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梦魇:七

梦魇:七

书名:油画作者名:王晓方本章字数:3656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4

  

  此时,他一上火车就手不释卷地读起了《神话》的打印稿。我问他读到哪儿了,他说灵风发现了“爱”的秘密。这是最能触动我的一个段落,于是我便问他,看了这段有什么感想?他感佩地说:“顾文白在创作时必定有魔力附身。”坐在对面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本来目光一直凝重地看着窗外,听我俩讨论顾文白,便将目光收回来,冷静地倾听着我们的观点。这时我才意外地发现,原来她手里一直拿着一本书,正是顾文白的长篇小说《历史》。她长着令人怜爱的心形脸蛋,宛如皮草般光亮柔顺的短发,文雅的眼镜后面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拿书的手看上去细小冰凉,她长得太精巧了,就像一只珍贵而又胆怯的小动物。在听到车夫的观点后,她情不自禁地插嘴道:“顾文白创作时靠的并不是什么魔力,而是像输血一样,将自己的灵魂注入到语言的脉络中,其实顾文白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他心灵的受难所车夫的注意力本来都在我身上,没想到小女人的一番话一下子吸引了他,他竟用顾文白粉丝的口吻反驳说:“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时,都不可避免地与他的魔性展开较量,所不同的是,有的成功征服了他的魔性,有的却做了魔的奴仆,顾文白显然是前者。”小女人显然不敢苟同,她用崇拜者的语气说:“顾文白的作品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借助他的指点而看到心灵图景,不管这个心灵图景已变得怎样的破碎。顾文白是天使,绝不会与魔共舞的。”车夫显然小看了这个小女人,他坐直身子,看样子想重新审视她,却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顾文白的《历史》,便兴奋地问:“这么说你也喜欢顾文白的作品?”小女人纤巧的指关节紧紧扣住书的边缘,就好像生怕被谁一把夺过去似的,不过表情却淡定而自信,她看车夫的目光就仿佛在审视她内心深处的黑暗,脸上却挂着高贵的微笑说:“我读过顾文白的每一部作品,他的笔端蕴含着无奈的反讽,比如他在《历史》中就断言:为了善与爱,人不应该让偶像来统治他的思想。”然而我从她的语气中明显感觉到顾文白显然已经成了她的偶像,她对偶像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味蕾,一股酸溜溜的醋味从胃里涌上来,嘴里喷着老陈醋的气息问道:“那么你在《历史》中看到了怎样的反讽?”问完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醋海翻波的老处女。小女人看我的眼神仿佛来自眼睛之后的某处,我却觉得她给了我一个谴责式的白眼,仿佛我是和她争夺顾文白的情敌,我有一种担心被她看穿心思的惶恐,尽量用微笑掩饰着,她也显得略微有些拘谨,脸上挂着冰凉的笑容说:“其实顾文白作品的意义全都体现在他的长篇小说《历史》中最兴之所至的一句话里:当我与狗玩耍时,有谁知道是狗在耍我,还是我在耍狗?这是对国人苟且生存的激烈讽刺。毫无疑问,国人的处境无疑是难以逃脱却又无法生存。”车夫显然被小女人的深刻给镇住了,他眨着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像是看见美杜莎似的惶恐不安地问:“那么你认为是体制上出了问题,还是文化上出了问题?”小女人的表情像是在清洗自己的梦,好像她的梦是被黑云遮蔽的一弯月牙儿,秀美微蹙的样子又像是一幅肖像画,只不过是在半明半暗中绘制的,她用深思熟虑的语气说:“按照顾文白的《历史》中的观点,尽管体制、文化等因素对中国现实有影响,但不是根本性的。根本性原因是思维僵化,致使人们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历史上有那么多次的王朝更替,后朝始终重复前朝,就是最^?的证明。正因为我们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两千多年来中国人一直忍辱负重地活着,从来就没有普罗米修斯式的反抗精神,文学作品中更是鲜有’我要揍扁太阳,要是它胆敢欺侮我广这种发自肺腑的呐喊,我们不乏大学问家,却鲜有思想的创造者,什么是思想?尼釆振聋发耳贵地说,在所有写就的著作里,我只喜爱作者用鲜血写成的。用鲜血写成的著作,你将体验到,鲜血就是思想。”听了小女人的这番话,我和车夫被镇住了,我俩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似乎谁都无言以对,我自认为是顾文白的知音,但是在这个小女人面前却有些自惭形秽,车夫更是流露出肃然起敬的表情,用赞赏的语气问:“妹妹,看你的气质就不一般,你也是搞艺术的吧?”小女人谦逊地笑了笑,温文尔雅地说:“别误会,我只是个普通记者。我倒觉得你们俩是搞艺术的。”“让你猜着了,”车夫不谦虚地说,“我俩不仅是搞艺术的,而且还是顾文白的好朋友。”小女人听罢仿佛在地狱里突然瞥见了天堂,目光顿时明亮起来,但仍不失谨慎,用将信将疑的口吻问:“那么怎么证明你们是顾文白的好朋友呢?”车夫将《神话》的打印稿推到小女人的面前,目光中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用吹嘘的口吻说:“这是顾文白最新完成的长篇小说《神话》的打印稿,你瞧,我刚好看到这儿,《光阴真经》显示黑魔要复活黑龙,这本书还没出版,如果不是好朋友怎么可能在我手里?”说完,他还诡秘地冲我微微一笑。小女人右手拿着打印稿,但左手指仍然紧扣着《历史》,她一边翻看一边兴奋地说:“还真是顾文白的新作,黑魔要复活黑龙,其实黑龙一直活着,不然黑魔不会如此猖獗,有意思,连坟墓都能跟踪我们的行踪,这种意象是顾文白常用的,典型的唯心现实主义,他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就是让我们时常有可能在幻觉中看到他尚未写的书,这是他全部作品的美学尊严。不过这部《神话》似乎与以往的作品有所不同,表面看上去很魔幻,实际上是对现实的一次戏仿,其实黑魔就是心魔,心魔不光依附于个人身上,更依附于民族、国家身上,你们说是不是?”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只快要冻僵的百灵鸟,但站在树枝间仍然顽强地鸣唱着,那楚楚动人的样子感动得我竟然随手给她画了一张素描肖像,本想送给她作为这次愉快旅途的纪念,可是就在火车即将进入京城站时,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壮实的人,高个子见了小女人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严厉地问:“你就是《京报》记者沈丹娜吧?”小女人的气息顿时凝重起来,很显然她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惶恐,不过她好像很快就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神情镇定地回答道:“是我。”矮个子双臂交叠于魁梧的胸前,语气强硬地说:“别像没事儿人似的,跟我们走吧。”小女人流露出一种坚定的神情,随手将顾文白的《历史》塞给我,从容地说:“大姐,这本书真好看,还给你吧。”说完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接过《历史》,发现里面夹着几张纸,于是迅速地抽出来打开,竟然是一篇题为《东州死婴事件:不能让正义迟到》的文章,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紧接着几行关键性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我当即前往医院进行釆访,但医院的领导却三缄其口,坚决否认医院里有婴儿死亡。两个多小时的釆访里,医院领导先是红包奉上,再是软硬兼施,最后是恐吓威胁!但我始终坚持要看看孩子的尸体,终于院长对我的坚持恼羞成怒了,他喝令我滚蛋,我并没有被他的淫威所吓倒,质问道:‘此刻如果我七窍流血地死在你面前,是不是也要被定义为正常死亡?’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当然不是,但你要是胆敢报道此事,我怕你也会正常死亡!’就在这时,一位医生推门进来,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院长,又死了八个!”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起来,我和院长一起冲出办公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救孩子!绝不能再让孩子们无辜地死去!……”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你们不能把人带走!”此时两个人夹着沈丹娜已经走到车门前,火车正在徐徐驶入站内,正在议论纷纷的乘客全都被我这一嗓子给喊愣了,两个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呐喊给镇住了,车夫反应最快,他拎着行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门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和勇气,我慷慨激昂地说:“那位《京报》记者是为东州死婴事件讨公道的,快拦住那两个人,绝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说完我高举着顾文白那本《历史》,拼命挤过人群,乘客们听了我的话顿时沸腾了,他们一边斥责那两个人,一边将他们与沈丹娜隔开,这时车停了,我立即将夹着文稿的《历史》连同我随手为她画的肖像素描一起塞给了沈丹娜,然后一把将她推下车去,两个人无奈地看着沈丹娜跑了,人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将他们夹在中间,我见沈丹娜已经安全了,向车夫递了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地和我一起溜下了车,一只手拎着行李,另一只手还攥着《神话》的打印稿,他异常兴奋地说:“小丹,我们终于冲岀魔障了!”看他傻乎乎的样子,我动情地瞥了他一眼。

  眼前的河流像一条忧郁的古歌,这是灵风率众人冲出花魔迷障后,遇到的第一条河流,河流静静地在大草原上伏行、扭动,好像是满腹心事的少年,寂寞忧伤,有一肚子不可告人无法诉说的痛苦。这正符合此时灵风的心境。

  大家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离开了峡谷,却在这茫茫苍苍的山地草原上迷失了方向,只好就地宿营。灵风陷入极度苦恼之中,自从离开夜山后,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地寻找世外桃源,虽历经艰险,却一无所获,不能再这样盲目地走下去了,他决定在这片山地草原上休整几日,自己要潜心研读女娲娘娘传下来的《光阴真经》。他知道,答案肯定在《光阴真经》中,只是这是一本神书,虽然只是一卷竹简,却永远也看不完。竹简上的文字也在随时变化,内容不断更新。他突然领悟到,《光阴真经》是有生命的,它除了不能走以外,每天都在新陈代谢。他甚至想,这本圣书说不定哪天就会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