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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忍无可忍

第十九章 忍无可忍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8668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天已经黑透了,寒风一哨一哨地穿过老街,街道上的灯光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路过小黄楼的时候,我抬眼瞅了瞅那扇熟悉的窗户,心一麻,快步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该去看看王东了,我们是好兄弟,不能为一点小事儿总“绷”着。

  闷着头刚走进王东家的那条胡同,我就看见一个影子在前面悠忽一晃,王东?

  我追上去,那个人果然就是王东。

  我冲到他的前面,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你是不是在躲我?”

  王东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笑了笑:“那事儿是我错了……你要去哪里?”

  “去找赵娜。”

  “去找赵娜?”我一怔,“你去找她干什么?”

  “因为你……”王东的语气很硬,听不出感觉,“本来这事儿我不想告诉你……算了,既然碰上了,我就跟你说说。是这样,芥菜头出来了,他从劳教所里跑出来了。刚才我在家睡觉,棍子过来找我,他说他看见了芥菜头。芥菜头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一瘸一拐地往老街这边走。棍子怀疑他是来找家兴报仇的,就在后面跟着他。他走到小黄楼那边,仰着脸瞅赵娜家的窗户。棍子估计他这是要找赵娜的麻烦,就到处找你,找不到,就来找我。我让他走了,我想先去小黄楼那边看看,如果芥菜头真的敢于乱来,我就直接废了他……”

  “别说了!”我撒腿冲出了胡同。

  “你等等!”王东冲上来,一把拉住了我,“带上家伙!”

  “什么家伙?”

  “麻三给你的枪呢?万一芥菜头手里有家伙,你应付不来。”

  “你马上去我家,那把枪在我的枕头底下……”

  “见着他,先别毛愣,一会儿我送枪给你!”

  我疯一般地冲上马路,直奔小黄楼。

  芥菜头,如果你胆敢动赵娜一指头,我直接让你死!

  冲到小黄楼对面的马路牙子,我站住了,我不能贸然去赵娜家,万一芥菜头不是来找赵娜的,我会吓着她的。

  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夜风静静地掠过空旷的街道。

  我迟疑着穿过马路,走近小黄楼,在大门口的铁栅栏旁站住了。探头往院儿里看,什么异常也没有。

  芥菜头是不是藏在某个角落呢?就在我准备迈步进院的时候,王东贴着墙根过来了,拽我一把,将一把枪塞到了我的手里。

  枪里有四颗子弹,我曾经在大海池子那边试过,子弹冲出枪膛,在呼啸的狂风里发出一声刀剑破空的声音,让我的心踏实得石头一般。

  我捏紧枪身,将一颗子弹推上膛,弓着腰往院儿里走,王东跟了上来,我回头:“你回去,没你什么事儿。”

  王东不走,手里提着的一把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我要跟在你一起。刚才我想起来了,胖子说,芥菜头不是一个人来的。”

  我刚要回手推他一把,忽然听见院儿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不少人在往外走。

  我下意识地跳到了铁栅栏后面的一处黑影里,王东跟着跳了过来。

  小黄楼左侧,几个人影拖在地上,杂乱地晃动——我猛然看见了赵娜!她被两个人扭着胳膊,茫然又不情愿地往这边挪动脚步。

  芥菜头的光脑袋在赵娜的后面一晃,我看清楚了,他的一条胳膊狠狠地勒着赵娜的脖子,一只手捂在赵娜的嘴上。

  我的脑子突然空了,冲上去,一脚踹开离我最近的那个人,往自己的身边拽赵娜的同时,踹倒了另一个扭着赵娜的人,与此同时,芥菜头的胳膊松开了,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扎煞着胳膊愣在昏暗的路灯下。

  我一手提着枪,一手拉着软如面条的赵娜,死命地往铁栅栏外面撞。

  后面传来两声杀猪般的惨叫,估计是王东出手了。

  我拖着赵娜冲过马路,一把将她按在石头台阶旁边的一只垃圾箱后,回身来找芥菜头——我想一次性废了他,让他永远不要再来骚扰赵娜。

  冲回刚才的地方,这里已经没人了。

  不远处,王东怪叫着挥舞砍刀,一个人在他的脚下抽搐,一个人手持一把匕首,蹦跳着躲闪。

  芥菜头呢?我估计王东完全可以应付自己的局面,丢下他,野兽一般往来冲突,找寻芥菜头。

  当我又一次冲到铁栅栏后面的那处黑影时,金龙提着一根棍子冲了进来:“芥菜头在哪儿?”

  我顾不上回答,再次冲进了大院。

  手持匕首的那个家伙已经被王东砍倒了,中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似的手脚乱动,似乎是在哀求王东不要再砍了。

  我拽住王东拿刀的胳膊,促声问:“芥菜头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芥菜头疯狂的喊叫就在铁栅栏外面响起:“张二,往这边看!”

  我猛一回头——芥菜头的一条胳膊勒住赵娜的脖子,一只手挺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直指向我:“你来呀,来杀我,看谁的手快!”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我不应该丢下赵娜,自己一个人跑进来的,芥菜头钻了我的空子!

  悔恨、羞辱的感觉瞬间包围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上去的,只知道自己的手指一扣手枪扳机,随着一声闷响,芥菜头仰面跌倒在赵娜的脚下。

  我猛地将枪别到腰后,紧紧地抱住了即将倒下的赵娜,生怕她逃走似的,越抱越紧。

  金龙丢了棍子,蹲到芥菜头的身边,忽地站了起来:“坏了,他死了!”

  我没有反应,依旧紧紧地抱着赵娜。

  王东弯腰,拖着芥菜头的一只脚,将他拖到有灯光的地方,低头一看,笑了:“妈的,装死呢……”

  我松开赵娜,匆忙扫了浑身哆嗦的芥菜头一眼,问王东:“他伤在哪儿了?”

  王东踢了芥菜头一脚:“伤在脸上,腮帮子打了一个窟窿。”

  我估计这一下也够芥菜头呛的,子弹很可能穿透了他的颧骨。

  金龙不见了,我以为他跑了,刚要招呼王东离开这里,金龙用棍子逼着被王东砍倒的那两个人过来了:“送芥菜头去医院!”

  那两个家伙顶着满脸血污,匆忙抬起芥菜头,踉踉跄跄地奔出了大院儿。

  楼上,有人在喊:“谁在下面打架,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王东抓过金龙的棍子,猛地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随着一声关窗声,楼上没了动静。

  “赵娜,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呼出一口气,我轻声问贴在我胸口上的赵娜。

  “我爸妈不在家,我在家学习……他们把门踹开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们要杀人……”

  “别唠叨了,”金龙快步往外走,“再唠叨,警察就来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我边搂着赵娜往外走边问金龙。赵娜搂着我的脖子,软绵绵地吊在我的身上。

  “我去你家找你,碰上胖子,胖子说他看见你和王东来了这边……”

  “知道了!”我突然就觉得这事儿闹大了,刚才我开枪了,胖子应该知道我在这里,一旦出事儿,等待我的就是监狱。

  “王东,”我把赵娜往王东的身边一推,“你们俩先带赵娜去你家,我去办点事儿,一会儿过去找你们。”

  “你要去哪里?”王东问。

  “我回家看看我妈。”我知道,如果出事儿,很有可能我会好几年见不到我妈,我应该回家看看她。

  “石哥,如果你想‘跑路’,我跟你一起,”金龙折了回来,“我又惹麻烦了,牛二到处抓我……”

  “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过去。”我一步跨出了铁栅栏。

  “张石,你快点儿回来啊……”赵娜在我的身后幽幽地喊了一声。

  我没有回答,也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会没了离开她的勇气。

  没想到,我与赵娜的下一次见面竟然是在监狱里。

  赵娜搂着我的脖子吊在我身上的影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子里,这个影像经过一次次的回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我在那个影像里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静如水。唯一让我感到心动的是,她就像献给我的一条洁白的哈达,悠悠地挂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觉得自己受了她的恩惠,这种恩惠需要用一生的努力才能报答。在监狱的日子里,在出狱后无数次的找寻中,每当我想起这个影像,脸就变得滚烫,冷汗流在上面就像流在烙铁上一样,爆出一缕缕白烟。

  孤单地在小黄楼下面站了一阵,我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心空得没着没落。

  一个麻杆似的女人抱着孩子匆匆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蓦地打了一个激灵,林宝宝去了哪里呢?

  在宝宝餐厅的时候,我哥在喝闷酒,林宝宝抱着来顺出去了,走得很匆忙。

  林宝宝应该是心里委屈,去陵墓跟她爸爸诉苦去了吧……我瞅了瞅空荡荡的街头,跨过马路,进了我们家的胡同。

  我爸爸没在家,屋里的灯黑着,我妈一个人躺在床上,厚厚的两条被子盖着她,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

  我的鼻子发酸,静静地瞅着我妈,心中五味杂陈。我妈忽然翻了一下身子:“老二,停电了。”

  我说:“我给你点上蜡烛吧。”

  我妈说:“好吧,你给我把蜡烛点上,有亮光,屋里还暖和点儿。”

  我刚把桌子上的蜡烛点上,我妈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默默地在我妈的床头上坐了一会儿,一次次地想要过去抱她,想要让她感觉暖和起来。

  我妈这辈子可真够苦的,打从记事起我就没看到她有一天是快乐着的。

  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躲在厕所里,打开,急匆匆地扒拉。我要上去看,我妈用身子挡着不让看,我妈说,小孩子看了这东西是要长灾星的。我问灾星是什么?我妈说,灾星就是你办了坏事儿,它整天盯着你,让你过不上好日子的妖怪。我不敢看了,跑去学校找我哥,我说,咱妈带回家一个灾星,咱妈看了,她一辈子都麻烦了。我哥带着我从学校跑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我爷爷叉着腰在院子里骂我妈,骂得很难听,我哥抄起一张铁锨就给我爷爷铲在腿上了。我爷爷愣着看了我哥一会儿,摸着山羊胡子笑了,他说,这小子行,随我呢。我妈红着眼圈蹲在堂屋洗一些看上去像蛤蜊肉的小肉块,抄一下,哆嗦一下身子,最后抱着盆子哭了。哭完,她对我和哥哥说,你爸爸太可怜了,他好几个月没吃到荤腥了。

  记得那天我爸爸回来,一闻到肉香就咧开大嘴笑,嘿嘿嘿嘿,孩子他娘真有本事,今天我要吃肉了。

  后来我知道,那些肉是猫肉,那只死猫是我妈在路上拣的,猫是被汽车给轧死的。

  多年以后我哥进了劳教所,我妈说,灾星下界了,咱们家要完蛋了……

  那天,我爷爷没吃猫肉,所以我爷爷死得很安详,没遭一点儿罪就过去了。我爸爸吃得最多,他一直都活在艰难困苦之中;我哥吃得也多,他得到了报应。我妈念叨说,灾星是我弄来家的,所以我这辈子注定要赎罪,二子你没吃,你逃脱了。我逃脱了吗?想到这里,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我没有逃脱,尽管我的灾星不是那只死猫,可是我的灾星是一把枪,这把枪伤了人,灾星即将降临到我的头顶。

  烛光一抖一抖地跳,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就像一只正在倒气的病兽。

  我吹灭蜡烛,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给我妈掖了掖被角,踮着脚尖走到了门口。

  院子里有个人影在晃,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爸爸,他像个老人那样将双手抄在袖管里,仰着脸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有几只星星在眨眼。我爸爸似乎觉得冷,身子一晃一晃地悠荡,脖子几乎缩进了他的肩膀。我知道这几天我爸爸跟我妈老是吵架,因为我哥跟林宝宝的事情。我爸爸吵不过我妈,总是念叨这么一句“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嘛”,我妈瞪着他说,我同意他要那个婊子,可是我不同意他要那个野种,他的脑子里全是婊子和野种,他的脑子里没有爹和娘。因为这个原因,我爸爸经常出去躲一会儿,等我妈睡着了才回来。我劝过我妈,让他不要对我爸爸这样,可是我妈不听,她说,你爸爸是个窝囊废,就应该这样对待他。

  我站在门后咳嗽了一声,走到我爸爸身后,轻声说:“我妈睡了,你回屋吧。”

  我爸爸回了一下头:“今天我们没吵……她想你哥了,你哥不回来看他,你哥可真不孝顺。”

  我说:“我哥这几天有很多事情,让我在家陪你们呢。”

  我爸爸不说话了,佝偻着身子回了屋,院子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散了场的戏台。

  我走出大门,沿着胡同往西走了几步,忽然就觉得自己很滑稽,我这是要去哪里呢?

  在胡同口踌躇一下,我迈步走上了大街。

  大街上静悄悄的,四周全是夜风的哨音,夜显得更加凄厉,更加狰狞,恍惚有无数带血的爪子从四面八方向我抓过来。这些爪子是不是我妈说的“灾星”?我会不会被警察抓走,再也回不来了?我跨过马路,走到一个刚刚按了电话的小卖部门口,拿起电话给我家胡同口那个小卖部的大姨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去告诉我爸爸,今晚厂里加班不回去了,让他放心。因为前几天我让那个大姨给我家带话,过后总是给她几毛钱,大姨答应得很痛快。

  路上不断有警车掠过,我的心慌,手出汗,脚步也有些踉跄。

  我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但我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宁静。

  赵娜,万一我被警察抓走了,你会不会整夜整夜地失眠,你会不会整夜整夜地喊我的名字?

  一个人从背后戳了我一下:“去八厂工地,嫂子在那儿等你。”

  我猛地一回头:“王东?你怎么出来了?”

  “赵娜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来顺被人绑架了,在八厂工地。”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出去过,遇上嫂子了。”王东说完,转身就走,“你尽快来我家,赵娜吓傻了,一直在哭。”

  “你们不要随便出门,我一会儿过去!”我撒腿往八厂工地冲去,耳边全是猎猎的风声。

  八厂工地就是那天晚上我跟赵娜初涉“江湖义气”的那个工地,不远,沿着老街穿过几条胡同就到了。

  站在黑栩栩的工地外墙边,我看见林宝宝寒风中的羔羊一般站在一座半截楼下面,仰望着一处巨兽大嘴似的窗户,身子簌簌地抖,旁边什么人也没有。那个窗户黑洞洞的,里面隐约有人影在晃。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应该直接过去见林宝宝还是应该观察一下地形,然后从僻静的地方冲进那个人呆的屋子。我断定绑架来顺的人是牛二或者钢子或者他们手下的人。

  我把揣在裤兜里的那把仿五四手枪捏在手里,打开了保险,我知道那里面还有三颗子弹。

  林宝宝在寒风中哆嗦了一阵,两条胳膊伸直,像是要抱孩子的样子,颤颤巍巍,一步一步往前走。

  上边砸下一块砖头,随即,一个狼嗥般的声音暴响:“不许过来!报警去!老子不想活啦!”

  里面传出来顺的哭声,哭声刚起,噎着似的又憋了回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林宝宝停住脚步,站了片刻又退回了她刚才站过的地方,无助地看着工地大门,似乎是在盼望着什么。

  怎么办,我是否应该直接摸进绑匪的房间,然后一枪结果了他?我的心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我不敢断定里面有几个人,也不敢断定他们的手里有没有刀和枪,我害怕一旦失手就再也见不着可怜的来顺了。林宝宝站不住了,嘤嘤地哭了两声,摸着大腿蹲下了。她为什么不去报警?我知道她害怕让我哥知道,害怕失去来顺又失去自己心爱的人,可她为什么只知道傻在这里?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窗户里传出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臭婊子,你不要难过,这都是你那个野汉子逼我这么干的,你去告诉他,我绑了他的孩子,让他来跟老子拼命,是汉子的,马上就来!”我依稀听出来,说话的这个人是钢子,他不是已经跑了吗?兰爱国告诉过我,钢子挖了家兴的眼睛以后就不见了,应该是害怕警察抓他,潜逃了。可是他怎么又不害怕了,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侧过耳朵,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很静,似乎没有别的人。

  正在犹豫是否从楼后摸进去,我的胳膊被人捏了一下。

  “石哥,我来了。”金龙瞪着狼一般的眼睛站在我的身后,紧着嗓子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一把将他拉到了墙根。

  “王东说的。”金龙攥着我的手,低声道,“他说,他出来打听芥菜头的情况,走到这边,看见林宝宝披头散发地从里面出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宝宝哭着说来顺被钢子绑架了,让她去找铁哥来见他……后来林宝宝不哭了,让王东去找你。她还说,里面没有别人,只有钢子一个人,钢子抢了来顺就冲进了里面的一座楼,然后就逼林宝宝去找铁哥……”

  我打断了金龙:“芥菜头的情况怎么样了?”

  金龙躲闪着我的目光,讪笑道:“不好说……王东说,医院里没有传出死人的消息。”

  上面的砖头又砸了下来,我看见林宝宝抱着脑袋慢慢躺下了,身子佝偻得像刺猬。

  我按一把金龙的肩膀,沉声道:“你呆在这里别进去,我去会会他,不要让别人上去。”

  “你最好先别上去,钢子的脾气我知道,逼急了,他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现在不是我逼他,是他在逼我。”

  “你的枪呢?你最好带上枪,不然没法应付,万一……”

  我已经冲进了工地。躺在地上的林宝宝一下子看见了我:“二子,救救我!”

  我推开她,一声“钢子,我来了”喊出来,才发觉自己原本沉稳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犬吠。

  窗户上探出一个黑糊糊的脑袋,随即缩了回去。

  我背转身子,将枪悄悄掖到后腰上,挥舞着胳膊冲楼上喊:“钢哥,我是张石,你不认识我了?”

  楼上静悄悄的。

  我有些心慌,这小子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一急,大喊:“要不我上去见你?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儿啊!”我盯着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就在我即将接近楼道的时候,一块砖头“砰”地砸在离我一米远的空地上,钢子忽地探出了脑袋:“张二!我不认识你!你不要上来,让你哥来见我,要谈,我跟他谈!”我举着双手摇晃两下,声音虔诚:“钢哥,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刚才我去找过他,找不着啊。你让我上去,我跟你谈行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要钱嘛,我说了,要多少我都想办法给你凑,我说话算话。”

  “我要一百万你有吗?”钢子笑起来的声音沙沙的,嗓子像是被石头拉过,“老子不要钱,要命!”

  “别开玩笑,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要人的命?”我感觉他好像冷静了一点,放轻声音说。

  “这话你应该去问张铁!”钢子猛地打着了打火机,“看见了没有?我的眼珠子没了!”

  看着打火机亮光映照下的钢子缠着纱布的一只眼,我吃了一惊,难道我哥糊涂到为了一个搬不上台面的孩子,跟人家玩“以眼还眼”的?哥哥,瞎了一只眼的不是你啊,你凭什么办这种糊涂事儿?我一时说不上话来,傻了似的愣在那里。

  钢子缩回脑袋,闷闷地嚷了一声:“让张铁亲自来见我!限他半个钟头的时间,不然死孩子!”

  屋子里传出来顺一嗑一嗑的哭声,我的心都要碎了,眼前晃动着的全是来顺小鸟一般在宝宝餐厅跑来跑去的影子。我看见不会说话了的来顺孤单地蹲在餐厅门口看那些在树梢上跳来跳去的麻雀,不时哑着嗓子嘿嘿两声,阳光照着他苍白的小脸……

  妈的,钢子你这个混蛋!大人之间的事情,就是砍了脑袋也不能折腾孩子啊。

  我的手悄悄摸上了插在后腰上的枪,心硬如铁,如果他胆敢伤害来顺,我就打死他。

  钢子的脑袋又探了下来,这次他的口气有些缓和:“张二,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说:“我为什么要报警?不就这么点小事儿嘛。”

  外面一阵骚乱,我扭头一看,几个人围住林宝宝在唧唧喳喳地说话,有几个是我们的街坊,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牛二那边的人。林宝宝老鹰捉小鸡似的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往里进。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插在后腰上的枪挪到右边靠近我右手的地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钢子声音微弱地喊了一声:“张二,你去了哪里?你给我出来呀……”

  我不说话,猫一般蹿上楼梯,转几个弯,呼啦一下站在了钢子的面前。

  蜷缩在钢子怀里的来顺转头看见了我,“哇”地哭了。

  钢子诧异地回了一下头,眼睛猛地瞪大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把短管猎枪,茫然地看着我:“谁让你上来的?”

  我的右手贴在枪上,左手冲他做了一个不要冲动的手势:“别紧张,外面来了不少人,我怕连累你。”

  钢子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手里的枪,左胳膊一夹来顺,右手猛地举起枪对准了我:“不要过来!”

  我发现他举枪的手有些哆嗦,不像是害怕,应该是没有力气了。

  我保持一个姿势站在那里没动。

  我想拖延时间,等他连枪都举不动的时候先把来顺抢过来再说,脑子突然一懔,不能那样,等他把持不住自己,突然爆发,我就被动了。我侧着身子,悄悄把枪握在了手里:“钢哥,你能不能先把孩子放了,咱哥儿俩好好谈谈?”

  钢子的目光散了,艰难地抬眼皮:“去喊张铁过来,我不跟你说话,再罗嗦马上死人,我没有多少耐心了……”

  我在犹豫着是否应该一枪打碎他的脑袋,我担心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钢子想笑,咧咧嘴没笑出来,声音像一头将死的狼:“你以为我傻?没有孩子在我手里,让我死?听我的,喊张铁过来,不然我马上杀了他的儿子……”钢子把枪往上抬了抬,想要对准我一些,可是他没有力气,一调枪头,对准了来顺的脑袋,“我只要杀了他,张铁这一辈子土鳖就当定了。”“这个孩子不是我哥的,你杀了他对我哥没有多大损失。”看着钢子的枪管拧着来顺的腮帮子,杀了他这个念头越来越膨胀……现在我杀了他是不会负多大责任的,因为他犯了绑架罪,我杀他是在他即将犯杀人罪的时刻实施的,法律最多判我个私藏枪支罪,何况这个罪名我只是听说,还不知道法律上有没有呢……杀了他!

  就在我即将把心横下的时候,钢子发话了:“张二,你走吧,让张铁来……”

  “钢哥,听我一句,这个时候就是张铁来了你也没法报仇,你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我有……”钢子吃力地抬了抬左手,想要掐来顺的脖子,来顺往旁边躲了一下。

  楼道上有轻微的脚步声,我不敢肯定上来的是警察还是钢子的人,不能再等了!我趁钢子抬手抓来顺的刹那,蹿过去,一脚踢飞钢子已经垂下的猎枪,炮弹般迅速而又沉重的拳头夯上了他的脑袋,他的脖子似乎是在一瞬间断了,脑袋猛地耷拉到了胸前。

  来不及看他,我一弯腰,一把抱起来顺,猛地一转身……一个警察冲过来接过来顺,后面呼啦冲进了一群警察。

  我长舒一口气,飞奔下楼。

  上面一阵骚乱,有人在喊:“张石呢?别让他跑了!”

  我支起衣领遮住脸,错开涌过来的人流,疾步窜到了工地的大门口。

  大门口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跷着脚尖往楼上张望,他们似乎没有看见期待着的精彩,脸色明显地有些惆怅。

  我躲在这帮人的后面,冷眼望着被几个警察抬出来的钢子,心中一阵空虚,前面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梦里一样。

  林宝宝披头散发地抱着来顺,呜哇呜哇地哭。

  我跑到马路对面,藏在一个岗亭后面,呆呆地望着一辆开过来的警车拉走了钢子,拉走了林宝宝和来顺……那群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风吹来吹去的声音没有了,树叶抖动的声音没有了,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在这个夜里孤单地飘着。

  金龙去了哪里?我绕过岗亭,沿着岗亭后面的那条胡同没有目标地走,金龙为什么突然没了踪影?

  警察知道我在上面跟钢子周旋,他们在找我,他们找我干什么?抓我?是不是芥菜头死了?

  我稳定一下情绪,疲惫地站下了,也许是我想多了,警察找我应该是调查一下钢子绑架来顺的情况吧。

  无论如何我得去王东家一趟,赵娜还在那儿,她在哭……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一路狂奔赶到王东家的那条胡同,一抬头,王东家的门口赫然停着一辆警车!

  一条黑影从我的脚下窜过,定睛一看是那条流浪狗,它的尾巴上挂着一串刚刚点燃的鞭炮,劈里啪啦,疾速远去。

  几个孩子喳喳呼呼地追赶那条狗,我悄悄退出胡同,心在笑,觉得现在的我就跟那条不知所措的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