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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街那些人

第一章 老街那些人

书名:纸项链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3835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02

  

  打从记事起,我家住的这一带就没怎么变化过,十八岁那年,马路对面忽然就多了一幢米黄色的楼房,楼顶的电视天线特别多,像连成一片的鸟窝。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小哥儿对住在楼里的人很是嫉妒,以为里面住的全是“资产阶级寄生虫”。

  嫉妒归嫉妒,小哥儿们对住在楼里的人还是很友好。我们称这幢楼为小黄楼,大有羡慕和怜爱的意思。

  这个地方叫做老街,属于这座城市里的贫民窟。

  听老辈人讲,民国初年,这里是一片坟地,到处都是荆棘和茅草。因为在这里盖房没人管,所以,城里拉洋车的穷哥们儿就聚到这儿来了。拉洋车的兄弟有的是力气,铲除荆棘和茅草,用废砖、乱石垒起了一片简易房。为出行方便,他们在两片房子中间留了一条很宽的路,这大概就是老街的雏形了。后来,挑担子捎脚的哥们儿来了,沿街剃头的“待诏”们来了,卖大炕的窑姐儿也来了……从此,这条街就有了不凡的历史。虽经年流转,但遗风使然,街上依旧出产顽劣子弟和浮浪女子,他们使老街这个地方在人们的闲谈中声名远扬。

  我爷爷说,他在这里垒起属于自己的房子时,老街东边有一条宽阔的,两岸长满芦苇的河。

  现在,那条河成了故事,就像老街两旁的柳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被人点了穴似的站在那条河的旧址——小黄楼的对面,呆望一个女孩家的窗户。

  那个午后,在小黄楼下的荫凉里,在几辆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旁,有几帮人在下棋、打牌。

  下棋的人里有个腿短身子长,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他叫王老八。大人们说,文革的时候,王老八是老街一霸,谁的反都敢造,自己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八爷。他下得一手好象棋,性格也很江湖,可惜现在他蔫得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草。打牌的人里有个胖乎乎,满脸麻子的年轻人,我们喊他三哥。因为他总爱冲过路的姑娘们发出怪怪的咳嗽,所以比我年纪大的人都叫他“色蛋”。他的手很巧,只用车床就可以做出一把能装六发子弹的手枪来。在一旁“看眼儿”的人里就比较有货色了,外号斜眼儿的兰爱国就是这帮人里的一个牛角儿,因为眼睛有毛病,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脑袋。这家伙脾气好,整天被一群老青年大小伙儿骂着、贬谪、使唤着,依然乐乐呵呵。

  我爷爷去年去世的时候,我跟人打架受了伤,躺在医院里。

  我爸爸哭得没了力气,我哥哥在劳教所里关着,我妈没办法就去找兰爱国,兰爱国带着我妈去找王老八。王老八没有说话,挥挥手让我妈走,回头拖着一架板车去了我家。后来我爸爸对我说,你八叔混账归混账,其实是个好人呢,他帮我“发付”你爷爷。

  尽管我有些感激王老八,可是心里还是不爽,他扒过我爷爷亲手盖起来的房子。

  记得那年我爷爷在堂屋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我家祖先的牌位,王老八带着一帮抓搞迷信的人来了……

  我哥哥有一阵子跟王老八相处得很好,像一根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到处晃悠。

  后来我哥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王老八就成了我哥哥的尾巴。

  再后来王老八就蔫了——我哥哥砍残废了他扒我家房子的那只手。

  我这里正心驰神往地张望赵娜家的窗户,麻脸三哥看见我了,一个烟头弹了过来:“老二,瞎看什么看?”

  我刚回了一下头,兰爱国就踩着地雷似的暴叫起来:“好家伙!大家快看,是不是铁子出来了?”

  一个光着膀子,满胳膊青色文刺的汉子从一辆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子朝兰爱国一丢,抱着膀子往三哥的麻脸上看。

  下棋的、打牌的、看眼儿的全都安静下来,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齐刷刷地瞅向文身汉子。

  文身汉子将捆在裤腰上的汗衫抽下来,冲三哥一挥:“你,来一下。”

  三哥的脸刷地黄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在文身汉子身后,进了对面的一条胡同。

  不多时候,胡同里传出三哥杀猪般的惨叫:“铁哥饶命,我不敢啦!铁哥,饶了兄弟啊——”

  文身汉子名叫张铁,他是我的亲哥哥。

  这一天,我哥刚从劳教所里出来;这一年,他二十四岁,一身虎威,霸气十足。

  此刻,我哥站在胡同深处的一抹阳光里,背后的一堆青灰色瓦砾衬托得他犹如一座铁塔。

  三哥一身血污,歪躺在我哥的脚下,嘴里不住地念叨:“铁哥饶命,铁哥饶命……”

  我哥踹他一脚,朝走过来的兰爱国一摆头:“打十斤散啤酒过来。”转身进了另一条胡同。

  兰爱国把自行车推给我,弯腰拉起了三哥:“还不赶紧走,等着做棺材肉?”

  三哥爬起来,冲开看热闹的人群,吱溜一声不见了。

  兰爱国咧着嘴抽气:“嚯,还是那个脾气……”转向我,笑了,“我说的是咱哥,哈,他还是那个脾气哎。”

  我哥的身子在胡同口一横:“老二,把车子给扬扬送过去。”

  兰爱国悄声说:“扬扬在广场卖袜子,”回头尖叫,“老铁,十斤散啤能够吗?要不要咱们来它一罐?”

  我哥已经不见了,声音从胡同口那端传了过来:“就一罐!”

  林志扬在广场滑旱冰似的出溜:“南来的,北往的,日本、美国、香港的,路过的不要错过,放血处理进口袜子啦!”

  我支下车子,“嗨”了一声,林志扬摇着一串袜子晃了过来:“见着咱哥了?”

  我点了点头:“是你去接的他?”

  “不是我接的,”林志扬用袜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谁知道他今天到期?减了三个月呢。”

  “他不先回家,过来找你干什么?”

  “担心你呢。他说你在家闲了好几个月了,应该找点儿事情做,他想让你摆摊卖袜子……”

  觉察到这小子又要罗嗦,我没等他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路过小黄楼,我的心莫名地又抽了一下。

  这座楼在我的眼里太高了,仰脸望去,黄色的墙面上刷满了红色标语,“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补充”,“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哈,到底是改革开放了,现在政府支持待业青年干个体户呢。

  前年我哥在街上卖糖炒栗子,我爸爸还说,别搞这些了,这叫资本主义小尾巴,当心抓你进去坐牢。

  楼下的荫凉地没人了,地上一片狼藉,风吹过,几片碎纸轻飘飘地滚向远处。

  刚拐进我家的那条胡同,我就听见了兰爱国的粗门大嗓:“老铁,你回来就好啦,横扫全老街,不叨叨!”

  我听见“嘭”的一声响,好像是兰爱国躺倒了,估计是被我哥给踹的。

  我妈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捧着一只盛满啤酒的饭碗,歪着头看我哥。

  我哥坐在院子中央摆着的一张饭桌前,手里捏着一块蘸了蒜泥的猪头肉,饭桌对面坐着我爸爸。

  兰爱国躺在地上哼唧:“铁子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人就活不了啦?”

  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我爸爸冲我招手:“过来坐下。你哥回来了,听他跟你说说道理,省得你整天在外面胡混。”

  我妈搁下酒碗,目光柔和地瞅着我和我哥,一下一下地摩挲大腿:“……俩坏种,一个比一个混账。”

  我哥丢了猪头肉,斜着眼睛看我。

  我躲开我哥的目光,看兰爱国。

  兰爱国爬起来,蹲到我妈身边,把饭碗拿过来,边从啤酒罐里倒酒边朝我哼唧:“老二,听咱哥的话吧,跟着扬扬去卖袜子。现在这个形势干什么活儿都不丢人,政府支持咱社会青年干自己的,这叫个体户,光荣,有本事的人才干个体户呢。看看我吧,现在哥哥我连班儿都不上了,装病在家干自己的。上个月我算了算,光卖西瓜就挣了一百多块,顶上班俩月的。”

  见我不说话,我爸爸说:“老二你别觉得做小买卖抹不开面子,当年你爷爷从乡下出来,什么活儿也不嫌弃,该拉洋车就拉洋车,该扫大街就扫大街。后来他上了年纪,闲不住,得空就去打扫厕所……”“老爷子你别扯那么远啊,”我哥打断我爸爸的话,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口气不容置否,“就这么定了。回头我陪你去找扬扬,货先赊他的,以后赚了钱再还他。来,喝酒吧。”

  我知道我拗不过我哥,横一下脖子,说:“你不用陪我去,一会儿他就该来了。”

  兰爱国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嘁!谁不明白他的意思?帮他姐姐‘搭茬儿’呢。她姐姐是个破鞋,他这是想……”

  我妈烫着似的叫了一声:“小兰你胡说些什么?”

  我哥摸着头皮,莫名其妙地笑。

  兰爱国冲天翻了一串白眼:“扬扬这是找靠山来了。正好啊铁子哥,你刚出来,没什么经济来源,让他支援支援你。”

  我哥挥手让兰爱国闭嘴,皱皱眉头,问我:“刚才在小黄楼那边你在踅摸什么?是不是又想找茬儿打架?”

  我的脸一热,喝口酒掩饰道:“我一个同学住在那儿。”

  兰爱国眯着眼睛坏笑:“是女同学吧?”

  我爸爸接口道:“他们不是老街的,是中化三公司的,都是些当官儿的,人家瞧不起咱们呢。”

  兰爱国在桌面上“嘭”地撴了一下酒碗:“一帮子外来户还瞧不起咱们?什么当官儿的?都是些工厂里的破官儿,到了咱们老街这边不好使!老二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了三楼的那个小妞儿?有什么呀,那个小妞儿瘦得跟鱼刺似的,还不如林宝宝……”嘿嘿笑着摸了一把脸,“老铁,说实话,宝宝那模样配你还真的不委屈,水灵灵的,一掐一兜水儿。啧啧,那身条,那屁股蛋儿……”

  我爸爸瞥我哥一眼,站起来,把自己的那碗酒干了,抓起搭在墙头上的衣服,摇晃着出了门。

  我哥过去搀起了我妈:“妈你也进屋歇着吧,一会儿我过去陪你说话。”

  我妈刚进屋,兰爱国的脖子就被我哥掐住了:“当着老人的面,说话规矩点儿!”

  兰爱国翻着白眼辩解:“我那不是‘刺挠刺挠’咱家老二嘛……”

  我哥松开掐着兰爱国脖子的手,向我瞪眼:“老斜说的是那么回事儿吗?”

  我豁出去了,猛地吐了一口气:“他说对了,我就是看上了小黄楼里的那个妞儿!”

  我哥的眼睛瞪出了血丝:“你长大了?”

  我与他对视:“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

  我哥的目光慢慢往回收:“我跟林宝宝的事情你不明白,我那时候的情况跟你现在是两码事儿。”

  我不想反驳他,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我哥垂下眼皮,摇摇头,捏着猪头肉进了里屋。

  兰爱国吐一下舌头,耷拉着脸说:“你哥刚出来,你就跟他拧着,将来有你的好看。”

  见我不吭声,兰爱国笑道:“他这是为你好。你小小年纪,要钱没有,要人你像个小流氓,还净想好事儿……嘁。”

  我跟着笑了,他说得很对,那时的我剃着光头,嘴唇时常粘着一个没有过滤嘴的烟头,歪头斜眼,一幅无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