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第九章 我的江湖

第九章 我的江湖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3685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我妈的腰病又犯了。她以前就经常犯病,只是这次特别厉害。坐不敢坐,躺不敢躺,只能站着。她习惯在我们家门口站着,两只手撑住门框,目光定在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像一棵没有遇到风的树一样安静。秋天快要过去了,风越来越干燥,她那样站着,又孤单又冷。我想把她搀扶进屋,她不让我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望着天边一朵不断拉扯着的云彩。

  那天的早晨,阳光好得无可挑剔。

  我想,我妈这又是在回忆往事了。

  她经常这样不声不响地梳理那些过去的事情。

  我妈的腰是被人打伤的。那年王老八带人来我家扒房子,我爷爷说,王主任,算了吧,以后我不搞封建迷信活动了。王老八说,以后不搞那是以后的事情,这次搞了,就应该处罚。我爷爷不再靠前了,他蹲到门口说,唉,牵着马。我爸爸蹲过去说,爹,就这么着吧,别跟他们拧着。我爷爷说,长兴他爹死了,他说反动话,关在里面死的。我爸爸说,嗯,咱老实,咱不跟他学。王老八砸我妈的梳妆镜,我妈上去跟他拽扯,于是我妈的腰就出毛病了……我哥哭着上去拉我妈,我妈抱着他,双双滚在地上。我哥挣出来,爬到王老八的脚下,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于是我哥的脑袋上就起了一个大包,紫幽幽,亮闪闪的,跟一个剥了皮的松花蛋一样。

  我跑过去让我妈抱,我知道我妈的怀里需要有个人,我让她抱。

  扒房子的人走了,我哥拿着一把菜刀在劈院墙上砌的石头,身边全是火星。

  我躺在我妈的怀里看我爷爷和我爸爸。

  我爸爸不蹲了,他团坐在矮墙的阴影里就像一堆破抹布。

  我爷爷朝我拉着他的那张满是皱纹和尘土的脸,像是拉着一张破碎的渔网。

  “唉,牵着马。”我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眯着他针鼻大的眼睛,一只手不停地搓摸他光秃秃的脑袋,满脸的皱纹里全是无奈。我也这样说,唉,牵着马。可是我说这话时没有我爷爷的那种深沉,我觉得我想要把这句话说得像我爷爷那样深沉,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是不可能达到的。现在,我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看着晴朗的天,又在念叨,唉,牵着马。

  我妈没有回头,她说,老二你不要骂人。

  我说,这是口头语。

  我妈说,口头语也是骂人的话,你别这样,你是个好孩子。

  这时候,有几丝凉风吹来,无声地扫在光秃秃的地上,带起一溜干燥的浮尘,天上的太阳依旧毒辣。我看见我妈将胳膊往上抬了抬,我知道她是在擦眼泪,她总是这样偷偷地擦眼泪,我爸爸喝酒她擦,我爷爷去世她擦,我哥去了劳教所她擦,我住进了医院她也擦……这一次她擦是因为我哥搬走了,我哥搬到了林宝宝家,我妈伤心了,我妈不喜欢林宝宝。

  我哥搬走一个多月了,什么也没带,他说,那边什么都有,全是新的,我做了倒插门女婿呢。

  我哥走的那天上午,我妈没说话,扭着脖子看窗外的几只麻雀吵架。

  我爸爸披着工作服,边出门边说:“铁子,你去了就好好跟人家过,该结婚就结婚。”

  我妈不看麻雀吵架了,她望着我爸爸的背影,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我爸爸卯足力气,在胡同里喊了一嗓子:“他妈,想开点儿!”

  我哥回身抱了我妈一把:“妈,你别为这事儿操心了,你儿子自己有数,该怎么办我明白。”

  我妈推开他,眼睛又朝向了窗外:“我没操心,你不怕街面上笑话,你就去,没人拦你。”

  我哥顿了一下,摸着脖子笑:“妈你放心,我搬出去住,那是因为咱家住得太挤了。”

  我妈丢给我哥几件换洗衣服,细细地叹了一口气:“去了就对人家好一点儿,别整天吵吵,也别对来顺不好。”

  来顺是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眼睛很大,跟林宝宝一样,是一对漂亮的双眼皮。

  我得知来顺回到林宝宝身边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一种当了叔叔的感觉,我觉得他就是我哥跟林宝宝亲生的孩子。

  我赶去宝宝餐厅的时候,我哥正蹲在门口逗来顺:“来,叫爸爸,叫爸爸。”

  来顺躲在一个栗子摊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哥,小小的脑袋拨浪鼓似的摇。

  林宝宝过去抱他,他没躲,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漂亮女人是自己的妈。

  林宝宝抱起来顺,伸着嘴巴想要亲他,他用力地往后躲,最后躲上了他妈妈的肩头,藏在了他妈妈的头发里。

  闲下来的时候,我总爱去老街西边的海滩溜达。

  海风轻抚我的头发,让我想起很多往事。

  我怀念跟赵娜那段短短的“爱情”时光,我时常在傍晚的时候,望着月亮,轻声哼唱拉兹思念丽达唱的那首歌。

  那些天总是刮风,整个老街尘土飞扬,树枝上挂满碎纸屑和塑料袋。

  一些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也来凑热闹,不是喊着大力推进改革步伐就是喊着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偶尔还有拉着判了死刑的犯人的大卡车来这里游街,那些半死不活的犯人或昂首挺胸,或垂头丧气,脸上无一例外地笼着一丝茫然。

  我歪着脑袋听大街上的风声与嘈杂的高音喇叭声,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仿佛自己也上了那些大卡车。

  我们家没有电视机,晚上我去王东家看《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歌声在耳边回响。

  霍元甲在跟一个长着一对兔牙的女人谈恋爱,王东躲闪着他妈的目光,跟淑芬调情。

  在淑芬老鼠叫唤般的伴奏声中,我面部的肌肉在跳抽筋舞。

  我斜眼看着淑芬,感觉她就像老街那些传说中倚门而笑的妓女前辈,是那样的没羞没臊,那样的厚脸皮,她在我的心目中甚至有一丝下作的感觉。我这么感觉她并不是没有道理。那天晚上,淑芬当着王东的面儿冲金龙挤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金龙躲闪着,王东愤怒着,后来不欢而散。前几天王东过生日,在林宝宝的饭店订了桌,可是她却失踪了,后来听说她去了金龙那里,喝得酩酊大醉。王东要去找金龙拼命,我拦住了他,因为金龙跟我已经成了不错的朋友,他一直在帮我留心着芥菜头的动向,帮我哥侦察着牛二的情况。

  我去找了金龙,警告她不要再跟淑芬联络了。

  金龙说,我没跟她联络啊,是她来找我的,她说王东太窝囊了,她不想跟王东处下去了。

  我说,王东窝囊,你比他强在哪里?

  金龙说,我也没说我比他强,人家淑芬说,我有前途,我的头脑比他的灵活,将来能养活她。

  我说,不管她说什么,我希望你们俩不要为了个女人翻脸,那很没样子。

  金龙使劲地咬牙,最后一跺脚,说,以后不跟淑芬联系了,她再找我,我揍她。

  金龙确实挺够意思,那天王东说,淑芬真的被金龙扇了一巴掌,再也没去找他。我开玩笑说,他动了你的“韭菜葱”,你怎么不去找他拼命?王东嘿嘿地笑,说,我就那么“护食”?有一天晚上,我请他们俩在宝宝餐厅吃饭,这俩混蛋绝口不提淑芬这事儿,喝得昏天黑地,一口一个兄弟互相叫。结账的时候,我对林宝宝说,先赊着,等我上班发了工资就来结账。林宝宝不让我签字,我以为她是在跟我计较,喊金龙过来把账结了。林宝宝怏怏地说,我小叔子来这里吃饭那是应该的,不过有人结账我还是得要的。出了饭店,金龙对我说,你这样下去可不好,出来玩,没有个三块两块的哪能行?我的脸烫得厉害,一时竟然无话可说了。

  是啊,我需要钱,我曾经答应赵娜要给她买一件好礼物的。

  赵娜,你还能接受我的礼物吗?

  时常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个镜头又出现了,我看见自己跨坐在一堵矮墙上吹口琴,赵娜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合着我的琴声唱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以前的更大、更亮,照得小黄楼跟一座宫殿一样。

  走在这样的月光下,我的心就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呼吸也变得游丝般细微。

  我拖不动自己的腿了,揪着裤腰走到一棵树下,做出要撒尿的样子。

  王东和金龙走了,我轻飘飘地坐到了我以前经常坐的那个地方,面向着小黄楼那扇熟悉的窗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我的衣服湿了,头上有水流了下来,一扑拉头发才知道,天上下着毛毛雨。我就这样一个人在雾一般的夜雨里坐着,低下头看淋湿的裤子,抬起头看已经被雨遮挡住了的月亮,再看看正对着我的那扇模糊的窗子,想象着夏天的某个上午,我站在那扇窗户的对面,一个女孩站在窗前冲我喊,我叫赵娜……心里一阵阵地酸楚。

  眼前有雾一般的细雨飘过,依稀有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昨夜我梦见神秘的圣彼得罗

  就像我从未离去

  往事如昨

  海岛上飘着微风

  飞上阳光灿烂的天空

  听,桑巴乐又奏响

  圣彼得罗

  我的天堂……

  他妈的,是谁在半夜鸡叫?我摸着发麻的膝盖站了起来,张大眼睛四处乱看。眼前什么都没有,全是雾一样的雨。我把双手合起来,用力捋一把脸,“吼”地出了一口气。歌声如细线一般飘向很远的地方,依稀有吉他声跟随而去。袁真?我记得袁真有一把红棉牌的木吉他,他经常背在身上,骑着自行车一路远去……难道是袁真在赵娜家的附近唱歌?我的心不觉一懔。

  歌声消失了,消失在朦胧的雨里。

  我跳下台阶,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猎豹一般冲进了小黄楼的大门,恰在此时,一道黄色的闪电蓦地照亮了眼前,眼前什么也没有,全是黄颜色。黄颜色只停留了一秒钟,随即变成了一片浓浓的黑。我像是站在梦里一般,全然没了感觉。

  我跑来这里干什么?楼上的那个姑娘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伴着吉他唱歌的人是我的仇人?我丢了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黑影。

  毛毛雨已经变成了线一般细的小雨,小雨飘过路灯,路灯周围晃着一圈绚丽的光晕。

  那条流浪狗在路灯不远处晃晃悠悠地望着我,它似乎是在等我过去,过去摸着它的头,跟它说话。

  朋友,我哪儿有心思跟你说话?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

  走出路灯的光影,我突然就不想回家了,我们家里没人,我妈在住院,我爸爸在陪床,家里空荡荡的。

  眼前悠忽浮出赵娜的影子,我的心模糊着一抽,腰板一下子塌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