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牛二的烟幕弹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4458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我摩挲着胡子茬,对着镜子看淑芬:“你哥还有点男人味道是吧?”
淑芬吃吃地笑:“有,有得很,跟个土匪似的。”
我说:“刚才家兴骂你呢,说你有巾帼风范,她要抢你当压寨夫人。”
淑芬把剃刀往我的脖子上一横:“是你说的吧?”
我往后躲了躲:“是我说的。别乱比划啊,割着脖子会死人的。”
淑芬移开剃刀,一下一下地刮我的脸:“我就不理解你们这些人,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在街上瞎晃,你看金龙,人家在做生意,大把大把地赚钱……我不是说你啊二哥,我主要是说王东。你现在也比他强,大小也上班去了。可他呢?上班不去,生意不做,整天卧在家里瞅屋顶,我跟了这么个人将来吃什么呀。”我笑道:“不是还有你嘛,你现在是个老板,将来你养活他,他吃你的软饭。”
“就他?”淑芬在镜子里撇了一下嘴,“他是那样的人?想钱都想疯了,还不想自己干点儿正经营生,哼。”
我说:“他那是还没找到感觉,感觉找到了,呼啦一下就成了百万富翁,不信你就看着。”
淑芬把眼珠子翻成了卫生球:“打死我也不信。”
话音刚落,王东推门进来了:“二哥你估计的果然没错!金龙真的在牛二的饭店里,”喘口气,冲淑芬一歪头,“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儿跟二哥说。”见淑芬扭捏着不动,王东火了,一指门口,大吼一声,“你的耳朵被驴毛塞上了?滚出去呆着!”
淑芬的脸红了一下,摔门出去,门外响起一声尖叫:“得瑟!这叫什么本事?土鳖男人装×犯!”
王东冲我摊了摊手:“我土鳖吗?”
我说:“不土鳖。”
王东“哗”地拽开了门:“操你妈,你才土鳖呢,你们全家都土鳖!”
一坨雪劈空从门外砸了进来,王东往后一闪,仰面张倒在我的脚下:“我操,谋害亲夫啊这是。”
我把王东拉起来,笑道:“刚才淑芬在笑话你呢,说你没有出息。”
王东忿忿地踹了一脚门:“等着看吧,看我究竟有没有出息,”坐到沙发上,把眼一瞪,“金龙这小子果然在牛二那儿!我过去的时候,他们正从饭店往外走,一大帮子人。棍子被他们夹在中间,脸肿着,好像挨了打。我看见他们上车走了,估计是回了大马路。瞧那架势,他们是想把棍子押回去继续审问呢。金龙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吓傻了,木头人似的走路。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这就去大马路,在那边守着,逮个机会把金龙抓过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不行,把棍子逮过来也可以。”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你去吧,别让牛二的人发现,万一事情不好,赶紧回来。”
走到门口,看着王东上了车,我的心忽然乱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儿什么才好。
淑芬把我往门里推:“你们不是要谈事情吗,王东怎么走了?”
我笑笑说:“他给你挣钱去了。”
淑芬一撅嘴巴:“说得好听。过几天我就过生日了,看他能送我点儿什么。”
我没有进理发店,让进淑芬,站在门口看一群打雪仗的孩子在疯跑,有个孩子跌倒了,一群孩子冲上去叠成了人垛。
我抓了一把雪想要过去凑个热闹,一下子看见了我哥。
我哥抱着来顺站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那帮孩子。我丢了雪,迎着他走了过去。
我哥没看见我,粗门大嗓地喊:“都起来,把他押到台子上批斗!”
那帮孩子呼啦一下散开了,我哥摇着脑袋笑:“比我小的时候差远了……”抬头看见了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摸了摸下巴:“找淑芬刮刮脸。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哥拍了拍来顺的小脑袋:“带他出来溜达溜达,这小子随我,在家呆不住。”
我说:“你应该回家看看,咱妈这几天老念叨你。”
我哥垂了一下眼皮:“我知道。”
我说:“那你就带林宝宝一起回家,总这样可不好。”
我哥讪笑道:“这几天生意不好,她不愿意动弹……回头你去我那里拿点钱回家,我怕惹老人生气,暂时不回去了。”
我说:“不用了,我正跟王东研究着做点小买卖,钱很快就有了。”
我哥皱着眉头,两眼利箭似的盯着我:“不管做什么事情,别太出格。”
我倒退着往我家的方向走:“我有数。”
一路走,我一路乱想,总感觉哪里不对头,怀疑自己后面的路会跟林志扬一样狼狈。
家兴在胡同口跟那帮“小妖”站着说话,有几个“小妖”在吭哧吭哧地练摔跤,滚的滚爬的爬。
我无声地走过去,抓住两个“小妖”,一个别子,一个大背,将他们摔到了一堆积雪里。
家兴尖声叫道:“看见了吧孩子们,流氓会武术,谁都挡不住!”
我让家兴他们都回家,一个人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低着头往家走。
家兴在后面喊我,我回了一下头:“你怎么还不回家?”
家兴说:“我刚想回家,忽然想起一个事儿来,过来跟你说说。”见我不吭声,家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想去收拾钢子,那天他太狂妄了,拿枪顶我的头……”“别添乱了。”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
“我也有枪。”家兴愤愤地横了一下脖子。
“枪在不同的人手里有不同的效果,懂吗?”
“不懂!”家兴的脸色有些发黄,“我开枪打断他的腿!”
“在开枪之前你必须先把自己的退路想好了,你爹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
“我有把握控制他。”
“钢子是个老江湖,”我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惹急了他,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告诉你啊家兴,别仗着自己有点儿小魄力就忘乎所以,在这一带混的,还没人拿你当回事儿。”“我懂,我这不是正想让他们拿我当回事儿吗?”家兴硬硬地挺了一下脖子,“我不先拿一个比较猛的人试刀,什么时候能让别人重视?我不敢直接去砸牛二,可是我从钢子开始砸,这总没错吧?等我砸沉了钢子,然后再顺着这条路往上砸,最后砸到牛二那里……”忽然打住,眼睛里射出一股阴冷的光,“最终,我要当港上的老大!老街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是我王家兴应该‘窝’的地方。”见我看他的眼神有些吃惊,家兴连忙呲了呲牙,“你放心,铁哥永远是我的大哥。”
我的心里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觉得这个小子的想法有些可怕,外面的世界不是一把枪,几个兄弟就可以闯的。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轻声说:“我不想多说了。记住我的话,先不要去动钢子。”
家兴闪开我的手,把身子倚到墙面上,扫我一眼,嘿嘿笑了:“我明白了,在这个问题上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打算。那我就听你的,可是我一定不会放过他,那天他弄得我很没面子。想要让我手下的兄弟感觉跟着我值,就必须把这个面子争回来。二哥,最近我闲得难受,老想找个人砸着玩儿,你把芥菜头这事儿交给我行不?我去灭了这个混蛋。”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管这事儿?”我笑了笑,“老实在家呆着吧,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我小?”家兴直勾勾地盯着我,“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外面的那帮孙子干上了。”
“我是我,你是你,”我想不出再劝他的理由,胡乱一笑,“别跟我犟嘴啊,我烦。”
“不犟了,”家兴低下头,用脚尖钻脚下的雪块,“二哥,对自己看上的女人要上紧,不然……”
“滚蛋!”我转身就走。
家兴在我的身后嘟囔,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感觉耳根有些发热。
是啊,我确实应该出手保护赵娜,尽管她不是我的什么人,可是我应该保护她,我是个男人。
回到家,我妈正盘坐在炕上拆一件毛衣,见我进来,把毛衣往我的手里一塞:“帮我撑着。”
我撑着毛衣,对她说:“刚才我看见我哥了,他不好意思回来见你。”
我妈说:“不是我的儿子就永远不要回来。”叹口气,幽幽地说,“那个闺女有什么好?小小年纪就生了孩子。这是遗传她妈呢,当初她妈就生了个没有爹的……”我妈忽然不说了,脸朝向窗外,慢腾腾地缠着毛线。
我知道我妈想说什么,这事儿全老街人都知道——林宝宝跟林志扬不是一个亲爹生的。
那年月生活困难,老街豆腐房里的一个瘸腿汉子经常去林宝宝家送豆腐渣。林宝宝她妈很会过日子,把豆腐渣里搀上野菜和麸子,做成饭团或者稀饭,把一家人的生活调剂得汤汤水水。林宝宝的爸爸犯痨病的那些年,家里的体力活儿没人干,瘸腿汉子就隔三差五地去他们家干活儿,去了从不空手,手里提溜的不是豆腐渣就是豆腐,冬天的时候还整担整担地往他家挑煤饼子。忽然有一年,林妈妈生下了一个长相丑陋的男孩子,跟他们家谁都不像,唯独像那个做豆腐的。后来,做豆腐的不见了,大人们说,他犯了盗窃罪,被抓去了监狱,刑满以后留在那里了。那些年,林宝宝他爸爸没少跟他妈吵,后来就不吵了,他爸爸说,我验过血了,扬扬是俺的亲儿。
“东东又在门口喊你。”我正沉浸在这些往事中,我妈伸腿蹬了蹬我。
“他找我商量个事儿,”我胡乱应道,“我们想做点儿小买卖。”
“你还是应该好好上你的班,”我妈接过了我手里的毛衣,“我总担心政策会变,做买卖不长远。”
“要相信党,要相信政府,”我钻出了门外,“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瓦西里同志。”
出门,站住,王东在盯着我看,眼神有些异样:“你猜谁来了?”
不用猜我也知道,金龙来了!我拽开他,箭步跨出了街门。
金龙缩着肩膀蔽在门边,两眼无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我站在门口没吭声,直直地盯着他。
金龙似乎知道我站在他的旁边,不看我,声音哽咽地念叨:“我算个什么东西啊,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啊……”
王东悄悄走过来,关紧街门,拽了我一把:“咱们误会他了。”
金龙猛地把头转向了我,眼泪在眼眶里一晃,扑簌簌流了下来:“石哥,我不是东西,我彻底废了……”
“别这样,”我走过去抱了他一把,“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
“石哥,救救我,救救我……”金龙抱紧我,不让我松开,戴着大棉帽子的脑袋直蹭我的脸。
“先让他‘拿情’,”王东绷着面皮拉开了我,“妈的,跟俩娘们儿似的。来,我先跟你说。”
王东拉我走到街门的另一边,嗓音低沉地说:“我去了牛二饭店,刚在门口站下,钢子就出来了,问我是不是来找金龙的?我没等我回答,他就说牛二跟金龙发生了一点误会,现在好了,毕竟人家是亲戚。然后问我找金龙有什么事情?我说,我们俩以前关系不错,这么多天没见着他了,怪想念的,听说他在这里,过来看看。钢子说没事儿,让我走。我们俩一起在外面等车的时候,钢子对我说,其实咱们都是打杂的,犯不着为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把自己弄得难看。我知道这小子不敢得罪咱们……”
“我不想听这些,”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然后你就带着金龙回来了?”
“对,”王东说,“在车上,金龙把他的委屈告诉我了。”
“怎么说的?”
“你还是让金龙自己说吧。”
“我来说,”金龙凑过来,揪下帽子,一扒拉右边耳朵旁的头发,“你看见少了什么吗?钢子割了我的耳朵……”干嚎两声,重新戴上了帽子,“那些天,我就跟蹲了监狱似的,被他们押在牛二的家里,门都没出过一次……我姐姐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连面儿都见不着。后来我才知道,牛二在外面放烟幕弹,说要抓我,其实我一直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前天他把我从家里带出来,故意让我在他的饭店里露面,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刚才他让我带着钢子他们去抓棍子,抓了以后把棍子好一顿修理。这时候,王东来了……”
我给他整理了一下帽子,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你分析他让你出来是什么目的?”
金龙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几下,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王东凑过来戳了金龙的胸口一下:“他那是养不起你了,一个大活人,又能吃又能喝的。”
金龙表情痛苦地咧了咧满是暴皮的嘴唇:“别开玩笑了。”
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继续躲着,有事儿的时候再联系。”
金龙闭着眼睛,大口地喘气,最后回光返照似的睁开了眼:“牛二欺负我欺负到头了,早晚我要杀了他。”
我笑了笑,定定地瞅着墙头上的一株枯草,那株枯草被风摔打着,倔强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