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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哥哥的爱情

第二章 哥哥的爱情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9290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不知道今天我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心一直麻痒着,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

  说实话,赵娜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我喜欢丰满健壮的女人,像林宝宝那样。

  赵娜多大了?我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八岁,她没有林宝宝那么大的胸脯和屁股。

  林宝宝和我哥是同班同学,他俩从小就要好。放学路上,别的男女同学都分开走,我哥和林宝宝不,手牵着手,昂首挺胸往前走,旁若无人。有一次,几个高年级同学在我哥和林宝宝走近的时候,将他俩围起来,来回推搡。没想,推搡了不到两个来回,那帮人就跑散了——我哥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林宝宝手里提着一块砖头,分头追打这几个同学,直到把自己累趴下。毕业以后,我哥和林宝宝就不那么“要好”了,白天看不到他们俩在一起,晚上,我们家的院墙外偶尔会响起几声野猫叫,林宝宝家的院墙外偶尔会响起几声口哨,三长两短,很有节奏。接着,我哥和林宝宝的影子就会出现在老街的某个没有路灯的暗处,头抵着头,轻声呢喃。

  我不明白,我哥明显是喜欢林宝宝的,很早就喜欢,可他现在为什么要对林宝宝那么冷淡?

  我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天很蓝,阳光很亮,远处有一只老鹰在优雅地飞。

  兰爱国走了,走的时候表情怏怏的:“喝完酒把啤酒罐给林宝宝送去啊,押金归你。”

  林志扬擦着一头汗水进来了,扯着嗓子冲里屋喊:“哥,出门赴宴啦——”

  我哥在屋里回了一句:“你跟老二先去,我随后到。”

  林志扬拿汗衫扇乎跑桌子上的几只苍蝇,拉起我就走:“你小子也太不懂事儿了,咱哥出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隆重着点儿?”

  我扛起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怏怏地乜了他一眼:“没钱。”

  林志扬的嘴咧得比蛤蟆还大:“没钱就别在家闲着啊。邓大爷在三中全会上宣布了,只要自食其力都是光荣的。”

  我不想说什么,一路闷走。

  林志扬没趣地拍了一把墙:“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去卖袜子,你是害怕芥菜头那帮人。”

  眼前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身影在晃,好像是赵娜,仔细一看又不是,脚下一绊,我的心忽然就感觉发空。

  我猛地将啤酒罐摔到林志扬的肩膀上:“我怕他?他再来找我的麻烦试试?”

  “哈,真能吹。反正铁哥是不会跟他们拉倒的,他知道芥菜头是牛二的人……”林志扬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牛二把咱哥折腾进去遭了两年多的罪,这么简单就完事儿了?还有,去年芥菜头为什么找你的茬儿?还不是牛二这个老混蛋在背后戳弄的?他们那边的人看上咱们老街这块风水宝地了,想一步一步杀进来呢。咱们老街的市场现在开放了,做买卖的都想往这边发展,谁的拳头大谁发财……”

  “我没你那么多的想法,”我打断他道,“我只知道谁欺负我,我就跟他没完。”

  “咳,你的智力也就这么着了,”林志扬哧了一下鼻子,“自身有资源不会利用,永远都是小混混。”

  “谁是小混混?你奶奶还是卖大炕的呢。”

  “又他妈来了,”林志扬“嘭”地一跺脚,“你爷爷拉洋车!”

  “可也是……”我笑了,“咱们的种儿都不怎么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意思?”尽管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从一个小学都没上完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不由得敬佩了一把。

  “那意思就是,咱们的种不比那些当官儿的差。”

  这个解释好像不太确切,我刚想揶揄他两句,一抬头竟然看见了赵娜,她站在她家的窗前,仰着脸看天上的一抹云彩。

  我的心咯噔一下,她是不是故意的?她是不是看见我了,故意让我看见她?

  我这里正琢磨用个什么办法让赵娜往我这边看,就发现我哥晃着一身腱子肉跟了上来,连忙往前赶。

  林志扬丢下啤酒罐,朝站在马路对面小饭店门口的林宝宝咧开了嗓子:“姐,赶紧的,你家相公来啦!”

  林宝宝像是被闪电击了一下似的,整个人一哆嗦,拧身进了饭店。

  我哥弯下腰,沙沙地笑:“有点儿意思……扬扬,你姐姐早就知道我回来了是吧?”

  林志扬挑着眉毛笑:“我告诉过她了。她忙了一上午呢,想要好好招待招待你。”

  我哥顺手提溜起了啤酒罐:“这就是伟大的革命友谊啊。”

  我哥跟林宝宝的友谊尽管可以上溯到幼年时代,但“伟大的革命友谊”是从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开始的。

  林宝宝初中刚毕业就下乡当了知青。

  那时候我还小,我妈身体不好,街道上照顾我家,没让我哥下乡。转过一年来,我哥在家里呆不住了,死活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锻炼自己。我妈说,这事儿你可得想好了,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我哥说,我没有班儿上,整天在家吃闲饭,一身力气没处使,还不如支援三大革命去。我妈抹着眼泪点了头。我怀疑我哥是因为林宝宝才要求下乡的。我曾经偷看过林宝宝写给我哥的信,尽管那里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除了毛主席语录就是“革命友谊”,但我觉得这封信里面有暗号。

  那时候下乡是按照籍贯下的,我家的籍贯跟林志扬家的籍贯是一样的,所以,我哥自然就下到了林宝宝所在的那个公社。

  记得我哥走的那天,骄阳似火,在一片锣鼓声中,满载知青的大卡车缓缓驶出老街,歌声留在老街上空灿烂的阳光里: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我哥下乡所在的那个村子与林宝宝下乡所在的村子离得很近,只隔了三里路。我听一个回城的老知青说,你哥是个情场高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把“林大奶子”给逗引成了神经病,整天往你哥的村子里出溜。后来我知道,这话有出入,我哥不是情场高手,林宝宝才是呢,她把我哥给逗引晕了。据说,林宝宝往我哥的村子里出溜得勤了,两个人就“出溜”到了床上,从此,公社知青点上的“色蛋”们再也没有敢去骚扰林宝宝的,林宝宝的工分也拿得多了,跟男知青一样,还被当作男女同工同酬的典型戴过光荣花。

  79年冬天,老街所有的知青都回来了,只剩下林宝宝。我哥阴着脸说,这婊子怀孕了,不敢回来丢人。

  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谁都不知道,反正来年春天,林宝宝回来了,瘦得脱了相,像一条扒了皮的蝎虎。

  兰爱国有一次喝多了酒,眉飞色舞地对一帮打扑克的人说,老铁真男人啊,把林宝宝弄大了肚子,丢下就不管了。

  这话传出来不到三天,兰爱国的眼睛就不斜了——成了斗鸡眼,舌头也好像被人割了,整天装哑巴。

  我哥没进劳教所之前,林宝宝托我给我哥带话,让他去广场等她,她有话要对他说。

  我哥说,别理她,她家遗传,出婊子。

  那天晚上,林宝宝没等到我哥,就跑到我家院墙外学野猫叫,我哥藏在门后,呼啦一下跳了出来:“开批斗会啦!”

  林宝宝怪叫一声,惊鼠般没了踪影。

  后来,林志扬气哼哼地对我说,你哥哥真是拔“鸟”忘情,我姐姐好歹还“伺候”过他吧?他怎么能那样对待她?那一声“开批斗会啦”把她吓得三天没下来床。当时我有些幸灾乐祸,我说,开个破批斗会她害什么怕?是不是以前经常挨批斗?林志扬把两条胳膊别到背后,屁股撅着,大声嚷嚷,你还记得这个动作吧?咱们学校刘老师不就这样过吗?我想,林宝宝肯定是跟刘老师犯了同样的错误——跟野汉子睡觉。想象着林宝宝撅起大屁股坐“飞机”的样子,我开心地笑了,觉得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可真有意思,没事就斗个破鞋消遣消遣。

  我把这个感觉告诉我哥,我哥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那是好玩的吗!

  我哥去了劳教所以后,兰爱国告诉我,林宝宝大了肚子不假,可那不是你哥哥弄大的,是知青点上一个姓邱的军代表。

  林宝宝去劳教所里看过我哥几次,每次回来都顶着两只兔子眼。

  每当这时,我爸爸都要痛骂我哥:“你什么玩意儿?这么好的姑娘你都看不上,想找七仙女不成?”

  我妈说,他爹,你可别这样说,咱家老大浑归浑,可也不能找那样的,鞋帮子都破露底了。

  我爸爸跟我妈瞪眼,我妈就哭,我妈说,咱家清清白白,不能要卖炕的,打死也不要。

  我不上学了以后,闲得无聊,经常去林宝宝的小饭店玩。

  林宝宝的小饭店是我们这条街第一家属于个人的买卖。

  那个小饭店以前是街道上炸油条、卖大饼的铺子,后来林宝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店里的人全得罪光了,大家都不喜欢与她同事……再后来,这个小铺子就成林宝宝自己的了,据说一个月才往街道上交八块钱。林宝宝炒菜很好吃,白菜都能炒出肉味来,很神。

  我哥在饭店门口搁下啤酒罐,表情怪异地打量了一下门头:“名字起得不赖嘛,宝宝餐厅。”

  门帘一掀,王老八弓着腰从里面钻了出来:“兄弟回来了?”

  我哥偏了一下头:“不可以吗?”

  王老八又钻了回去:“哎嗨,还忘了拿我的马扎儿了……”

  我哥瞥了林志扬一眼:“就这?还他妈八爷呢。”

  林志扬挑挑眉毛,做了个乌龟的手势:“八个毛爷,是这个。他老了,以后别搭理他了,没意思。”

  我哥用舌头顶着嘴唇,“啵”的一声放了:“有些账是必须还的,老了也得还。”

  林志扬双手提着啤酒罐,用脚一挑门帘:“清场啦——本餐厅今天不营业,伺候姑爷!”

  王老八侧着身子出来了:“别喊了,你姐早就清过场了……”瞅见我,咧开嘴笑了,“二子今天可真是乐坏了,哥哥回来了,再也不用发愁没钱花了。”我没理他,这个家伙很没劲,跟我套近乎,上午见到我哥的时候还装深沉呢。

  我哥反手摸了王老八的肩膀一下:“八叔,这些年我没在家,多亏你照顾,我这里谢谢你了。不过,以后你不要再在老街晃荡了,我烦。”

  王老八的脸没电的灯泡似的一暗:“我知道。铁子,咱爷爷去世的时候……”

  “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哥背着手往里走,“你作恶多端,应该赎罪。”

  门口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嗖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尖声喊:“你又出来喝酒了?回去,我妈找你!”

  我哥回了一下头:“谁家的孩子这么猛?”

  林志扬笑了笑:“王八家的。愁死人了……这小子不学好,逃学,还抢同学的钱。”

  我哥皱了一下眉头:“他家就出这个品种。”说完,把头一扬,“宝宝,接客啦——”

  林志扬搓一把头皮,轻声嘟囔:“接客接客,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我哥进门,拖过一个凳子,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孩儿他娘,在里面忙活什么?出来见客呀!”

  林宝宝出来的时候,头型变了,披肩发被她用一条花手绢扎在脑后,刘海好像用手指卷过,别别扭扭地翻着。

  瞥一眼我哥,林宝宝的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声音又细又小:“张铁,吃饭了没?”

  “废话,”林志扬拉了林宝宝一把,“你忙活这一阵是什么意思?”

  “吃了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林宝宝的脸红了,“没吃就再吃点儿嘛……”说着,一扭屁股进了厨房。

  “看见了没?”林志扬冲我哥撇了撇嘴,“装。”

  “对,装。”我哥歪一下脑袋,笑了。

  林宝宝进出厨房的动作跟竞走运动员一样,不多一会儿就把桌子摆满了菜,冷的热的足有十几个。

  我哥用筷子扒拉着那些菜,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少点儿了?怎么着也得有海参、鲍鱼、燕窝、鱼翅啥的吧?”

  林宝宝一哼:“就这,爱吃不吃。”

  我哥没趣地嘬了一下牙花子:“这话说的……不吃饿死啊?你哥我不傻。”

  林宝宝摆完菜,扭出门去,单手提着那罐啤酒,“咣当”丢在我哥的脚下,撅着屁股,抓起一只大盆就往里倒。

  我哥站起来,接过林宝宝灌满酒的盆子:“别忙了,我们自己来。”

  林宝宝的身子微微一颤,脸红了:“别跟我客气,我习惯了。”

  我哥放下盆子,瞥一眼门口,朝林志扬偏了偏头:“你去把三麻子喊过来,我有话问他。”

  林志扬刚一出门,我哥的脸就拉长了:“宝宝,老邱最近还纠缠你吗?”

  林宝宝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没什么,他那是为了孩子。”

  “他现在干什么工作?”

  “什么也不干,在家闲着……去年转业在钢厂,后来人家说他属于第三种人,清理了。”

  “你打谱怎么处理这事儿?”

  “别问我,问你自己。”林宝宝的口气软软的,烟一般轻。

  “有我什么事儿吗?孩子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的,没人说是你的……”林宝宝的眼圈像是突然被红笔描了一下。

  我哥站起来,又坐下,干咳一声,抓起林宝宝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你听我说……在乡下的时候,我曾经把话都对你说透了,你不是也答应我了?后来你找我,我又对你说了,你不听。我劳教的时候还对你说过,你还是不听。今天我过来还是重复我的意思……”

  “你不要重复了,”林宝宝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我自作自受。跟你,我是自己找的,跟姓邱的也是我自己找的。”

  我哥默默地瞅了林宝宝一会儿,仰起脸,放肆地笑了:“哈哈哈,你倒是挺能想得开。我没别的意思,我张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以前做过什么都无所谓,可是我……”“可是你什么?”林宝宝点上一根烟,抽两口,眼神忽然有些迷离,“张铁,咱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更清楚。放心,我是不会赖着你的。我林宝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你知道我的心思。”

  我哥打个哈欠,提着裤子进了厕所,我抓紧时间问:“姐,你知不知道小黄楼有一家姓赵的?”

  林宝宝盯着我看了半晌,扑哧笑了:“好你个小混蛋,你是不是看上人家那个小姑娘了?”

  我咽一口唾沫,用力点头:“她很漂亮。”

  林宝宝说,对,那个姑娘很漂亮,在中化子弟中学上学,她妈是厂里的工程师,她爸爸是个官儿。

  “我见过她妈妈,”林宝宝在桌面上拧灭烟,拖着凳子往我这边靠了靠,“其实他们家也挺难的……有一次,她妈妈来我这儿买油条,我跟她聊了一阵。她说,她和她丈夫以前属于两地分居,她爸爸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湖北老家,小黄楼盖起来之后她丈夫和孩子才搬过来的。她丈夫跟咱们这边的一个人对调,好像在哪个政府部门上班。她还说,她跟她闺女有点儿生疏……也难怪,那么多年不在一起住,还不就生疏了?就像我和我儿子……”眼见得林宝宝要落泪,我连忙插话:“就是就是,这事儿没法说。”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林宝宝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肉,肉……”我胡乱打岔,“红烧肉,吃红烧肉啊姐姐,要不是改革开放,咱们哪来的红烧肉吃?”

  “我是说我儿子。”

  “都是肉,”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填进嘴里,夸张地嚼,“好吃,真希望我哥能每天都从劳教所出来一次,我跟着沾光。”

  “噎死你!”林宝宝突然火了,猛地抽了我的手一筷子。

  “以后咱们都少说点儿伤心事,”我笑笑,转话道,“要说就说轻快的,比如我和那个姑娘的事儿。”

  “以后可不能乱说话了……”林宝宝眨眨眼,问,“你见过那个姑娘?”

  “见过。我很想认识认识她……”我紧着胸口说,“我觉得她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她偷看我踢球呢。”

  “看你踢球就是对你有意思啊?你知道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

  “不知道我告诉你,”林宝宝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笑得很是放荡,“喜欢流氓!”

  “真的?”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真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她们觉得流氓很神秘……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在她的面前应该装流氓?”

  “吃你的吧,我可没那么说。”

  见我发呆,林宝宝抿着嘴笑了:“你看过电影流浪者吧?你看,丽达知道拉兹是个流氓……”一眼瞥见我哥回来,连忙住嘴。

  我哥刚坐下,林志扬就拖着麻脸三哥进来了。

  三哥一进门就在我哥的跟前跪下了:“铁哥,求求你别再折腾我了……那事儿真的不怨我。”

  我哥装糊涂:“哪事儿?”

  三哥的声音带了哭腔:“当年你砍了牛二,警察问我,我帮着牛二说话……牛二那么可怕,我不那么说咋办?”

  我哥拉他起来,阴着脸说:“那事儿过去了。这次喊你过来是有事儿请你帮忙。”

  三哥战战兢兢地哈了哈腰:“铁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麻三赴汤蹈火。”

  我哥把自己的那碗酒递给三哥,冷冷地说:“告诉我牛二现在的情况。”

  三哥吸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说,牛二在大马路那边开了一家饭店,整天召集一帮“小哥”(地痞)在那里聚会,现在势力越发大了,没人敢跟他叫板。他手下的“小哥”很横,到了晚上就来老街晃荡,见了老街的“小哥”,不论三七二十一,动手就打,现在老街的“小哥”到了晚上都不敢出来。说着,三哥提高了声音:“牛二说了,下一步就等你了,你一出来他就来找你,单挑群殴随你的便……”

  牛二跟我哥两个人是死对头,早在我哥还没劳教之前,他们就打过一架。

  那天我正跟一帮同学站在大厕所那边说话,忽然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壮大汉子踉跄着跑了过来,我哥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在后面追。

  那汉子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伸腿绊倒了他。

  我哥冲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擀面杖,那汉子一声没吭,死猪一样躺在尘埃里。

  我哥走了,那汉子鲜血淋漓的头顶上落满了苍蝇。

  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叫牛二,是大马路那边的一霸,我哥打他是因为他借着酒劲摸了林宝宝的胸脯一把。

  时间不长,牛二就带着一帮人找我哥来了,没找着,把在我家串门的麻三打了,我家的玻璃全碎了,我妈的衣服也被他们给扯破了。我哥回家一看,二话没说,拎着一把菜刀就去了大马路。我怕事情闹大,喊上林志扬赶了过去。正打听牛二家住在哪里的时候,我哥从一个胡同里出来了,菜刀别在裤腰上,一脸沮丧。问他,他说,这小子不在家。林志扬说,咱们也给他把家砸了吧。我哥不说话,挥手让我们走,他一个人蹲在阴暗处,狩猎的狮子一般盯着胡同口。我们没走远,躲在对面的一个杂货铺里看他。天擦黑的时候,牛二摇摇晃晃地从马路北边走了过来。我哥等他走近,跳出来,劈头就是一刀。牛二躺下了,我哥上去踩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碾。

  我记得那一阵电视上正演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我哥的脸硬得就像里面的那个酋长。

  几天后,牛二在路上拦住我哥,拿着菜刀,要找面子,被我哥砍了,很惨,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为此,我哥被劳教了。

  三哥还在絮叨现在牛二的狂气,我哥微笑着拧自己的嘴唇,阳光照不到他,阴影里的他看上去有些虚幻。

  林志扬使个眼色不让三哥说了,端起酒碗递到我哥的手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我哥扬起脸将那碗酒喝了,把脸转向林志扬:“听说牛二手下的那帮混子也在咱们这边卖袜子?”

  林志扬点了点头。

  我哥的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肩膀:“扬扬晚上忙,你帮他出摊儿,跟麻三一起。”

  三哥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我哥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挪到了他的肩膀上:“别怕,我跟你们一起去。你先走吧。”

  三哥抠下门牙上粘着的一片菜叶,走到门口,抓着门帘来回晃:“哥……今晚我还是别去了吧?”

  林志扬大吼一声:“想死就别去,滚!”

  三哥哆嗦一下,惊兔般不见了。

  林宝宝摸摸我哥的胳膊,柔声道:“张铁,咱们去里屋说会儿?”

  我哥腆着脸抱了林宝宝一把:“免了吧。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没准儿我还真是个当后爹的材料呢。”

  林宝宝懒懒地推开了我哥:“随便你吧,我林宝宝不缺男人。”

  眼见得他们俩要吵架,我连忙打岔:“姐,小黄楼那个姑娘的事儿你帮帮我……我好像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呢。”

  林宝宝不屑地哼了一声:“谁信这个?我跟你哥还青梅竹马呢……”忽然打住,捂着嘴巴看我哥。

  我哥“嗯嗯”两声,忽然唱起歌来:“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

  我不明白我哥为什么要唱歌,冲他眨巴眼。

  我哥摇摇手,继续唱:“三朵红花向阳开,政治夜校办起来,贫下中农学文化呀……哎,宝宝,后面的怎么唱来着?”林宝宝双手托腮,睫毛忽闪两下,跟着唱:“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后面的,后面的……呀!你这个混蛋,我怎么又让你给耍了?”

  我哥抱着肚子离开凳子,弯在那里“哇哇”地笑,桌子被他蹭挪了位置。

  林宝宝抓起苍蝇拍“啪啪”地敲我哥的脊背:“你这个坏水,你说我咋就这么笨呢?你这个坏水……”

  见我在一旁发愣,林宝宝摸一把胸口,翻着白眼说:“二子你不知道,你哥哥真的是个坏水。下乡的时候,他经常在我面前死皮赖脸地唱这个……后来他唱疲沓了,就动手动脚。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嘻嘻,坏蛋。”

  “我知道了,”我明白过来,笑道,“你们在农村,没什么文化生活,干起来就干起来呗。”

  “你跟你哥一样,坏水……”林宝宝暧昧地笑,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滑过她看似幸福的脸。

  林志扬冲我蛇一样地吐信子:“操,老娘们儿就这样,心里想的跟嘴上说出来的不一样呢,”抬手撕下墙上一个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长叹一声,“干起来好啊!我需要党和政府‘供给’我一个女人,我都二十一岁了啊!如饥似渴的年龄……”扑拉两下头发,斜我一眼,貌似感慨地说,“哥们儿,这个世界有多少女人需要我们去爱啊。可我不太敢,我怕爱不好,人家踢我的小鸡鸡。”

  林宝宝矜起一面鼻孔,狠狠地哼了一声:“别人说点有意思的事儿,你就往歪里想,什么人嘛。”

  我哥接一句“好人”,直起腰,抬起胳膊使劲地擦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泪是笑出来的。

  林宝宝嗔怪地抿一下嘴,眼波一抖一抖地瞟着我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见我哥还在嘿嘿,林志扬似乎瞧出了什么,冲我哥一笑:“姐夫。”

  林宝宝打个激灵,脸忽地红了,抓起一块抹布摔向林志扬,用力过猛,身子向桌前歪去。我哥的眼神一慌,伸出双臂搀住林宝宝,轻轻将她扶在了凳子上。我发现,我哥的脸上浮出一丝温柔,但他的嘴里却这样说:“宝宝还是那个急脾气,抢狗屎吃呢。”

  林宝宝瞅着我哥的脸,泪珠子骨碌骨碌掉了下来:“张铁,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我哥不说话,林宝宝的眼泪就没了,鼻涕耷拉到嘴角,流到下巴,拽出一条亮线,随着呼吸悠悠地晃。

  感觉再这样耗下去很难堪,我戳戳我哥的胳膊,朝门口努了努嘴。

  我家对面的那堵矮墙上坐着几个怀抱吉他唱歌的年轻人。我哥冲他们笑笑,问我:“我送你的那支口琴呢?”

  我知道我哥是在没话找话,他似乎看出了我对他的不满,因为他对林宝宝的那种态度。我没有回答他。

  我经常在傍晚时分坐在那堵矮墙上吹口琴,我最喜欢吹的一支曲子是《友谊天长地久》,我喜欢这支曲子的歌词。

  我和我哥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饭,跟我爸爸一起坐在饭桌前等我们。

  我哥拉我坐下,冲我爸爸和我妈一笑:“刚才我们在林宝宝那边吃了点儿,不饿。”

  我妈说:“你以后还是不要去她那里了,那样不好……吃人家的嘴短。”

  我爸爸歪歪嘴想说什么,我妈瞪了他一眼:“咱家不出王老二那样的人。”

  王老二是王八的爹,去世好多年了。老街上的老人们都知道,他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尤其是喜欢占女人的便宜。老辈人说,王老二性欲大,年轻的时候经常逛窑子,拉洋车赚的几个钱不够,就赊着,实在躲不过去,就赖账,经常被几个窑姐儿追着满街窜,多亏后来解放了,窑子铺关张,不然他会连自己的洋车都保不住。据说王老二裤裆里的那个家什比驴的还大,两把攥不过来。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跟他一起喝酒,有一次王老二说,张秃子你还别瞧不起我,别看你有功夫底子,但是比起下边那玩意儿的功夫来,你还差一大截,我二十郎当岁的时候能用它撅着半桶水绕场院跑三圈呢。我爷爷说,你身上的那点劲儿全走下边去了。王老二喝晕乎以后哼着小曲儿贴着墙根回家,我爷爷就低声骂,这哪里是个人?整个一个大“趴猪”(种猪)。王老二说我爷爷有功夫底子,这个不假,我爷爷经常在喝多了的时候比划两路拳脚,弄得院子里尘土飞扬。三哥他爹说我爷爷当年是条硬汉子,腰上别着枪的兵坐我爷爷的车不给钱都不行,不多,三拳就打“黏糊”了他,枪都来不及掏。我有些不相信,我亲眼看见王老八扒我家的房子,我爷爷蹲在墙根,蔫得像根鼻涕。

  见我哥哥不吭声,我爸爸说:“既然你不喜欢上班,我们也不勉强你,喜欢做点小买卖你就做,自己个儿顺心就成。要不你还去街上卖糖炒栗子?现在政府也不怎么限制自己做生意了,交上地摊税,爱怎么炒你就怎么炒。”

  我哥说:“嗯,我还要摆摊儿炒栗子,不过我不亲自炒了,我要当那帮人的老板。”

  我妈说:“你爱当什么当什么,只要别跟人打架。你看你爷爷,跟人打了一辈子架,什么也落不着,临到老了还被人欺负。”

  我爸爸用胳膊肘拐了我妈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我哥,摸一把脸,讪讪地笑。

  我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胡同里很黑,像一个狭窄的煤窑,大街上有星星点点的路灯在晃。

  刚走到胡同口,林志扬骑着自行车来了,在我的面前猛地一捏刹车:“铁哥呢?”

  我指了指后面,林志扬朝胡同里张望一眼,回头说:“我姐姐又在家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