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只属于我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凝固了，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什么也没有，全是袁真和赵娜的影子，我看见赵娜叉开腿坐在袁真的车子后面，风一般地闪过……赵娜，你骗了我，你说星期天你妈不让你出来的，可是你为什么跟袁真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小黄楼那边的，只知道自己像一头丢了猎物的狮子，瞪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大口地喘气。

　　大雾已经散尽，黄澄澄的阳光铺天盖地，拉兹的歌声塞满了我的脑子：

　　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的心神恍惚

　　乌云也不能够留住雨水

　　眼眶又怎能够留住眼泪

　　我的心意多慌乱

　　这是深深的爱情

　　使我泪流满面……

　　歌声远去，我打了一个激灵，妈的，谁泪流满脸了？老子还没有那么软弱，那么矫情吧？

　　我困兽一般绕着一棵树转，感觉自己就像一包炸药，即将爆炸，然后四分五裂。

　　我停下脚步，用脑袋拼命地撞树，树上掉下来的灰尘落进我的眼睛，有一种刺痒的痛。

　　我偎着树干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那扇窗户，期望赵娜迈着轻盈的步子，甩着漆黑的马尾辫，从小黄楼的大门口出来，然后让我尾随着她，慢慢消失在去学校的那条小路上。此刻，我听见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很单调，像心跳，像小时候我妈拍我睡觉，像我清晨跑步时的脚步声，咕咚、咕咚、咕咚。这些声音是从脑子里发出来的，就像颅骨沿着骨缝一点一点裂开……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我听见我在念叨，赵娜、赵娜、赵娜……

　　我猛地把头抬起来，挺着胸脯往前走，走过大厕所，走过小黄楼，走过戏台子，走完了整个老街，最后走上了一条宽阔的马路。

　　我没有停留，继续走，昂首阔步地走上了另外一条马路。

　　我看到了穿过马路的一条小河，我沿着河岸一路走到了大马路那边。

　　我在模具厂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停下脚步我才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袁真不是在这个厂上班，他在老街的电镀厂。

　　于是我又开始往回走，我的手捏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里的砖头，一路挥舞。

　　我重新低着头走，因为这样走起来快，我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袁真，他冲我喊，杀了我我就把赵娜让给你。在这样的喊声里，我安静下来，发现自己坐在我家的屋顶上，屋顶上什么也没有，四周全是阳光和风，屋顶的碎瓦丛里长满青草，青草在风里悠悠地晃。

　　王老八和可智站在院子里跟我妈说话，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一些嗡嗡的声音绕着院子转。

　　我妈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在一下一下地摩挲胸口，前面有阳光，身后是一堆青灰色的瓦砾。

　　我把手里的那块砖头压在一朵青草里冒出来的花儿上面，轻手轻脚地跳到了屋后。

　　我的脑子就像刚刚散去的雾一般乱，我不明白赵娜为什么要骗我，她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跟袁真在一起。

　　我站在小黄楼对面大厕所里的池子边撒尿。

　　厕所墙壁十分肮脏，上面写满了字，除了“操”就是“日”，还有一首黄色诗词：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翻动，其乐无穷……我抓起脚下的一块碎瓦，在这首诗下面忿忿地写了“赵娜”两个大字。我想在这两个字的后面再加上“破鞋”两个字，想了想，竟然写了“我爱你”三个字。最后在这行字的旁边画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五官齐全，乳房诱人，只是不像赵娜，肥肥大大，有些林宝宝的意思。想要在两腿中间再加点儿什么，皱疼了眉头也想不出来那玩意儿应该怎样画，干脆空着，任凭后来人发挥自己的想象。画完了，我点了一根烟，长久地盯着“她”看，看得眼睛直了，看得心乱了，最后我揪着裤腰，作京剧老生状荡了出来，心情竟然有些舒畅。

　　站在厕所门口，我犹豫了一下，究竟去不去找袁真呢？找到他，干点儿什么？揍他一顿？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杀了他，干脆摇一下头，往派出所的方向走。我想去看看我哥，我怕他跟派出所的人打起来，那就麻烦了，现在“严打”，那是在找死。

　　走了几步，我抬头看见了赵娜家的窗户，窗户是关着的，阳光把窗玻璃映得绚丽无比。

　　赵娜，你在哪里？鼻子一酸，我的两条腿不争气地软了，几乎跌倒。

　　脑子里忽然闪出厕所里的那幅画，我画的那个女人异常丑陋……

　　我跑回去，脱下那只破鞋，单脚跳着，一下一下地擦赵娜这两个字，直到看不清楚。

　　我哥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回家的时候，他低着头跟我妈犟嘴，他说，妈，我是个老实孩子。

　　我帮我哥跟我妈解释，我妈不听，连我一起骂——你也是个不懂道理的混账玩意儿。

　　我混账吗？躺在床上，我蔫蔫地想，也许我妈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混账玩意儿，我凭什么要对赵娜发火？

　　赵娜生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在赵娜上学的路上跑步。我有半个多月没这样了，从今天开始，我要继续自己的“长征”。

　　来回跑了三趟，赵娜出现了，她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我可以嗅到那上面散出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在她的前面，像以前那样倒退着跑。

　　赵娜站住了，眯着眼睛看我。

　　我原地踮了几步，慢慢踮到了赵娜的跟前：“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娜不说话，依旧眯着眼睛看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感觉有些尴尬，停止了踮脚：“你不想理我了？”

　　赵娜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我觉得我得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见着你了。”

　　我觉察到她的脸又在泛红。

　　她竟然没有埋怨我的意思？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轻柔地摸了一下：“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吧，你记错了。”

　　“我知道今天你会来见我……”赵娜抬起头，目光柔和地望着我，“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知道……”我的脸烫得厉害，嗓音发颤，“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喜欢。可是我不能要那么贵重的礼物，我知道你没钱，你还没上班呢。”

　　“我出了一趟国，美国，去那儿找了里根总统，他听说我要当兵打越南，很高兴，给了我一万美金……”

　　“撒谎。”赵娜横我一眼，继续往前走，“我不能要那么贵重的礼物，我知道你没钱，你还没上班呢。”

　　“没上班就不能送你礼物了？再说，我年底就上班了。”

　　“你为什么不去当兵呢？上老山前线……”

　　“我倒是想参军，可是我的身上有文身，部队不要。其实我很强壮，比老虎还强壮，我很想在战场上锻炼成长。”

　　“油嘴滑舌……”赵娜被我逗笑了，抿着嘴看我，“不过你真的很野蛮。”

　　我知道自己在她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连忙接口：“以后我会改的，新时代的青年嘛。”

　　赵娜歪头瞥我一眼，站住了。我看到她把背在胯边的书包移到前面，打开，拿出了一个礼品盒：“我也要送你礼物。”

　　“你什么意思？”我一愣，我又不过生日，你凭什么送我礼物？

　　“那双鞋我退了，换成了我送你的礼物，”赵娜打开礼品盒，那上面扎着一朵粉红色的绢花，“呶，你的。”

　　“我闹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的脸火辣辣地烫，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该不该接。

　　“拿着，”赵娜把礼品盒往我的怀里塞一塞，轻声说，“这就等于咱俩都收到了礼物，记住，是咱俩。”

　　“可是我有了你给我的礼物，你却什么也没有……”我胡乱应着，脑子里在回味她前面的话，巨大的幸福包围着我。

　　“我有……”赵娜眯着的眼睛张大了，湖水般清澈，“我有了什么，你知道。”

　　“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了什么礼物。

　　赵娜退后两步，绕过我，一个人往前走：“我爸爸不让我招呼人去我家过生日，我妈不喜欢……等以后，你给我补上吧。”

　　本来我也没打算去她家，听她这么说，我笑了笑：“也好，抽时间咱们去宝宝餐厅庆祝。下一个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真正的礼物。”

　　赵娜顿了顿，回头一笑：“其实那天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脾气不好。你也误会我呢，怎么误会的，你自己知道。”

　　我的心悬着，不敢继续这个话题，默默地跟着她走：“等我有钱了，我要好好给你庆祝生日，办一个那啥……英语？就这意思。”

　　赵娜扑哧笑了：“Party，那叫生日Party……你不是喜欢看流浪者吗？丽达的Party拉兹去了，他偷了拉贡纳特的项链……”

　　我拦住了话头：“那不叫偷，那叫爱情。”

　　赵娜加快了脚步：“对，爱情！丽达的爱情来了，那天的月亮很大，很亮……”

　　望着赵娜白蝴蝶一样的背影，我的眼前出现一轮又大又亮的月亮。

　　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的心就飞起来了，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属于我的爱情来了。

　　我觉得赵娜爱上我了，她不会跟任何人走了，她是我的。

　　此刻，我坐在老街西边的海堤上，看那些上下飘飞的海鸟，感觉它们是那样的幸福，那样的浪漫，它们追逐，它们恋爱。

　　把礼品盒拿到腿上，小心翼翼地将那朵绢花扯开，我看见了一条蛇一样蜷成一个圆团的皮带。拿出来，抖开，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这得多少钱啊……不用细看我也知道，这是一条纯牛皮的腰带，乌黑锃亮，透着一股结实劲儿。皮带签子是方形的，跟我现在用的圆头大铁圈不一样，这样的造型，我在多年以后才在商店里见到。拿到鼻子下面闻闻，一股清新的牛皮和类似某种香皂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料定，这条腰带肯定是赵娜换掉那双白皮鞋后又加上自己的零花钱，跑到“街里”的国贸大厦买的。

　　想象着赵娜手里捏着一把钱，穿梭在商场里的背影，我的心中泛起一股温馨又惆怅的感觉。

　　重新将腰带盘成圈儿，装回礼品盒，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上班以后有了钱，我一定要给赵娜买一个更好的礼物，一定！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整理，它还乱，我的心忽然也有些乱。

　　如果赵娜真的爱上我了，那天她为什么骗我说礼拜天不能出门，反而跟袁真在一起呢？他们俩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坐不住了，去找可智，我想打听他，袁真对赵娜到底想要做点什么。可是我没找到可智，他不在厂里。

　　我去找林宝宝，想要咨询她，如果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应该怎样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可是宝宝餐厅的大门是关着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老街溜达，一直溜达到了日头偏西，晚霞满天。

　　我没感觉到饿，也没感觉到累，全身打了气一样轻快。

　　当我溜达到中化子弟中学门口的时候，学校开始放学了，一群一群的学生蹦跳着出门。

　　我躲在一棵树后，定定地瞅着校门口，我在期盼那只白蝴蝶翩翩飞出来，我不知道那只白蝴蝶飞出来之后，我要干什么。

　　白蝴蝶出来了，她不是飞出来的，她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身边的同学潮水一样漫过她。

　　我的心脏又一次缩紧了，我忽然觉得她是那样的柔弱，她需要我的保护……

　　赵娜在校门口站了片刻，转身往上学的路上走，一忽就淹没在人群里。

　　我从树后转出来，远远地跟着她，怀揣种种复杂的感觉，幸福、柔情、期待、内疚，还有些许茫然。

　　赵娜的脚步停顿一下，侧着身子上了马路牙子，站住，倚到一棵树身上，低头摆弄衬衣下摆。

　　我意识到她发现了我，快步走过去，站到了她的对面：“上午我忘了跟你说一句话。”

　　赵娜抬起头，静静地看我：“哪句话？”

　　“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

　　“好了，你走吧。”

　　“我知道你会在学校门口等我，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没了……”我尴尬地笑了笑，她这么敏感？她怎么知道我还有话要对她说？那些话我暂时还不想说呢。

　　“有，”赵娜又把头垂下了，“我想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哪件事？”

　　“我跟袁真大哥的事儿。”

　　“咳，那叫事儿吗？”我刚笑出一声，接着熄灭，“不过，我还真的想要知道这事儿呢……我讨厌袁真。”

　　“那天你的表情真吓人，你想要打袁真呢。”

　　“我就那么粗野？嗬……那天你说，你妈不让你礼拜天出来，可是你出来了，跟袁真在一起。”

　　“你误会我们了，”赵娜的声音柔柔的，让我有一种想要抱紧她，亲吻她，安慰她的冲动，“那天早晨，我看见你站在我们家的楼下看我家的窗户。本来我不想下去，可是我看见你站在风口上，那么孤单，心就软了……你给我礼物，我不想要，可是你跑了，你跑得那么快，跟一阵风似的。我担心你，我总觉得你有什么心事，你是不是担心我跟袁真在一起？我去找你，跑得满身都是汗，心也慌得要死……后来我看见，警车去了。我看见你很冲动，好像要打袁真，我怕你们两个打起来，就找到袁真的车子，让他走……”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跟袁真一起去的？”我打断赵娜，一颗心又软又麻，冷汗也出来了。

　　“不是。他跟可智大哥去看你哥……你真是不可理喻。”

　　“哦……反正我看见的是你跟他在一起。”

　　“袁真大哥没有别的意思，他跟我一样，只是喜欢听录音机里的歌儿。”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的心中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去年，我爸爸找到他，让他辅导我学英语……”

　　“我知道了，”我摇了摇手，“你不喜欢英语，喜欢歌儿，你们就成为朋友了，是不是这样？”

　　“是。”赵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妈的，这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一句粗口说出来，我猛地打住，不知所措地笑。

　　“你别找他的麻烦。那样我以后就不理你了，我说到做到，我发誓。”

　　“怎么会呢？”我轻轻拉过赵娜的一只胳膊，慢慢往前走，“认识了你，我就脱离野蛮人阶层，变成文明人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太粗野，别的没什么。”

　　“以后我会改好的……”感觉这句话说得有点贱，我换了一个话题，“你送给我的礼物我看了，很好，正是我最最需要的。”怕她不相信，我掀开上衣，露出裤腰，揪两下充作腰带的布条，笑道，“你看，绳子，老掉裤子。有了真正的腰带，我就是新时代的青年了。”

　　“喜欢就好，我愿意让这条腰带在你的腰上缠一辈子。”赵娜打开我拉着她胳膊的手，快步离开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