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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名之火

第十七章 无名之火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3886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我妈抱着来顺,喂他吃饭,一直没跟林宝宝说话。

  我哥讪笑着跟我爸爸说一些关于小时候过年的笑话,我爸爸茫然地应答着,不时瞅我妈两眼,气氛显得很沉闷。

  我从我妈的腿上接过来顺,逗了他一会儿,匆匆吃了两口菜,找个借口走了出来。

  坐在去观海楼的公交车上,我不觉惆怅了一下,赵娜那天在紧要关头跑了,她不会是去找袁真了吧?不会的,赵娜对我解释过她跟袁真的关系,她不会再去找他了,现在,她是我的……我回味着那天傍晚与赵娜抱在一起时的感觉,心中竟然升起一股邪邪的快意。

  车窗外的夜色浓郁起来,路灯刷刷地掠过,像一串串钢花。

  刚走进观海楼的大厅,金龙就从墙边的一排沙发上跳了起来:“亲哥哥,你怎么才来?”

  我笑着冲他偏了一下脑袋:“贵客都是晚来的。”

  金龙随我笑了几声:“还是石哥派头拿得足。”

  我边上楼边回手推了一把金龙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脑袋:“头型不错嘛。”

  金龙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嗖嗖抹了两把鬓角:“宁可筋骨断,头型不能乱,骚客都这样。”

  房间里烟雾缭绕,王东的一条腿搭在桌子上,单手挥着发表演讲:“所以我说,你们都应该向淑芬学习,开自己的店,让别人说去吧!就说我吧,我为什么不去上班?我这是想卯足了力气跟着邓大爷闹革命呢!不是吹,不出两年,我王先生就是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你们上个破班有什么出息?你们这是被文化大革命给闹怕了,现在就是提倡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不走,别人走,要是大家都这么夹着尾巴做人,咱穷人什么时候能翻身得解放?要搞就搞‘恐怖’的,什么倒买倒卖啦,什么买空卖空啦……呦!石哥来了。”

  一屋子人全站了起来,一阵“石哥好”嚷得我晕头转向,感觉王东当着这些人的面没少替我吹。

  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的淑芬扭捏着过来抱住了我的肩膀:“哥,王东欺负我……”

  王东拽开淑芬,刚要说话,金龙把我拽坐下,冲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上菜吧。”

  王东陡然光火,手指直逼金龙的鼻子:“你说了就算?今天这酒谁说了算?我,还有淑芬!”

  这两个小子又要乱来……我打个哈哈道:“还是淑芬说了算。淑芬,你说是不是?”

  “我可被这两个瘪犊子给气糊涂了,刚才就互相‘刺挠’呢。”淑芬怒目瞪着王东,我看到了张飞的影子。

  “是吗?”我摇了摇手,“你不应该生气啊,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我倒是想高兴来着,”淑芬一推王东的脑袋,一脸怨气,“可是他能让我高兴起来吗?”

  “你妈的,给你脸了是不是?”王东眼睛看着淑芬,话却像是说给金龙听的。

  “算了算了,算我错了,”金龙瞥我一眼,悻悻地嘟囔,“石哥你说吧,我什么也不说了。”

  看看王东再看看金龙,我感觉有些不舒坦,这都弄了些什么呀,好兄弟,为了个女人闹到这份儿上,真是扯淡。

  我从桌子下面踩了踩王东的脚,正色道:“既然你们让我说,我就简单谈三点。一,上菜,二,喝酒,三嘛……”我卡壳了,自己也不知道“三”是什么。淑芬捂着嘴吃吃地笑:“就知道喝,一群酒鬼。”我顺坡下驴:“水浒上的哥们儿都这样,喝就要喝出个江湖义气来。”金龙接口道:“江湖义气是一种精神,装是装不出来的。”王东硬硬地咬一下牙,瞥我一眼,绷住脸不说话了。

  这两个混蛋可千万别再闹了,当着一帮小兄弟的面太掉底子了,我喝口水润了润嗓子,笑道:“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现在谁是我们的朋友?钱啊,哥儿几个团结起来使劲赚钱才是正道儿,其他的都是扯蛋。”

  旁边的几个兄弟似乎明白这种情况下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一个个鼓着腮帮子装傻。

  菜陆续上来了,我拿出给淑芬买的一盒化妆品,歪头一瞥王东:“你的呢?”

  王东哼了一声:“有人替我拿了,项链啊,我操,镀金的,估计跑了好几趟电镀厂。”

  金龙笑呵呵地给我添了一杯酒,接着给王东添:“那是镀金的啊?纯金的,好几百呢。”

  我踩了踩金龙的脚,打岔道:“金龙金龙,不送金的就不是龙了。”

  “那是那是,”金龙举起了自己的酒杯,转着圈一晃,“今天大家高兴,首先让我祝贺……”

  “别介啊龙哥,这杯酒应该是我和淑芬先敬你呀。”王东端着酒杯绕到金龙的后面,一脸僵笑。

  “要敬你自己敬,你不代表我。”淑芬接过我递过去的化妆品,哼地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

  “那好,我自己来敬龙哥,龙哥是我的大哥。”王东的脸色蜡黄,表情硬得就像死尸。

  我冷冷地瞅着王东,感觉这小子有些过分,刚想开口说他几句,王东已经将自己的酒杯举到了讪笑着站起来的金龙头顶:“龙哥,张嘴呀,还需要我找个汤匙喂你吗?”金龙摸起自己的酒杯,依旧笑:“我自己来……”头上流下了啤酒沫子,金龙的脸色逐渐僵硬,动作缓慢地放下了自己的酒杯,“哈,东哥你可真客气啊……”王东怪笑着将自己的脸往金龙的脸上凑,举在金龙头顶上的酒杯一点一点倾斜着,啤酒沿着金龙油光水滑的头发慢慢往下淌:“龙哥,这酒好喝吗?”

  淑芬隔着桌子来扒拉王东的手,王东一躲,酒杯“啪”地砸在金龙的脑袋上。

  金龙没动,闭着眼睛坐下了,头上淌下的鲜血混合在啤酒里,弯曲着淌进了他的脖子。

  我护住金龙,推开王东,指着淑芬的鼻子低吼:“我问你,你到底是跟王东还是跟金龙?”

  淑芬全身一颤,瞪着我,表情就像一只受伤的绵羊:“我说不出来……”

  “回答我的问题。”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有两把阴冷的刀子直刺淑芬。

  “你知道的……”淑芬的腿在打颤,想坐,迟疑着又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来回答我。”

  “我……”淑芬不敢看直瞪着她的王东,瞥一眼稳坐在椅子上的金龙,一跺脚,“金龙!”

  “我要杀了你这个婊子!”王东抄起桌子上的一只酒瓶,饿虎一般扑向淑芬。淑芬猛地一闭眼:“杀了我吧!”

  我劈手夺下王东的酒瓶子,“咣”地摔到墙上:“都别给我毛愣!”

  看看不动声色的金龙,再看看困兽一般的王东,我颓然摇了一下手:“王东,收手吧,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强求。”

  王东“哇”地暴跳起来,喉咙里发出破桶一样的声音:“谁说不是我的?婊子,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婊子,婊子!”

  淑芬后退几步,突然发疯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我就是个婊子!怎么了,你杀了我呀!”

  王东双手揪起桌布,“哗”地将满桌子酒菜掀到地上,抓起一只椅子抡向了淑芬。

  淑芬闭着眼睛,脖子硬硬地迎向抡过来的椅子。

  椅子即将抡到淑芬的脑袋时,突然停住了,王东的脸扭曲得就像一堆破麻绳:“婊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以为事情就要结束了,刚要上去拉王东坐下,王东突然爆发:“今天必须死人!”随着一声椅子的爆裂声,金龙直挺挺地躺下了。

  王东发疯似的拎着一条椅子腿,踩着金龙的肚子,奋力往下砸。

  我的脑子突然崩溃,掀翻桌子,跳过去,一个大背将王东摔到了墙角,双脚随即跟上……

  当我被几个人死死地抱住时,我发现王东静静地蜷在墙角,如同一团蘸过血的抹布。

  出门的时候,金龙要下来送我,我厌恶地推开了他,金龙的脸色糊了狗屎一般丧气。

  回到家,我哥一家三口已经走了,我爸爸跟我妈坐在炕上说话,脸色阴沉。

  我出门抓了一把雪在滚烫的脸上蹭了几下,感觉自己就像刚刚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憋闷。

  合衣躺在床上,我裹紧被子辗转反侧,心中隐隐作痛,仿佛有一块粗糙的石头在心脏上不停地磨。我看见王东蜷缩在墙角,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目光看着我,脸上全是血;我看见我在叫骂,我骂他见色忘义,骂他没有出息,王东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扭曲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与不屑。我合上眼,想睡睡不着,脑子越来越清醒,一些与王东的往事汩汩地冒,沼气般似乎点上火就能飞腾起来。

  淑芬过完生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王东,我知道他在躲着我。

  那些天总下雪,天冷得像刀子。

  我们厂放假了,我暂时不用去抬那一炉炉沉重的铁水了。

  我一直想去找一下王东,我不想提那天我打他的事情,我只是想跟他一起坐坐,像从前那样。

  赵娜也不在半道上截着我了,尽管我每天还是要从小黄楼那边走一趟——她仿佛知道我们厂放假了。可是我的心总也不踏实,以前赵娜不是这样的,她不管我上不上班,都要在楼上张望马路对面。赵娜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到处找我了?难道是因为那天傍晚在工地的那次“江湖义气”?我反复回忆那天的情景,可是我找不出她生我气的理由。

  也许赵娜是为她那天晚上的表现感到害羞?可是那也不能不见我了啊。

  我茫然,还有一丝绝望在脑子里纠缠……我决定去她家楼下喊她出来见我,尽管我知道她爸爸已经出差回来了。

  那天一早我去了小黄楼,冒着小雹子似的细雪。

  赵娜家的窗户紧闭着,里面黑洞洞的。

  几辆自行车呼啸着掠过我的眼前,我发现每一辆自行车的前面都有一个笑容夸张,喊声嘹亮的小伙子,每一辆自行车的后座都坐着一个浅笑嘤嘤,满脸幸福的姑娘。看着他们,我的心接着开始恍惚……冬天刚来的时候,我用一个月的工资从林宝宝那儿买了林志扬留下的那辆自行车,凤凰二六,很新。我经常用这辆自行车载着赵娜在西海边的那条海堤上“飚车”。海浪拍击海堤溅起来的碎雪铺天盖地,我们穿行在这些碎雪中,大呼小叫,自行车的速度暴风雨中穿行的老鹰一样快。有一次,我蹬得太猛,一个浪头斜打过来,我和赵娜连同自行车一起摔下了海堤。浪头太大,我找不到赵娜,踉跄在海水和礁石之间,往来奔突,大声呼喊赵娜的名字。

  赵娜站在一个浪尖上,挥舞双臂,朝我放肆地笑:“胆小鬼,你来呀,你下来冲浪啊——”

  我三两把扯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凉的海水,我感觉不到冷,全身都是热的。

  我在那个浪尖上抓住了赵娜,我俩抱在一起,仰望那些在碎雪中起伏飘摇的海鸟,大笑,满世界都是嘹亮的笑声。

  赵娜,现在你在哪儿笑?我为什么突然就看不到你的笑容,听不到你的笑声了呢?

  站在一个风口上,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一会儿是满脸血污的王东,一会儿是笑容灿烂的赵娜。

  犹豫了好几次我也没能提起勇气喊赵娜的名字,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呆望着她家的窗户。

  站累了,我蹲下,双臂撑地,挠住台阶,漫天大雪将我变成了一只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