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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恋

第五章 初恋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9138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芥菜头人间蒸发了,派人打听也打听不到他去了哪里。我哥曾经去过他家,他爸爸说,我不管你们找他干什么,以后别来找他了,我没有这个儿子。我哥断定那块黑石头就是芥菜头打的,不然他躲起来干什么?我曾经怀疑那事儿是家兴干的,后来前后一想,感觉依照他的年龄,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这事儿应该就是芥菜头干的,嘱咐身边的人留意芥菜头的动向,一旦出现,就把他抓到我这儿来。

  过了几天,棍子告诉我说,芥菜头当兵去了。

  我不相信,现在中国跟越南打仗,表现好的人才能当兵,他一个小混混,哪个部队肯要他?

  尽管我不相信芥菜头会去当兵,但我很羡慕那些在中越边境打仗的军人,觉得他们个个都是英雄。有一天,我帮一个邻居去学校修理课桌,学生们在开会,一个军人在台上演讲,讲的是发卡山保卫战的故事。我听得入迷,如果不是在人群里发现赵娜,我还准备冒充学生坐下好好听呢。那天下午,我整个人都分裂了,一半在听战斗故事,一半跟着赵娜走了。

  偷偷跟踪过赵娜几次,我并没发现袁真的影子,我怀疑胖子撒谎了,赵娜是不可能跟年龄那么大的人谈恋爱的。

  我去找林宝宝,问她“进展”如何?林宝宝似乎忘记了她答应我的事情,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我提醒她:“我说赵娜。”

  林宝宝懒洋洋地说,她打听过赵娜的情况了,很单纯的一个女孩,她认识一个叫袁真的电镀厂工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况”,只是经常在一起听录音机。我决定不指望林宝宝了,我要亲自接触赵娜,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拖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没错。

  兰爱国说过,要想事成,先有造型。我得把“造型”拿好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邋遢了。

  光头长到一寸长的时候,我去理发店剪了一个日本电影《追捕》里杜丘那样的平头,喇叭裤也不穿了,改穿蓝军裤,皮鞋每天都擦得锃亮。这样的形象,让我妈,让我们院儿里的大姨大妈们感到惊喜——二子要学好了,打扮起来比那些国家干部还要文明。

  我爸爸说,老二你既然不学混子打扮了,胡子也得刮刮,留着小胡子,还是像个混子。

  于是,我每天早晨起床都要刮胡子,有时候照镜子,总把自己往太监身上联系。

  那几天,我像是得了勤奋型的狂犬病,天不亮就爬起来,刮完胡子,洗一把脸,将白衬衫扎到蓝军裤里,装作晨练的样子,跑去小黄楼附近晃荡。赵娜一下楼,我就跟上了,悬着心跟在她的后面跑步。有时候超过她,倒退着跑,不说话,故意让她看见我。赵娜也很有意思,她在我向她“示好”的时候,总是挺着胸脯,两眼直视前方,一声不响地走自己的路,风一般快,青春逼人。

  有个成语叫做潜移默化,我觉得那阵子的赵娜正被我“潜移默化”地感染着。

  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赵娜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总是仰着脸,步伐与她前面的一样有条不紊。后来就变了,她走近我的身边时还有条不紊,与我刚一错身,步伐就开始加快,最后变成小跑,风吹一般刮进校园。再比如,刚开始的时候,她目不斜视,甚至在我看来有些趾高气扬,后来也变了,每当经过我的身边,她总是微微低着头,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用眼角的余光扫我,然后再正起脸,迈步向前。

  我觉得,我已经引起赵娜的注意了,总有一天她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那天,赵娜被不停地在她前面踮步的我晃得憋不住了,眯起眼睛,冲我偏了偏脑袋:“真巧啊,每天都能看见你跑步。”

  看看,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赵娜终于主动“上钩”了,我的心甜蜜地扑通着。

  她软软的普通话带着一丝南方味儿,让我感到新奇,两腿也跟着发软。

  我倒退着踮了几步,紧着胸口说:“每天都锻炼,习惯了。”

  赵娜似乎被我传染了,跟着踮几步,然后冲我笑笑,转身加入了一群姑娘的队伍。

  我察觉到,她在转身的一瞬间,脸是红的。

  她才跟我说了一句话,为什么就害羞了?我怅然若失地停下脚步,盯着她的背影,心发慌,脑子空,口水流了一下巴。

  从那以后,我们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我一跑到她的前面,不管有没有回头,她都要打声招呼:“早上好。”

  回一句“早上好”,我的心就像开了拖拉机,“咕咚咕咚”地跳。

  一天早晨,我刚追上她,还没来得及掉转身子踮步,赵娜就说了一句:“张石你真准时。”

  我有些吃惊,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连忙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赵娜的脸红了片刻,随即用一只手捂着嘴巴朝我笑:“我猜的。”

  我知道她是在糊弄我,但又不好意思追问,疑惑着踮远了。

  第二天早晨,我鼓足勇气,贴在她的身边踮步:“赵娜,你上初几了?”

  赵娜又捂着嘴巴笑,口气跟我昨天的一样:“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泛出这样的一个镜头:赵娜站在她家的窗前,叉叉腰,一仰头:“我叫赵娜!”我直接卡壳。

  见我不说话,赵娜止住笑,说:“我上高一了。”说完,又笑,“其实你早就知道的……你毕业了吗?”

  我说:“我早就毕业了,不过跟你不是一个学校的。我学习很好的,今年考大学,差点儿考上呢。”

  赵娜站住了,晨曦透过她头顶的树叶漏下来,星星点点打在她的身上。

  看得出来,她不相信我的话,我强调说:“考大学对我来说属于小菜一碟。”

  赵娜矜着鼻子笑:“是吗?你这么厉害?”

  听她的口气,她似乎知道我的情况,我顿感尴尬,连忙换了一个话题:“我以前没见过你,你们家刚搬过来是吧?”

  赵娜刚刚消失的笑容又浮现在了脸上:“有个成语叫明知故问,那就是说你呢……没错,我们家是刚搬到老街这边来的。你也没想想,我家住的那座楼才盖起来多长时间?我以前跟我爸爸一起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住,后来这里盖了房子,我妈在这边工作,我和我爸爸就搬过来住了。刚来的时候,我很不习惯,环境陌生,也不认识几个人,很寂寞。后来就不一样了……”

  我借机插话:“后来你就认识我了,不再感到寂寞了吧?多好呀。”

  赵娜浅笑着瞥了我一眼:“对,我也觉得挺好。我很早就见过你的。那天你在踢球,我趴在墙头看你,我觉得你像个球星……”

  我的脸蓦然发烫,什么球星呀,我连踢球的规则都不懂:“别表扬我啊,我那是闲得难受,找个球发泄发泄罢了。”

  赵娜抿着嘴笑:“反正那天我看了你很久,我就是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同学都说你很厉害呢,天不怕地不怕。”

  本来我想装得文明一些,一想起林宝宝说过的话,直接点了点头:“那是,我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赵娜跟着我也点了点头:“大家都这么说呢。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跟人打架了,心里真害怕。”

  我稳稳神,胡乱一笑:“没什么,他欺负人,我就揍他。”

  赵娜说:“对呀,那个人很坏,我们都知道。”

  我不想跟一个女孩子谈论这些事情,转话说:“我十八了,肯定比你大很多岁,你得叫我大哥。”

  赵娜大大的眼睛一忽闪:“美的你,你才比我大一岁。我快要十七了,下个月八号过生日。”

  太好了,我们的年龄很合适呢。她下个月八号过生日,我一定要送给她一件礼物……送什么好呢?电影《流浪者》里,丽达过生日时收到很多礼物。拉兹对丽达说,我没有钱给你买礼物。丽达说,送我一朵鲜花也行。拉兹很高兴,摘下一朵鲜花给丽达插在头上,说,我以后一定给你买真正的礼物。丽达看着拉兹,烟波一闪一闪:“不过那不会比这更贵重的。”后来,拉兹为了实现自己对丽达的承诺,也为了让妈妈不再劳累,就去街头擦皮鞋。我不想去擦皮鞋,也不想去卖袜子,可是我拿什么给赵娜买礼物呢?

  我这里正琢磨着,赵娜突然跑开了。

  我愣怔片刻,跳上路边的一堵墙,在墙头跟踪她。

  我看着赵娜跑过校园,跑过火车道,跑上了一条林荫道。

  我站在林荫道前面的一个房顶,瞅着赵娜,心发慌,全身膨胀,不由自主地往下跳。

  我跌倒了,爬起来,抱着脚,疼得直咧嘴。

  赵娜看到了我,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我抱着脚,跳几下,故意倒下,在地上翻滚。

  赵娜跑过来了,脸色紧张:“你怎么了?”

  我爬起来,躲闪着她伸过来的手:“没事儿,没事儿……我想摘一朵花儿给你,就跌倒了……”

  赵娜似乎看出来我是装的,闪到一边,抿着嘴笑:“是吗?你为什么要送花儿给我?”

  我说:“你快要过生日了,我要送你礼物。丽达过生日,拉兹也送她花儿呢。”

  赵娜倒退着往后跑:“鲜花也行。”我听出来她的这句话是在学丽达的声音,一是感觉心痒得难受。

  喊一声“别跑”,我追上赵娜,厚着脸皮跟她一起跑,心花怒放。

  眼看就要跑到学校门口了,我感觉时间真混蛋,太快了,我还想跟她多聊几句,我说:“你吃饭了吗?”

  赵娜望着我,吃吃地笑:“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过中国人都很有意思,打招呼就说,吃了?”

  我讪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没吃饭,我就请你去吃,正好我也没吃呢。”

  赵娜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得让我感到迷惘:“我早就吃过了,想请我吃饭没问题,等礼拜天吧。”

  这话让我的心一阵舒畅,好啊,这就好,你答应跟我一起吃饭,我就有机会向你表白。记得林宝宝曾经说过,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都很单纯,你找个机会单独跟她在一起,或者请她吃顿饭,她的心里就有你了,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机会这不是来了吗?

  我说:“明天就是礼拜天了,明天早晨我在你们家楼下喊你,你下来,咱们一起去吃饭。”

  赵娜踮了几下脚:“好啊好啊,去宝宝餐厅,我喜欢宝宝餐厅炸的油条。”

  我的心像是开了一朵花,那更好了,加上林宝宝的力量,早晚你就成我的了。

  脑子里唱起“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我仿佛看见一朵花儿开了,我要干起来。

  见我在莫名其妙地笑,赵娜撅起了嘴巴:“笑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嘴馋?”

  我的心一紧,慌忙解释:“不是,我在想,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赵娜的脸红了一下:“你别那么想……刚才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要明天就跟你去吃饭。这几天我很忙,过几天再说。”

  我有些失望:“你在忙什么?”

  赵娜垂下了头:“我妈说我是个疯丫头,不让我随便出来……还有,我要准备期中考试。”

  我“哦”了一声:“那就再等几天,等你不忙了,我再约你。”

  赵娜抬起头,眼波闪动:“就这样。”脸忽然又红了。

  送赵娜到学校门口,我故作矜持地拿过她的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去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看着她小鸟一样地飞进校园,我“哇”的一声跳起来,沿着校园门口的那条土路,箭一般地飞,感觉身后全是腾起来的土。

  冲进家门,我哥正在洗脸,满脸的香皂沫儿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块豆腐。

  我猛拍了我哥的肩膀一把,嘿嘿笑着躺到了床上。我哥追进来,纳闷地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我把捏过赵娜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用力地吸,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肺里散开,刹那之间充满了脑门:“好事儿,好事儿,你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儿啊。”我哥倚住门框,怏怏地摇头:“你‘挂’上小黄楼那个小妞儿了是吧?悠着点儿啊,别让人笑话你八辈子没见着个女人。”

  我把手贴在脸上,感觉赵娜软软的手在抚摩我。

  我哥回去继续洗他的脸:“我是管不听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哎,出来洗手啊,我不信你能一辈子都不洗手。”

  吃饭的时候,我妈说:“老二你这几天挺勤快啊,懒觉也不睡了。”

  我哥挑着眉毛,悻悻地哼道:“闻‘鸡’起舞嘛。”

  我妈说:“以后老这样就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小时候锻炼好了身体,到老也健康,别像我。”

  我哥说:“妈你身体‘杠杠’的,能活到一百零八岁,绝对老寿星。”

  我妈搁下筷子,望着窗外的一抹阳光,眼泪直在眼睛里面打晃。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很特别,雾气像是从地里钻出来似的,飘得到处都是,整个老街朦朦胧胧,像一幅水墨画。

  我站在房顶上,眼睛朝着赵娜家的方向看,眼前什么也没有,就像被一张毛玻璃隔着。

  我妈在我家院子里的厨房边站着,扯着嗓子喊:“都起床啦,吃饭!”

  我从房顶上跳下来,贴着门框,泥鳅一般钻了出去。

  我发觉自己真的是块练轻功的材料,从我们家到小黄楼一百多米的路程,我只错了几下脚就到了,汗不出,气不喘,腰板儿溜直,胸口胀得像是打了气。在小黄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我提一口气,纵身跳上了背后的台阶,搓一下眼皮,定睛朝赵娜家的窗口看去。窗口有个身影一晃,我依稀发觉那是赵娜,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马尾辫悠忽一甩——她看见我了!

  我跳下台阶,穿过马路,蔽在楼下拐角处,三两把将汗衫扎进裤腰,跺两下脚,极力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迈步走到门口。

  站了片刻,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赵娜不上学,我不会在路上跟她一起跑步了,心中蓦然一空。

  老是在街上乱转的那条流浪狗溜达到我的脚下,抻着脖子嗅我的脚两下,不满地闪到了一边。我这才发觉,我的鞋裂了一个大口子,一只大脚趾钻出脑袋,硬生生地戳向前方,我慌忙甩一下脚,让裤子遮住它。这样,我就不能叉开腿站立了,只好取一个稍息姿势,别别扭扭地杵在那里。我想,旁边要是有棵树就好了,我可以将肩膀倚到树上,一手叉腰,一手捂住胸口,那只鞋子没破的脚可以打几下拍子,然后我就可以像吊嗓子那样,咿呀咿呀地装戏子了。

  说到装戏子,我就想到了林宝宝的妈,林妈妈就喜欢装戏子。我模糊记得十几年前她就在这里装过戏子。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栋漂亮的楼房,是一片墙头上满是茅草的砖石房,砖石房的前面有一个戏台子,戏台子是用土垒起来的,四周长满茅草,草丛里不时有指甲大的花儿露出来。隔上月儿半载,戏台上就架起两根竹竿,晚上就有电影看了,什么《决裂》、《春苗》、《卖花姑娘》,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宁死不屈》,什么《羊城暗哨》、《英雄虎胆》、《野火春风斗古城》……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烫着大花卷儿头发的女特务,她们一律乳房高耸,蜂腰肥臀,常常让我想入非非,觉得她们一定都很风骚,比林宝宝她妈还风骚,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一个这样的老婆。

  看电影对我们来说就跟过年差不多,过年的时候有人在上面唱样板戏,一个个描画得就跟年画一般。

  那时候没什么年画,每家每户墙上贴的全是样板戏里的人物。

  林宝宝她妈就跟年画里的李铁梅一样漂亮,只不过她的脖子上挂了两只破鞋,脏乎乎的,就像两截烤地瓜。

  记得那天她弯着腰站在戏台子上,两只破鞋耷拉在她的脖子下面,风一吹,悠悠地晃,似乎有臭味飘出来。

  她从早晨就站在那里,傍晚,她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站着,背后是一片夕阳,她好像是睡着了。

  看热闹的人群中午就散去了,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茅草被风吹倒了,狗爪子似的伸向她。

  王老八举着一根竹竿挑下她的破鞋,说声“家去吧”就走了,她直接坐到了那片茅草里。

  林宝宝的爸爸拉着林志扬来了,站在台子下看她,她抬起憋得像馊馒头的脸,对着天说:“我是梅兰芳,我会唱戏,我要唱贵妃醉酒。”

  林宝宝的爸爸说,你唱吧,你不怕把咱们家的人都唱死,你就唱。

  林宝宝的妈就唱:“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林宝宝的爸爸说,人家梅兰芳还唱过这个?你连梅兰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林宝宝她妈不唱了,她说:“老林,我累了,我要吃肉包子,一顿吃仨。”

  林宝宝的爸爸从腰后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那个纸包里包着一个抹了猪油的馒头,林宝宝的妈没吃,递给了林志扬。

  林宝宝的爸爸爬上戏台,蹲下,让林宝宝她妈上来,他要背她回家,林宝宝她妈不上,说,他爹,我不敢。林宝宝的爸爸说,王老八说了,你可以回家了。林宝宝她妈翻着眼皮望天,嘴里念念有词:“我不敢,我不敢,这是资产阶级小姐太太的做法,谁也不敢,谁要是不听毛主席的话,谁就是坏分子,我不走,我要在这儿宣传毛泽东思想……”林宝宝的爸爸不管她了,拉着林志扬就走。

  林宝宝她妈跳起来,在戏台上扭来扭去地跳忠字舞,嘴里唱得声嘶力竭: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传说,那天斗破鞋不是因为林妈妈的破鞋问题,是因为她偷厂里的线手套给林志扬织了一件毛衣。

  我妈也从厂里往家戴手套,可是我妈没有被拉到戏台子上挂破鞋,因为我家被扒过房子,这也算是对我家的补偿。

  没挂手套而是挂破鞋还有林妈妈勾搭她徒弟的原因,破鞋是王老八让挂的,王老八当时是街道革委会主任。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看斗破鞋的,老街老前辈级别的破鞋都“收山”了,就斗新一代的破鞋玩儿。

  后来林妈妈就经常自己爬上戏台装戏子,依旧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再后来她就走了,走得悄没声息,无影无踪,就跟火化了似的。大人们说,林宝宝她妈是跟着一个跑江湖的小戏班子走的,那个戏班子的班主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她走了以后,她的徒弟就疯了,整天光着两片没有几两肉的屁股在街上跑,见了女人就喊:“你妈×,你妈×……”最后那句“你妈×”喊到一半就被一辆卡车卷进了车轮子底下。我十几岁的时候,帮林志扬打过一架,原因是一个同学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妈×”。我们俩把那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那个同学哭着回家了,从那以后林志扬就有了一个外号——你妈×的。

  想到这里,我笑了,我得有好几年没喊林志扬“你妈×的”了。

  我这里正踮着脚笑,林志扬从后面踱了过来:“你站这里干什么?”

  我回了一下头:“你妈×的,正想你呢。你怎么来了?”

  林志扬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我出事儿了……去年我跟人打架,伤了人,昨天那个人死了,据说是旧伤复发。”

  我笑了:“孙悟空五百年前打了一个神仙,五百年后神仙死了,关孙悟空屁事。”

  林志扬又叹了一口气:“法网恢恢啊兄弟……听说警察在找我。”

  我笑不出来了,警察找,肯定有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林志扬摇头:“能咋办?跑路呗,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大搜捕已经开始了,这几天街上的警车“咿里哇啦”乱叫,跟池塘里的蛤蟆似的,老街这边稍微有点儿毛病的年轻人都被抓起来了,前几天警察还找过王东,调查他以前去火车站偷东西的事情,差点儿没回来。林志扬这事儿,估计不“跑路”不行。

  见我不吭声,林志扬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担心,路费我有,在外面躲个三年五年不成问题……”说着,拉开腰包,摸出一沓钱递给我,“这是我给我姐姐的,她想把孩子要回来,需要钱,我要是给她,她不会接的。还有五十是给你的,听说你恋爱了。还有,我要跑路这事儿你暂时不要告诉我姐姐,我怕她担心……我爸爸没了,我妈也不知道在哪儿,剩下我们姐弟俩……唉,啥也不说了。”

  我收起钱,默默地抱了抱林志扬:“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

  林志扬红着眼圈推开我,倒退两步,一甩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我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在小黄楼对面的台阶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我也没有发现赵娜的影子,她家的那扇窗户紧紧地闭着。

  赵娜,你在哪儿呢?你不会是跟袁真在一起吧?

  想起“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句话,我拿出林志扬给我的那沓钱抽出五十块,心想,袁真,咱俩比比谁比谁快。

  项链买不起,暂时买一双皮鞋好了……赵娜的皮鞋尽管一尘不染,但我从没见她换过,她应该换一双新鞋了。

  去商店挑了一双白色带网眼的皮鞋,我想了想,她大概穿多少码的呢?三六?三八?三九?心中没数,那就三六的吧,我估计她的身材是不会穿太大码的。买好鞋,我重新回到了小黄楼对面的台阶上,把鞋搁在腿上,托着腮帮望那扇熟悉的窗户,直到眼晕。

  临近中午的时候,赵娜出现了,一个人,大步进了小黄楼的铁栅栏。

  当我喊出“赵娜”这两个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小黄楼的楼下,怀里紧紧地抱着鞋盒子。

  赵娜站在我的身边,目光清澈地看着我。

  我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了,将鞋盒子猛地杵进她的怀里,掉转身子,撒腿冲过了马路。

  赵娜收下了我的礼物,这就证明她接受了我……心中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沿着我家的那条胡同来回窜了好几个来回,感觉还是膨胀得厉害。胡同西头有一辆卡车停着,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往下卸水泥。我也不管这是谁家的,打手就开始帮忙,挥汗如雨。

  胡同东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停手,发现那边叽叽喳喳站着好多人。

  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我哥被几个警察扭着胳膊往胡同东头走。

  我吃惊地站住了:“哥,你咋了?”

  我哥不理我,歪头冲扭着他的警察笑:“你们这么对待一个失足青年,是违反国家政策的,对吧?”他的口气有些无赖,像是在说相声。胡同东头停着的一辆警车后转出一个农村妇女模样的女人来,她冲我哥咬牙切齿:“报应,现世报!‘作’下了就得受报应!”

  我哥看见了我,冲我一笑,接着朝那个女人努努嘴:“老邱他老婆,哈,她在骂老邱呢,哈哈。”

  我恍惚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是不是去找林宝宝的儿子了?”

  一个警察接口道:“对,他顺便还把人打了。”

  我拽了一把我哥的胳膊:“你把人伤到什么程度了?”

  我哥甩开我,冲警察笑:“怎么抓的,你还得怎么放我,这是新社会。”

  警察想推我哥一把,手举到一半停住了:“对,我们没想怎么着你,”转头对我说,“没事儿,给人打了个熊猫眼。”

  我放心了:“那么你们还这么隆重?”

  警察推着我哥往警车那边走,回头说:“他的身份不一样,两劳分子,尤其是牵扯到一个不明身份的儿童。”

  我的一声“孩子呢?”还没落地,我哥就被一个警察推上了警车,宽阔的背影在人缝里一晃。

  兰爱国站在警车边,嘴张得老大,嘴唇之间有连绵的唾沫丝拉扯。

  我忽然发现了赵娜,她站在墙根,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人群仿佛在刹那之间散开了,四周没有一丝风。

  我提着一口气跑到赵娜的跟前,故作笑脸:“别怕,我哥哥不是坏人,警察抓错人了。”

  赵娜往旁边退了两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她似乎很害怕。

  我跟上去,想要继续对她解释,突然看见了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袁真!袁真笔直地站在可智的身边,脸色苍白。

  我的心猛然一堵,“啊哈”一声,对着天空说:“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不要往两边看,我要融化在蓝天里。”

  兰爱国挨挨擦擦地靠了过来:“你哥这是怎么了?”

  我没接茬儿,继续对着天空说话:“天真蓝啊,天可真他奶奶的蓝啊……”

  妈的,袁真,你可真够大胆的,竟敢在我的面前和赵娜一同出现。

  当我不看天了的时候,赵娜不见了,可智和袁真头抵着头在说什么,不时瞥我一眼。

  我晃过去,轻轻一拽袁真,指着胡同口说:“赵娜走了,你怎么不去追她?”

  袁真躲开我,倒退着对可智说:“我先回去了,厂里加班呢。”

  可智挥了挥手:“你先回厂,我一会儿过去找你,”冲我一笑,“你哥去跟人家要孩子,人家要钱,他就把人给打了。”

  我不理他,横着身子拦住了袁真:“怎么,哥哥今天没提录音机?那玩意儿好,‘挂马子’的时候顶用。”

  袁真想要推开我,手抬到一半停下了,侧着身子往外挤。

  我嬉皮笑脸地用膀子撞他:“别着急走啊,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说啊,录音机呢?”

  可智抱着我的腰把我拖到了一边:“老二,别这样,让他走,我跟你解释。”

  我的脸猛地拉了下来,嚷得声嘶力竭:“躲赵娜远远的,别逼我出手!”

  袁真错两下脚步,身子已经到了胡同口,我蓦地发现,赵娜推着袁真的车子过来了,袁真接过车子,一晃不见。

  我扑向赵娜,双手叉腰,声嘶力竭地喊:“他走了,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去?他有车子、他有钱、他有录音机!”

  赵娜不认识我似的大张着嘴巴,眼圈发红,鼻孔一扇一扇,似乎要哭。

  我舞动双手,继续喊:“你去呀!上他的车子,抱着他的腰!”

  赵娜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跺一下脚,猛然转身,快走几步,跑起来,白影子一晃,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块石头坠着,呼啦一下沉到了肚子底下,整个人都随着软了。

  可智跟着我蹲下,摸着我的肩膀说:“老二你别这样,袁真跟赵娜真的没有什么。”

  我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两只耳朵嗡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