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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一

黑屋:一

书名:油画作者名:王晓方本章字数:4434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4

  

  作者:朱小丹

  创作时间:2004年

  材质:布面油画

  尺寸:120×140cm

  画面描绘了在阴森森的黑夜里,原本金黄色的圆月被黑绿色的天幕蒙上了一层狡黠的绿光,诡异得犹如深夜里野兽的眼睛,它张着大嘴,喘着粗气,机警、冷酷、贪婪。一座坟墓般的黑屋犹如一座荒凉的祭坛,四周充满了地狱般的死气,花朵凋谢,植物枯萎,一切都在死去。然而从黑屋深处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这声音如泣如诉,冤深似海,好像在唤醒梦魇中无法苏醒的苦难。画家通过让色彩呼喊的手法,营造出黑暗无所不在的氛围,将心灵的恐惧渲染得淋漓尽致!

  为了筹备画展,我先去了京城。

  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慈恩寺顾文白的工作室,给他送去了请柬。他望着精美的请柬,流露出非常渴望参加的神情,但一边向我致谢,一边提出了两个条件:典礼嘉宾名单中不要出现他的名字,不参加答谢晚宴。他为人低调,我只好答应。

  典礼那天,艺术圈有许多名家前来捧场,美术馆大厅站满了人,我站在台上寻了半天,才发现他静静地站在人群后面,默默地注视着我,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参观者。典礼非常成功,答谢晚宴后我非常兴奋,特别想和他分享我成功的快乐,便拨通了他的手机,想请他找个地方坐一坐,结果他说他正在三里屯酒吧等着我一起庆贺呢。

  挂断电话,我迫不及待地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酒吧时,他正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默默地抽烟,桌子上摆着一个精美的大果盘和几瓶啤酒。看见我连忙起身向我祝贺。我俩分别落座后,我问他晚饭吃的什么。他微微一笑说:“美术馆东门有一家一哥牛肉面馆,味道不错,我每次去美术馆都会到那儿吃碗面。”

  我很难想象,如此安静低调的人,脑海中竟然能创造出一个像《神话》那样离奇壮阔、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一定是一个投身过深渊的人,不然他不会面对欲望横流的浮华世界如此淡定。在常人看来,他每天的生活像坐监狱一样,但是在我看来,他把自己关在想象的世界里幸福极了。和那些被体制包养的所谓艺术家和作家比起来,他就像原始森林里自由自在的野兽那样拒绝驯养,在他眼里,那些人不过是些精神上的阉人,都是些断了根且迷失了方向的人。

  我爱极了他身上那种特立独行的魔性。但是我还是用嗔怪的口吻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怪人!”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们都是被魔鬼选中的人。”我语气温柔地问:“怎见得?”他温文尔雅地说:“布勒东说,美就是痉挛,否则就没有美,今天的画展的确让我痉挛了,我觉得你在作画时,心灵一定处于昏迷状态。”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他语出惊人地说:“因为你的画使梦话变成了旋律的宣告,一定是在梦中按照女巫的口述画成的,那些生机勃勃的画面,即使在黑暗之中,也会熠熠生辉的。祝贺你,站在那些美不胜收的画前真是人生巨大的享受,来,我们为画展成功干一杯!”

  毫无疑问,他对美的鉴赏力是一流的,尽管他对画展评价很高,但我仍然不满足,我不想听他的溢美之词,我想听他中肯的批评,因为在晚宴上我听到太多的言不由衷的恭维,在中国根本没有真正的艺术批评,有的只是表扬与自我表扬,我厌恶透了艺术圈子里相互吹捧的恶习,要想听到对画展有真知灼见的批评,在体制内恐怕是没希望了,只有寄希望于体制外,而在我心中,顾文白是最佳人选。

  因此,饮罢杯中酒后,我按捺不住地问:“赞美之词,我已经听够了,我想知道我的不足是什么?”他沉思片刻,然后凝视着我的眼睛说:“我刚才说过了,你的画是按照女巫口述创作的,画面显现的是女巫的咒语,并不是你的咒语,或者说你藏在了女巫的身后,我总觉得你的心灵图景没有完全打开,好像作画时你有很多顾虑。”

  顾文白的确是美的鉴赏家,一句话便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心服口服地说:“其实在创作前,我的心灵图景清晰极了,它扰得我寝食不安,然而当我拿起画笔时,—切又变得模糊起来,但创作冲动逼迫我不得不把那些迷糊的东西表现出来,可是作品完成后,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我看到你的长篇小说《历史》,我才发现我不是缺了什么而是遇到了挑战。”

  “是啊。”顾文白若有所思地说,“现实荒诞得令人匪夷所思,我们的想象力在现实面前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说完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挑衅式的微笑,只是一闪,我却有一种被电着了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便迎着他的目光说:“在这种挑战面前,我无法用常规之法让别人分辨我画的是心灵图景,还是现实。我感觉现实已经折断了我想象的翅膀。”他点了点头,表情宛若古琴弹奏中的一个重音,仿佛思绪又进入了《神话》的世界,微微扯了扯嘴角说:“歌德说,历史是上帝的神秘作坊,那么现实就是魔鬼的神秘作坊。”我用反驳的口吻说:“可我拒绝人类末日。”“所以我才从你的作品中看到了某种怀着希望的东西,这也恰恰是你的作品的魅力所在。”他那轻柔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磁性。我完全被他折服了,喃喃地说:“怪不得里尔克说,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艺术家不仅要跟现实过不去,还要跟自己过不去。”他听了我的话默默地看着窗外,仿佛魔鬼就在窗外徘徊。良久,他话锋一转,用非常谨慎的口吻问:“小丹,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我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说:“和现实过不去我可以理解,和自己过不去我就不完全理解了。”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他用作家独有的好奇口吻试探地问:“恕我冒昧,你至今还单身一人,是不是也是和自己过不去的结果?”他可能还是觉得问得有些唐突,温和地笑着补充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就这么几句话,一下子使我的思绪飞到了让我魂牵梦绕、痛不欲生的巴黎。回忆犹如梨花带雨瞬间飘落。我沉默着平复了一下心绪,然后动情地说:“其实我的画都是和他一起画的。”顾文白略显惊愕地问:“他是谁?”我深情地叹道:“一个用生命爱我的男人。”顾文白用既惊异又关切的口吻问:“他在哪儿?为什么没有来参加画展?”我凄苦地笑了笑,平静地说:“他来不了了。”顾文白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哀婉地说:“因为他去了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顾文白迫切地问:“小丹,到底是怎么回事?”片刻的沉默,让我感觉脸慢慢地肿胀起来,不堪回首的悲伤不断撞击着我的灵魂,我控制住情绪,凄苦地说:“我和我丈夫是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去法国留学,我们的专业都是油画,当时他风华正茂、才气逼人,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我坚信……”我的眼睛有些管不住眼泪了,只好停顿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坚信他一定是一位蜚声世界画坛的大画家。”顾文白没有打断我,但他又点上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并用抚慰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到了兄长般的温暖,这种温暖让我贴心,有一种倾诉的冲动,我一往情深地说:“那天风和日丽,我们开车到巴黎郊外写生,他心情非常好,一路上他都哼着歌,就在我俩沉浸在欢声笑语之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超车,就在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吉普车,三辆车撞到了一起,当时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最危险,他却本能地一打轮,将我让到了相对安全的一面,结果我们的车被甩出了二十多米,我醒来时,已经浑身缠满了绷带,躺在了医院里,当时我多处受伤,严重的脑震荡、鼻骨粉碎,还有三根肋骨被撞断了,而且颈椎、腰椎和尾骨严重挫伤。只是我还不知道他的伤情,但我知道他的伤势一定比我严重,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的主治医生,我问他我丈夫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不在我的病房?他关怀备至地告诉我:我丈夫伤得很重,正在另一家医院抢救,其实他早就知道我丈夫根本没来得及抢救就去世了,但是他每天都在向我通报一些我丈夫的新病情足见他的医德是多么的高尚,他的博爱精神至今还感染着我,他在我心目中早已经是一个神了。后来我终于得知了我丈夫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由于他事先在我脆弱的心灵上加了一层保护膜,确实缓解了对我的打击。最让我痛不欲生的是,遗体火化的前夜,我不能去送他,我怀着巨大的悲痛和肉体的疼痛,为他画了一张他微笑着的肖像,他笑起来是那么阳光,那么自信,只是这张画浸满了我的泪水,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心肝,我不能去送你,只好用我的吻和你诀别了,我忍着疼痛往瘀肿的嘴上涂唇膏,嘴唇肿得已经没有唇形了,可是我对着小镜子一丝不苟地画着,然后在他的肖像上深情地吻下去,就这么不停地涂,不停地吻,也不知在他微笑的脸上吻了多少个唇印,一边吻一边在心里和他说着悄悄话,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他生前最喜欢我的吻,可是我平时给他的太少了,我恨不得将我一生的吻都印在他的肖像上,可是……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欢歌笑语了,我再也听不到他喊我‘亲爱的小妞妞’了,巨大的悲痛让我捧着他的肖像泣不成声,文白哥,你知道吗,我到现在也不相信他死了,我总觉得他在什么地方充满深情地看着我、保佑着我,当我创作没有灵感时,只要想起他,我的脑袋里就会灵光乍现,画思泉涌,我一直觉得是他的在天之灵引领我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很显然,顾文白被我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这个一向不动声色的男人,眼睛里闪着泪花,我讲完后,他沉默良久才用李清照的词,黯然神伤地表达了他的心情。他低吟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前艦舟,载不动,许多愁。’”然后他慨然长叹道:“小丹,谢谢你的故事,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爱,我时常问自己,比美更美的是什么?我一直在寻找答案,听了你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那就是真爱。许多人将‘熟人’视为朋友,我不认同,我一向认为,真正的朋友一定是可以心灵沟通的,甚至比亲人还重要,正因为如此,我的朋友不多,但是凡是我认定的朋友,我会永远不离不弃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丈夫,但是他的死让我有一种痛失好友般的悲凉。一小丹,我是个经历过生死的人,对许多事情都看淡了,但唯独对友谊十分珍视,只可惜,现实当中,友谊添加了越来越多的功利性,知己尚且难求,更别说知音了,因此,我对友谊从不奢望,不过,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相信我不仅找到了真正的友谊,更找到了艺术上的知音。上天如此眷顾我,陪我敬老天爷一杯吧。”说着他为我的酒杯斟满酒,我被他的真诚所打动,莞尔一笑,然后端起酒杯,两个酒杯碰出清脆的响声,他一饮而尽,我轻轻地呷了一口,温婉地问:“有朝一日我会不会成为你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他微微一笑说:“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写得比英桃落还要美丽。”“对了,”我迫不及待地问;“《神话》修改得怎么样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笑容可掬地说:“已经修改一半了,知道你喜欢,所以我带来了半部书的打印稿。”我高兴地说:“太好了,快给我。”他不慌不忙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我,我接过稿子开玩笑地说:“不瞒你说,自从看了《神话》以后,我就像吃了黑桃花中了魔似的,文白哥,我怀疑你是黑魔转世。”他抿嘴笑着说:“其实黑魔就是心魔,如此说来,我们谁又不是中了魔的人呢?”我们一直聊到半夜才离开酒吧,他打车送我回贵宾楼,我问他住哪儿了,他竟然告诉我,他住在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了,我听罢心情复杂得恨不得留下他过夜,可是面对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我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说不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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