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比天高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9821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雪停了,街道银白一片。风重新刮了起来,一些浮在上面的雪在风里舞蹈,有一股雪拧成一个巨大的筒子,就像当年的游行队伍,呼啸着滚过街道,突然一下消失了。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我蓦然有些伤感,我哥和林宝宝他们那批青年曾经那样汹涌澎湃的豪情,说灭了也就灭了,正如夏天时我的心情一样,激情过后,不是踏实到地上,而是有掉进水里的感觉。
记得当年我哥和上百个身穿黄军装的红卫兵阔步行进在尘土飞扬的老街,海啸般的歌声响彻云霄:
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起军装拿起武器
青年团员们踏上征途
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现在,这样有气势的合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或铿锵或缠绵的独唱。
忽然就感到失落……正想叹一口气,有人在喊我,声音很尖,我以为是淑芬,一回头才发现她竟然是赵娜。
赵娜站在小黄楼南端的一块空地上,扬着一条黄色的围巾向我跳脚。
我想跑过去,她挥手,往这边跑,我刚想喊一声“当心路滑”,心猛地就痛了一下——赵娜用一个极缓慢的动作跌倒在马路牙子上。
我跑到她的身边,赵娜已经站了起来,红着脸冲我笑。
我颤着嗓子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赵娜说:“我不想回家,我在等着你回来。你哥回饭店了,拿了一些钱又走了,好像你侄子病得挺厉害,我看见他跑得满头是汗。”
我皱了一下眉头,来顺怎么样了?我应该顺便去看看他的……心忽然有些慌,快要过年了,这孩子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看着赵娜红苹果似的脸,我说:“没什么,小孩子感冒是正常的事情。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家吧,我办完了事儿就来喊你。”
赵娜幽幽地瞥了我一眼:“要是忙,你就先忙去吧。”
我想再跟她聊几句,一时竟然想不出应该聊点儿什么,讪讪地摇了摇头:“那好,你先回家吧。”
赵娜揪着大衣下摆,摔两下上面的雪,目光清澈地盯着我:“张石,好好上班。”
我的心又一次感到温暖,鼻子发酸,慌忙转身。
赵娜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天冷,以后出门多穿点儿衣服。”我没敢回头,怕她看见我流了眼泪,闷头疾走。
想不到爱情沐浴下的幸福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心慌,还容易流泪,“幸福的泪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走近淑芬理发店的时候,我犹豫一下,迈步穿过马路,直奔医院。
前几天我去过医院,来顺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望着窗外树梢上的几只麻雀,嘴角耷拉着一缕口水,脸色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我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像是被火刚刚烤过一样。我问他,来顺你难受吗?来顺不说话,小小的脑袋在枕头上面来回地蹭。林宝宝说,这孩子好几天没说话了。我说,他是不是想起他的亲爹了?林宝宝怪叫着拧了我一把,拖着我走到门口,红着眼圈说:“以后你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儿提这事儿,来顺很聪明,他不喜欢提那边的事情。”
接着,林宝宝说了几件来顺的事情,她说,来顺经常念叨说,他们以前的家里有鸡、有鸭子,还有大山和小河,很多小朋友在一起抓蚂蚱、抓蜻蜓、抓蛤蟆。我哥要带他回去看看,他躲起来了,后来在大海池子那边找到了他,他像个老人那样蹲在沙滩边的一块石头上,托着腮帮子望大海,望海面上那些纸片一样飞舞的海鸥。我哥问他是不是想他的亲爹了?他说,不想,我亲爹死了,你就是我的亲爹,还有二叔也是,你们都是我的爹。没感冒之前,林宝宝收拾房间,在他的褥子底下找出了一些硬币,林宝宝没有放声。不几天,硬币没有了。我哥说,他看见来顺在饭店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烧纸,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只听清楚了一句,来顺在说,爸爸你放心,张爸爸对我很好。
刚上到儿童病房的走廊,我就看见了我哥,他蹲在走廊头上抽烟,一脸忧郁。
我走过去问他,来顺怎么样了?
我哥抬了一下头:“病得不轻,要转院,去儿童医院,他不会说话了。”
我吃了一惊:“发烧发成哑巴了?”
我哥说:“大夫说不像,他不愿意说话……我发现,他的耳朵好像听不见了。”
我转身往病房里冲,我哥跳起来拉回了我:“别去了,让他好好睡觉。”
我说,我去看他一眼就走。
我哥说:“他很烦别人靠近他,见了谁都皱眉头,你还是别进去了。”
我说:“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咱们对他这么好,他竟然天天想着老邱。”“别瞎说,”我哥瞪了我一眼,“他那不是想老邱,他那是心里难受……他现在是咱们家的人,他自己的心里有数。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对宝宝说了,他说,宝宝是他的亲妈,我就是他的亲爸爸……哈,这小子怪懂事儿的,他知道你也喜欢他,对宝宝说,他有俩爸爸,一个张铁爸爸一个二叔爸爸。”
我的心在发烫,感觉我这个爸爸当得可真不怎么样,孩子病成这样,我竟然还去忙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看过我妈,我没有走医院的大门,我的胸口发胀,助跑几步,窜上围墙,纵身跳上了马路。
后来,赵娜对我说,那天我跟在你的后面去医院,你从墙上跳下来,像一只大蝙蝠落在地上。
过了几天,我竟然也住院了。
那天我上中班,在车间里刚吃完晚饭,传达室里的大爷来找我,让我去传达室接个电话,我去了。
电话是赵娜打来的,她说她很想我,让我下了班去小黄楼对面等她——“见你一面我就放心了,不然我睡不着觉”。
跑回车间,我的心还在跳着,好家伙,赵娜可真够实在的,“火候”还没到,她就急成这样了,这还了得?这样下去,离真正的“江湖义气”搞成,还差很远吗?福根见我笑得蹊跷,凑过来问我笑什么,我踹了他的屁股一脚,一声“干活儿啦”被我嚷得声如裂帛。福根跳出去老远,愤愤地踢脚下的一根铁棍,铁棍飞起来,掉进了一缸铁水里。那根铁棍是我抬铁水偷懒时用的“撬杠”,我怕被铁水化了,下意识地去捞——当我意识到这样会连我的手也被铁水化了的时候,已经晚了——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没有了。
在医院,我对送我来的福根说,你去小黄楼对面等赵娜,如果她下来,你对她说,我加班,今晚不能见她了。
处理伤口的时候,大夫说尽管没有伤到骨头,但也要住院观察。
我问,住几天?大夫说,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就可以。
我想,这事儿不能让赵娜知道,她会担心死的……三天啊,这么长的时间我不能见赵娜,她还不得被失眠给折磨成神经病?
躺在病床上打吊瓶的时候,我开始发烧,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看见自己走出了病房,外面阳光凛冽,满眼都是白色的风。我走出医院大门,沿着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往前走,好像要去赴谁的约,走得满头大汗。忽然,阳光不见了,很多乌云从天上压下来,压得我喘不动气。我蹲下,那些乌云跟着蹲在我的对面,乌黑一团。我想跳起来,飞离这些乌云,可是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纳闷,以前我想要飞的时候,总是说飞就飞,今天为什么就飞不动了呢?也许是我没有助跑?我慢慢后退,抡一下胳膊,助跑……我跌倒了,手足并用往前爬——终于起飞了,像飞机滑翔。在半空中,我看见那些被我甩掉的乌云团在地上,转着圈儿盘旋,旋着旋着,旋成了一个人的形状。我停止飞翔,定睛看,这个人像我哥哥,又像林宝宝,还有点像我爸爸、我妈……他到底是谁呢?哦,是我爷爷……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想拧一把大腿让自己醒过来,可是我抬不起手。爷爷,要过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爷爷追上我,跟我一起飞,他说,二子,我真替你高兴,你有媳妇了,她可真漂亮。
我说,一般一般,也就算是个顺眼吧。
我爷爷说,你什么眼神啊,一个顺眼就打发人家了?那叫国色天香啊。
我纳闷,我爷爷没念过几年书,他怎么会连这么高雅的词儿都知道?
想要问问,我爷爷突然不见了。赵娜飞在我的身边,一声接一声地问,你爱我不?你爱我不?你爱我不……
我想说“我爱你”,可是我张不开嘴,不是我不想说,我是真的张不开嘴。
身边跟我一起飞着的云不见了,变成一股股白色的风,掠过耳边,发出一哨一哨的笛音。我伸手去抓那些风,赵娜的那一声声“你爱我不”突然就变了:“你醒醒,你醒醒,你醒醒……”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赵娜!赵娜婆娑的泪眼就在我的眼前,我的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脸。我忽地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赵娜“哇”地哭出声来:“你可吓死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伤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说你在加班?你这个天杀的,你这个大骗子……”福根用被子裹住了我:“你别怨我,我跟她说你在加班,她不相信,她偷偷跟着我。”“没你什么事儿……”我的心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轻轻攥住了赵娜摸在我脸上的手,“没什么,烫了一下,没事儿了。”
赵娜低下头,在我的胸口擦干眼泪,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你吓死我了。我喊你,你没有反应,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慌忙拦住话头:“要过年了,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没事儿,大夫说,住三天院就可以走了。”
赵娜想要看我受伤的手,我将手藏进了被子,赵娜用手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
我笑笑说:“没事儿,正常反应,很快就退烧了……放心,我活得很齐整。”
赵娜把手从我的额头上移开,猛地一拧我的腮:“好好给我活着!”
我心中的那朵花儿又开了,鲜艳夺目,让我感到窒息。
福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房间显得很寂静。
我的头歪在赵娜的臂弯里,感觉自己软弱得有些矫情,可是又不想移开,闭着眼睛感受这份温暖。
赵娜的一只手勾住我的脸,另一只手有节奏地触碰我干裂的嘴唇,她在唱歌,声音轻得像烟: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在梦中……
联想到我现在的姿势,这歌词让我感觉不自在,我坐起来,悄悄摸了一下赵娜的腰:“咱们出去走走?”
赵娜停止了唱歌,眯着眼睛看我。我壮起胆子,用两条胳膊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要不你就陪我躺一会儿?”
赵娜轻轻吐出一个“不”字,扭着身子站了起来:“咱们出去看雪吧。”
外面的雪还在下,奇怪的是,那么黑的天,雪片竟然是白花花的,就像从天上往下掉撕成碎片的白纸。
我的两条胳膊缠绕在赵娜的腰上,她似乎感觉到别扭,一下一下地扭动身体,像一条柔软的蛇。
我嗅着她发际间溢出的香味,感觉自己的胸口空荡荡的,整个身体也轻得发飘,我很想实实在在地拥她躺到一个坚实的地方。
赵娜好像被我的鼻息刺痒得难受,侧过脸,轻轻蹭我的嘴唇:“你在哆嗦,是不是感觉冷?”
我点点头,不想说话,我就想这样悄无声息地感受这一点点沁入心脾的幸福。
雪片越来越大,急速下落,发出一阵又一阵“呼呼”的声响。
月亮在雪幕中渐渐变大、变亮,近在咫尺。
我抱紧赵娜,迎着月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们走得很慢,像电影里最慢的那种镜头。
赵娜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只生病的小猫。
通往月亮的方向有一条小路,路面很干净,上面没有积雪,零散的落叶被微风吹起,一簇一簇地在银白色的背景里摇荡。我感觉奇怪,我和赵娜是不是走在月亮里了?月亮里竟然是这样宁静……前面有个人在往这边跑,跑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是我哥哥,他跑得满头大汗。我想要拦住他,问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跑在外边,他一下子就不见了。林宝宝牵着来顺的手追了过来,她的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空洞得怕人。我冲过去,想要去抓她的一条胳膊,她突然就不见了。眼前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树冠大得看不见,麻麻扎扎的树杈向四面八方伸展,洒在树杈上的白色分不清是雪还是月光。一条银白色的巨蟒沿着树身蜿蜒下来,不时抬起它巨大的头颅向我展示它血红的蛇信……
不对呀,月亮上出现的应该是一只兔子,怎么会出现一条蛇呢?
我抱紧赵娜,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一阵巨大的涨潮声音从天边扑下来,银色的月光瞬间变成漫天洪水,由远而近逼近我和赵娜。
赵娜不见了,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发现她在洪水之中沉浮。
赵娜在摇动我的肩膀:“你醒醒,你醒醒,张石,你为什么哭了?”
我猛地张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灯光,我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又做梦了。
赵娜用嘴唇一下一下地试探我的额头,嘴里念叨:“发烧了,你发烧得厉害……”
是啊,我在发烧,浑身燥热,可是我感到幸福,幸福在燃烧着我。
三天后,过小年。上午,我和我妈同时出院了。我哥来了,提着一袋子年货,脸色苍白,好像几天没有睡觉的样子。
我妈躺在床上,红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哥,半晌没有说话。
我接过袋子,开玩笑说,哥,你的脸色可真不错,跟京剧里的曹操似的。
我哥笑笑,摸着后脖颈讪讪地进了厨房。
我爸爸在里面用一根烧红了的火钩子烫一只猪头上的毛,见我哥进来,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
我没有跟进去,我知道我哥想跟我爸爸谈他跟林宝宝的事情,我在那儿不好。
我妈把我喊到她的身边,幽幽地说:“你可别学你哥,他不听话,他混账。”
我说:“妈你别这样说他,他不就是在林宝宝这事儿上没听你的吗?”
我妈说:“我没管他这事儿,是他不孝顺。”
我说:“他不来家看你那是因为他怕惹你伤心,你一伤心就腰痛。”
我妈笑了:“腰痛关伤心什么事儿……我养了两个儿子,同样的对待,就他让我不省心。”
这话我哥也这样说过。住院前,我去看来顺,我哥站在走廊上对我说:“咱妈说得很对,从小到大我真的没让她省过心,上学的时候她替我去学校挨老师的批评,下乡的时候她担心我吃苦,得空就去给我送吃的,劳教的时候她把眼睛差点儿哭瞎了,这次她又伤心了。老二,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在这个时候甩了宝宝和来顺不能?如果那样,那成什么了,我张铁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种事情不能做。”
闷了好长时间,我哥又说:“其实好多事情是必须做的,做男人,要有担当。”
我无语,感觉他说的这些话很伤感,不像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哥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还是从前的意思,不结婚,凑合着跟林宝宝过。
我说,这我就不理解你了,既然你不想甩了人家,又不跟人家结婚,你到底打的什么谱?
我哥沉默了,脸色阴沉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
我回去抱了抱来顺就走了,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气氛。
走到厂门口,金龙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一脸孤苦伶仃遭人遗弃的晦气:“石哥,我实在是扛不住了。”
我说:“你必须继续扛着。”
金龙的脸色过云彩似的一阵黑一阵黄:“别上班了,咱们找个地方喝点儿,我想好好跟你聊聊。”
我回厂找了福根,让他帮我跟主任请一天假,然后出来拉金龙上了回老街的公交车。
“你也别想得太多,”下车的时候,金龙拽了拽我的衣袖,“我金龙没有那么软和。”
“我知道,”我回头一笑,“我想听听你的意思,顺便安慰安慰你。”
“我一定要报仇!”金龙像是突然打了一针强心剂,声音如同从枪膛里爆出来。
“对,有仇不报,大逆不道。”我捅了他一拳。
“报了仇,我还要做一番大事业!”金龙瞪着天空,说了句让我干呕不止的话,“家雀焉知老鹰之志哉?”
这句话好像不是这样说的,上学的时候我学过这篇课文,我记得这话是陈胜说的,陈胜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陈胜还说,咱们到达目的地是死,造反了也是死,不如反了吧。联想到金龙的处境,我觉得他跟那位陈老大也差不到哪儿去,乖乖地接受牛二的折腾是个事儿,跟他拼了也是个事儿,说不定跟他拼了还能把自己拼成一条好汉呢。
“你这不是挺爷们儿的嘛,”我歪头扫了他一眼,“刚才还半死不活的呢。”
“狗舔鸡巴哄自己开心啊哥们儿,”金龙咳嗽一声,脸又黄了,“以后我还是少跟你联络的好。”
“我本来就没打算天天跟你联系。”我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不仗义……”金龙甩一下手,忽然问,“你跟赵娜发展到哪一站了?”
“你什么意思?”
“亲嘴是一站,摸奶子是一站,‘攮’进去又是一站。”
“攮进去了。”话一出口,我立时就变成了雕塑——不远处,赵娜正直直地看着我。
“真的?”金龙没看见赵娜,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放光,“这么快就把她‘办’了?她是不是个处女?”
“处……对,除了上班,我一直在家,要过年了嘛,”我偏过脑袋装作没看见赵娜,顺着金龙的话胡扯,“你知道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吗?他说,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所以我现在也在燃烧……”
“你神经了没好吧?”金龙诧异地别着脑袋看我。
我捏了捏他的胳膊:“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随随便便就腐朽,我们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应该燃烧起来,就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死了没埋的人!”金龙摔开我的手,忿忿地嚷,“一提赵娜你就打岔儿,燃什么烧?这年头,剜到自己篮子里的就是自己的菜……”猛地打住,脸色焦黄地望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赵娜,两条胳膊扎煞得像在上吊,“……咳,我没看见你来了。你瞧这事儿闹的。”
赵娜瞪着清澈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金龙:“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事儿闹的?”
金龙如释重负地“啊”了一声:“刚才我在念叨你呢,说你好,说你漂亮,还说你跟张石早晚都是一家人,你们爱情圆满,家庭幸福……”
赵娜用眼角扫我一下,我打个激灵,目光一下子跟赵娜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睛都成了受惊的老鼠,毫无原由地跳开了。
金龙的眼睛探照灯似的上下扫瞄赵娜,嘴角翘着一丝淫亵,嘴巴发出啧啧的声音:“张石可真有福气,好好‘燃烧’吧。”
赵娜甩一下头发,背过脸去,抖着肩膀笑。
我的心一下子恍惚起来,竟然带了一丝痴呆的症状。
是啊,我有福气,糊里糊涂地就让赵娜接近了我。
我要燃烧了……“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冷不丁哼出的歌词,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慌乱地扫一眼转过身来看着我的赵娜,掩饰道:“刚才我跟金龙在探讨人生呢,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曾经在一本书里说过,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呢,”赵娜掩着嘴巴笑,“没看出来,张石还这么有文化。”
金龙凑上来说:“你还别小瞧了他,他看了不少书,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什么王子复仇记,什么林海雪原,什么三国演义、小八义,连水浒传他都看过呢。”
赵娜冲我一挑眉毛:“我知道他看过水浒,水浒里面有江湖义气。”
我的心又乱了,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觉察到了我说江湖义气时的意图?不禁有些尴尬,推一把金龙,胡乱一笑:“三中全会的精神思想你还是没有领会透彻,中央都表态了,闯江湖的不讲江湖义气怎么能行?宋江带着他的那帮兄弟就讲究这个,比如替天行道啦,比如劫富济贫啦……”“这话对啊,”金龙迷瞪着眼暧昧地笑,“不劫富济贫怎么能共同富裕?”
这个混蛋可真能胡联系,你知道我说的江湖义气是什么意思?这可真应了他的那句话——家雀焉知老鹰之志哉?
我瞪了金龙一眼,一指淑芬理发店的方向:“滚那里等着我去,我跟你大姐说几句话就过去。”
金龙不走,斜眼看着赵娜,一脸淫荡:“这是大姐呀,你什么眼神?”
赵娜撅着嘴巴笑:“张石比你小,你喊他石哥,我当然是你大姐了。”
金龙腆着脸往前凑:“我自己有姐姐呀,你是哪家的姐姐?你应该是嫂子嘛,石嫂。”
我的心一堵,猛地踹了他一脚:“夹着腚眼儿,赶紧滚蛋!”
“石哥,你再这么不尊重我,我追求石嫂,你信不?”
“我信,我信你娘那个大波依!”
金龙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横一下脖子,撒腿就跑。
赵娜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粗野?”
我抱歉地笑了笑:“他不尊重你……咳,对待这种满嘴跑火车的主儿,就应该这样。”
赵娜嗔怪地把脸转到了一边:“你们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在心里笑了,不可理喻?这有什么,更粗野的还在后面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喜欢我这样的粗野人吗?我的脑子忽然就乱了起来……袁真不粗野,你怎么不跟他玩儿了?想起袁真,我又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件事情。
那天我在厂里抬铁水,一个保卫科的同事跑来冲我咧嘴:“张石你是不是又找电镀厂那个大背头的麻烦了?刚才他满厂区找你,被我撵出去了,现在正在厂门口等着收拾你呢。”我一怔,跟福根打声招呼就去了厂门口。袁真站在风口里缩着脖子看我。
我冲他点了点头:“你怎么来了?”
袁真红着脸笑:“我来谢谢你……去你家找你,大姨说你在上班,我就来了。”
我有些纳闷,他没事儿谢我干什么?难道是因为家兴打跑了芥菜头的事情?那也不应该谢我呀。
我握一下袁真的手,笑道:“别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情你就说。”
袁真用擦得锃亮的皮鞋碾着脚下的一块冰,说:“是赵娜让我来的,她说你是个好人。”
我笑了,这可有点儿意思了,赵娜天真得有些好玩。
袁真见我微笑着不说话,期期艾艾地说:“赵娜说咱们俩一直有误会,其实你对我没有什么成见……”
我摇了摇手:“别这么说啊真哥,你被人打那不是我安排的倒是真的,其他的没什么。”
袁真沉默了一会儿,瞪着空洞得有些茫然的眼睛望着路边的一撮枯草,喃喃地说:“赵娜不让我去找她了,她说她决定了要跟你谈对象。她说,我不能给她安全感,你能。她说,你在她的心目中就像一座大山……你是知道的,我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我,其实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她对我就跟对一个哥哥一样,她对我没有对你的那种感情。她说你很男人,她喜欢很男人的人……”“打住吧真哥,你的脑子挺乱啊,”他的这一通念叨听得我晕晕忽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真哥,我不管你跟赵娜以前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既然你来找我了,那我就说明一下我的意思,以后你不要去找赵娜了,就这样。”
袁真木然垂下了头:“我知道。我来找你就是这个意思。本来我想过要跟她谈恋爱,可是……我不会再去找她了。”
这样的结果一直是我想要的,可是现在我竟然没有一丝快感,有的只是一种无奈与失落,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抬手摸了摸他软如棉花的肩膀,转身就走,心空得就像吃了很多又吐干净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呢?”赵娜甩一下头发,让风吹着她的脸,斜着眼睛看我。
“我在想,咱俩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敷衍她道。
“你不知道咱俩现在的关系?”赵娜眯起了眼睛。
“我还不是十分明白……”
“朋友啊,就是你说的那种朋友关系。”
“哪种朋友关系?”
“江湖义气……”赵娜打住,脸红得把落在领口的雪花都映红了。
“哦,我好像明白了,”我的心里乐开了花,“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咱俩在谈恋爱是吧?”
“你说是,就是吧……”赵娜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看不见眼珠,只看见里面有水纹样的波在闪动。
“那就是了。”心一热,我的脑子恍惚起来,我们恋爱了,可是赵娜的爸爸在后面盯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赵娜往我的身边靠了靠,温热的喘息在我的脸旁盘桓,“你好像有很多心事,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我笑了笑,随口说,“在想金龙刚才的话呢,他说他要追求你……嗬,这个欠揍的。”
“撒谎了吧?”赵娜仰脸看着我,眼睛一点一点瞪大了,“刚才你肯定不是在想这个。”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笑话我呢,”赵娜撅起了嘴巴,“笑话我贱,这么快就答应你,还那么性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你的跟前。”“这样的好事儿我会笑话?”我真想一把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忍一下,拿捏着尺寸摸了她的手一下,“这样的好事儿我要是笑话,那绝对是个‘缺一管儿’。”“不许说流氓话,”赵娜推开我刚刚蹭到她手背的手,一顿,轻轻捏住了,“别以为‘缺一管儿’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哼。”
我嬉皮笑脸地逗她:“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赵娜猛地甩开了我的手:“真想骂你。”
脑子里想着林宝宝当初对我说的话,我得寸进尺地说:“缺一管儿很好解释啊,就是造人的时候,少活动了那么一下……”一下子卡住了,人家林宝宝的意思哪里是这个?这是真正的流氓行经啊,跟她说的那个流氓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赵娜见我突然红了脸,瞟我一眼,轻声说:“我没生气,别多心。我就是觉得我这么做不太好,你会烦的,你那么忙。”
我忙吗?那是瞎忙啊,真正应该忙的是我与你的事情,我连忙接话:“我怎么会烦?高兴还来不及呢。赵娜……”本来想告诉她袁真找我的事情,一想又打住了,怕她会尴尬,“希望你能经常来找我,我很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快要过年了,过年的时候我带你去海边放鞭,放它个昏天黑地,庆祝咱们的相爱……不对,应该庆祝的是,你走了,然后又回来了。”
赵娜把她的手又牵住了我,粉红色的嘴巴撅成了一只葡萄:“应该庆祝的是,我成功地赖上了你。”
我腆着脸说:“对,这话你曾经说过。”看着她小巧的嘴巴,我忽然有亲她一口的冲动。
赵娜的嘴巴可真好看,红得透明,我怀疑我这一口亲上去,她的嘴巴会像葡萄那样碎裂。
赵娜注意到我在盯着她的嘴巴看,撩一下耷拉在胸前的围巾,遮住嘴,冲我一眨眼:“看什么看?当心看进眼里挖不出来。”
一阵风吹来,她刚刚撩上去的围巾又被吹了下来,黄色围巾衬托下的嘴巴越发鲜艳。
老天都在帮我呢,我应该趁热打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国际歌》不就是这样唱的嘛,国际上都提倡这个,我应该跟上国际潮流。我捏着裤兜里刚给来顺买的一包“捏炮仗”,偷偷捻出一只,凑到赵娜的身后,指着前面的一个雪人说:“你看这个雪人多漂亮啊,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赵娜的眼睛随着我的指引看过去,刚笑出第一声,我擎在她脑后的手就捏响了炮仗。
随着一声“啪”,赵娜猛地一回头,我嘬成枪状的嘴巴早就等在那儿了,当她温软的唇触到我的“枪”时,一阵触电般的眩晕让我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一把搂住她的脑袋,嘴唇枪一般扎进了她的嘴巴。赵娜浑身哆嗦,猛力往一旁偏脸,我的嘴唇蹭过她滚烫的腮,一下子暴露在冰冷的风中。“你流氓!”赵娜狠狠地瞪我一眼,扭身冲过了马路,红色的风衣在飘,宛如风中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