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七章 疲于奔命
书名:暗权力-黑道启示录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10680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19
夜已经很深了,张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章鹏远远地跟在后面尾随着他。
雨还在下,忽急忽缓,四周全是雨滴从树枝掉落的滴答声和雨线凿地的噼啪声。
张锋走不动了,站住仰了一会儿脸,慢慢脱掉上衣,披在头上,在一个路灯下面坐下了。
一个闪电照亮了夜空,闪电消失,夜空显得越发深邃,越发诡秘。
张锋摸出一根雪茄烟,可是他点不着它,打火机一明一灭的光映在张锋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头试图接近篝火的狼。
半小时前,张锋送走了陈世豪的父母,下楼的时候,陈世豪他哥哥问张锋:“我弟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张锋大大咧咧地拍着陈世豪他哥哥的肩膀笑:“哪有的事儿?他很好,去西双版纳旅游了呢。”
陈世豪他哥哥似乎看出了什么,捏一把张锋的胳膊,对父母说:“我弟弟很好,刚才还打来电话报平安呢。”
两位老人感到欣慰,可是这欣慰的感觉没过多久,就被一纸《拘留通知书》给打破了……
是谁向警察报告了陈世豪的行踪?张锋的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长生、东子、章鹏这三个人里面肯定有一个就是那个“内奸”!这三个人里面到底是谁呢?长生?不会,他是跟过吴岳二十几年的生死兄弟,他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刻给吴岳使绊子。章鹏?可是这几天章鹏一直就傍在我的身边没有离开过,再说,章鹏有这个胆量办这么大的事情吗?就算他有这个胆量,可是什么理由能让他办这样的事情呢?不会,绝对不会是章鹏……小勇?好像他也没有理由办这样的事情,他现在是吴岳身边的人,正在一步一步得到吴岳的赏识,他怎么会自毁前程呢?不会……不对,不对,我们根本就不了解小勇这个人……张锋慢慢转动着噙在嘴里的雪茄,舌尖上传来的苦味让他的大脑一点一点地清晰,小勇,小勇……小勇曾经跟过路辉一阵。
“岳哥,”张锋在给吴岳打电话,声音沙哑,“我想过去见见你。”
“现在你不能过来,我有可靠消息,警察开始注意咱们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想跑,因为这点事儿不值得我那样做。我有事想当面对你说。”
“我马上就要不用这个号码了,你也不要过来,直接说事儿。”
“那好……我怀疑是小勇‘戳’了陈世豪。”
“不要乱怀疑,这不可能。”
“给我个不可能的理由。”
“你好好想想还有谁知道这事儿?比如你打电话的时候,旁边都有谁?”
“打电话?”张锋的脑子一懔,忽然想起在这之前好几天发生的一件事情。那天晚上,孟立伟给张锋打电话,说他有件事情想要跟张锋谈谈。接电话的时候,张锋正跟章鹏在饭店商量给陈世豪他爸爸过生日这事儿,想都没想,直接让孟立伟过来了。一起喝酒的时候,孟立伟说,那天马武请张锋吃饭,张锋只顾猛吃猛喝,一句正经话也不跟他说,弄得他跟尴尬,他也知道自己跟张锋说不进去,就委托孟立伟过来说一下他的意思。张锋问,马武是什么意思?孟立伟说:“马武的意思是,以后他们从我这儿拿到的工程也转包,不会再跟岳锋公司发生冲突了,但他有个条件,那就是岳锋公司在袁英这个问题上不要插手。”张锋当场打电话给吴岳,说了这件事情,问吴岳在这事儿上的态度。吴岳只说了三个字,答应他。张锋明白吴岳的意思,那就是马武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一把枪。
张锋对孟立伟答应了马武的条件之后,两个人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孟立伟正眉飞色舞地给张锋讲一个黄段子的时候,章鹏进来了,说陈世豪来电话了。
张锋出门接电话,谈话的内容正是怎样给老爷子祝寿……
难道这事儿是孟立伟干的?张锋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完全有可能!因为在武清被枪击那件事情上我没有给他面子,他怀恨在心。
吴岳在那边等张锋的回话:“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不过现在还不敢肯定。”
“好了,挂电话吧,我看见东子了,我在找他呢。你给金漠打个电话吧。”
“慢着……”没等张锋开始说后面的话,吴岳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张锋呆了片刻,继续拨打吴岳的电话,可是吴岳已经关机了。
张锋忿忿地嘟囔一句“老妖精”,直接拨通了大江的手机:“你在哪儿?”
大江好像在睡觉,声音含含混混的:“谁呀?谁……呀!锋哥……”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哥,有事儿您说话。”
“这几天你看没看见过孟立伟?”说完,张锋“呸”了一声,我问他干什么,他这几天闷在家里不出门呢。
“孟立伟?”大江愣了几秒钟,扑哧笑了,“哥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哪儿还认识什么孟立伟呀?”
“我说错名字了……”张锋感觉自己的脸烫了一下,“我是问你见没见着潘二呢。”
“潘二这事儿不是不属于你管吗?”
“你他妈哪那么多废话?”
“对不起,哥……”大江顿了顿,语气一下子显得紧张起来,“哥,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了?”
“我没问你那么多,我只问你,这几天你看没看见过潘二?”
“哥,我错了……我,我去找过潘二,没找着,找着了赵顺,我砍了他……不是,是志强砍的……”
“谁是赵顺?”
“潘二的人……哥,这事儿挺不好说的呢,你在哪儿?我过去跟你说。”
“你不用过来了,”张锋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这两个混蛋到底长没长脑子?他娘的,要不岳哥就说你们弱智……”
“不过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没出什么事儿啊……”大江紧着嗓子说,“哥你要是有耐心的话,我好好跟你说……”见张锋这边没有声音,大江舒一口气,接着说,“是这样,我在家憋了两天,一想起被警察给抓进派出所这档子事儿心里就不好受,我就给志强打电话想去直接废了潘二,志强正好也有这个意思。我们俩就去了潘二的家,冒充他手下的司机……潘二没在家,他老婆说他好几天没回来了。我们就走了。谁知道那个女人很机灵,看出来我们是来找潘二的麻烦的,打电话找人抓我们。我和志强正挨家夜总会找潘二呢,就被赵顺截住了,他们很多人,拿着砍刀棍子……我有斧子,志强有菜刀,我们不怕,跟他们拼起来了。这帮孙子没有战斗力,砍倒两个,他们就全散了。赵顺拿着把破‘喷子’吓唬我,我让他开枪,他不敢,直接被志强砍倒了……”
“我没有工夫听你吹牛,”张锋打断了大江,“赵顺最后害怕了?”
“嗯,他趴在地上磕头,说他再也不敢了……”
“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嗯,他自己去了医院,歪歪扭扭的……哥,他好像不知道我们是岳锋公司的人。”
“去他娘的吧!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一群废物……好了,没事儿了。”
“哥,刚才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大江笑道,“我觉得今晚你说话的口气有点儿跟以前不一样呢。”
“我出了点事儿,以后再告诉你……你把你娘和你妹妹接来了没有?”
“我娘前几天去世了……”大江的声音很低沉,听不出来沉重的感觉,“我妹妹来了,暂时没找到活儿,先在家住着。”
“……”他也没有爹娘,只有妹妹了……张锋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声音开始发颤,“别急,以后我给她安排活儿干。”
“不用了锋哥,等我帮岳哥处理完潘二的事儿,我就让她去咱们夜总会上班,正好我在那儿可以照顾她。”
“不行,她不能去那种场合上班……”张锋咽了一口干唾沫,一笑,“我是说,亲兄妹不好在一个地方上班呢。”
“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哥,你要去哪儿?”
“别问了,好好照顾你妹妹……”张锋迟疑片刻,摇摇头,直接挂了电话。
抬头看了看天,雨已经停了,电线上落下的雨滴打在头顶上,让张锋感觉好笑,我儿子的小手也这样打我的脑袋呢。
举报陈世豪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张锋撑着膝盖站起来,眼前的路被惨淡的路灯照得像一条即将干枯的河。
贴着墙根走着,张锋边拨金漠的手机号码边想,还有谁知道陈世豪要回来给老人过生日这事儿呢?
当张锋确定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金漠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你在哪儿?”
张锋打了一个激灵:“我在外面……你怎么了?”
“我很好……张锋,打完这个电话你就别用这个号码了,陈世豪的事儿属于大案,公安局很可能监控,暂时出去躲几天,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不需要,”张锋蛮横地打断了金漠,“吴岳愿意出去躲,那是他的事儿,我一步也不想离开!”
“为什么?你的命很不值钱吗?”
“什么事儿就他妈命呀命的?我给陈世豪打过几个电话就犯了死罪?”
“咳……怎么跟你说呀?那好,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
“金爷,你帮我分析分析,是谁‘戳’了陈世豪?咱们必须尽快找出这个人来,不然吃亏很快。”张锋缓和了一下语气。
“你有脑子没有啊?”金漠顿了顿,一声暴吼差点儿震破张锋的耳膜,“这个人是章鹏!”
“不可能!”张锋刚喊出一声,就发现前面的路口出现了几个警察。
前方那轮巨大的太阳不见了,身边飘着的云彩在变换颜色,红,黄,蓝,绿……最后变成了灰黑色。很多星星在陈世豪的眼前出现,一闪一闪,就像狼群的眼睛。我爸爸呢?我妈怎么也不见了?陈世豪想要让自己醒来,可是他醒不过来,想要喊叫,感觉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狼眼一样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陈世豪嗅到了狼嘴里喷出的那些带着血腥和腐烂味道的气息……不对!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陈世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脖子被人死死地掐住了,突然意识到梦境变成了现实,只是狼的嘴巴换成了人的双手!
刘铁泉的身体压在陈世豪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陈世豪的脖子,喉咙里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陈世豪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捂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也变得越来越艰难,眼前有金花在闪烁。
陈世豪想要挣扎,可是他的四肢似乎不受大脑的控制了,麻木,无力,就像深陷泥沼。
很多双手伸了过来……这些手有的变成了拳头,有的变成了巴掌,有的变成了虎狼一样的爪子。
巨大的羞愤让陈世豪平添了无尽的力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开这些爪子的,只知道自己跳下床,死命地往南边的墙角奔,那里有一只拖把。
一只眼上突然重重地挨了一拳,眼冒金花的陈世豪在号子中间被几个人扑倒了,水泥台子上的一幕重新上演。
铁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风声就像一个巨人在冲着铁窗嘶吼,破碎的树叶随着风声,狂乱地砸了进来。
有人在压着嗓子喊,捂住他的嘴,别让所长听见!
有人在狞笑,跟老子装黑社会大哥,砸不死你!
挣扎已经毫无意义……龙游浅滩、虎遇群狼、好汉难敌四手,这些乱七八糟的句子穿过陈世豪的脑际。
这一次,陈世豪感觉到了,捂住自己脑袋的是一条泛着浓郁汗臭味道的毯子。
很多影像风一般穿过陈世豪的脑海,这些影像破碎不堪,陈世豪看不清楚里面的内容,他只看见这些影像全都衬在一块巨大的幕布里,那块巨大的幕布是灰色的,上面落满了灰尘,一些人在沿着幕布的边沿飞跑,嘴里嘶喊着什么,陈世豪听不到……我要死了?一些身穿黑色长袍的人在追赶这些人,这些人灰烬一样在风里扬散……
就在陈世豪意识到死神即将降临到自己头顶时,脖子上的那双手离开了,一口气吸进去,陈世豪剧烈地咳嗽起来。
史乃安一手举着一只马桶盖子,一手拎着一根拖把,发疯似的在水泥台子下面吼叫:“打死人啦,你们知不知道!”
与此同时,铁门被打开了,刘所长疾步抢进来,直扑捂着脖子坐起来的陈世豪:“怎么回事儿?”
陈世豪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他觉得自己刚才是在做着一个真实的梦,茫然地瞅着刘所长,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史乃安手里的马桶盖子脱手了,在刘铁泉的头顶上碎成两半。
刘所长示意跟进来的一个武警将还要用拖把抡刘铁泉的史乃安拉出去,继续问陈世豪:“怎么回事儿?”
陈世豪不想回答,低着头往门口走,他十分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再呆在这个号子里了。
刘所长推着陈世豪的后背出来,叹口气,让陈世豪等在走廊上,自己回了号子。
一只眼睛在一鼓一鼓地胀痛,陈世豪抬手摸了摸,感觉尽管这只眼睛没有遭到重创,但三天之后变成熊猫那是肯定的了。怎么会这样?陈世豪眯着那只“单眼”,望着走廊灰蒙蒙的天花板,傻呵呵地笑,他恍惚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这是“罪有应得”……娘的,我都什么岁数了,还跟一个孩子这样“置气”?我他妈的什么经历,什么资历,什么“档次”,竟然还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算这个叫刘铁泉的孩子想要跟我过不去,我还至于那么掉价的跟他计较吗?有多少办法可以让他明白我是爷爷,他连孙子的级别都不到啊?陈世豪的脸红了,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妈的,真掉价啊……起先被人捂着脑袋打,后来跑了,半道儿挨了“眼炮”又被摁倒,太狼狈了。
多年以后,陈世豪在一个朋友的手机上听到这样的一个彩铃,是一个小女孩用当地话说的:
二锅(哥),你那个眼怎么了?
叫人“卯”了。
你怎么不跑?
跑了,“卡”倒了,抓回来又是一顿“卯”……
陈世豪怀疑这个彩铃是根据自己的这段故事改编的,里面的“二锅”应该就是自己。
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夜,陈世豪从四川西部大山深处一个鱼塘边的窝棚里揪出睡意朦胧的刘铁泉,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往他的头顶上蒙一条从垃圾箱里捡来的破毯子,然后看着自己的几个兄弟一阵巴掌一阵拳头地猛揍这个号称独狼的逃犯,心静如水。
陈世豪被送到了走廊北边的大三号,跟他一起过去的还有史乃安。
刘铁泉被押到了小号。据说,他刚去没过三分钟就被一个装神经病的老头儿咬去了一块头皮,从此多了一个外号,疤瘌泉。
大三号比陈世豪呆过的那个号子小很多,斜对面是武警的一个岗亭,里面很安静,人也不多,大概有七八个人的样子。
陈世豪和史乃安进了号子,刘所长戳一下陈世豪的后脑勺,说:“以后无论谁对谁错都不许动手,再这样,关你‘独居’。”
陈世豪没好意思回头,怕刘所长怀疑自己的那只眼得了麻风病。
刘所长鼻哼一声,指着南墙根一个白胖的中年汉子说:“不许欺负新来的啊。”转身出门。
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陈世豪想,这句“不许欺负新来的”跟商场里那句“欢迎光临”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史乃安好像认识那个大白胖子,丢下铺盖跟他打招呼:“三叔,这儿你是老大啊?”
三叔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你们在那边‘作’了什么‘业’?”
史乃安一惊一乍地说:“这次我们打了一个翻身仗!我跟这位大哥,联手打了刘铁泉这个不知死的×孩子!”猛地往前一拉陈世豪,“三叔你不知道,这位大哥绝对不是一般人物,不叨叨,上去就把小×养的给‘圈’起来了!小×养的起初还想毛愣,被大哥一个‘窝脖儿’拿下了……”“吹牛,”三叔矜了矜鼻子,“是你们被刘铁泉拿下了吧?不然为什么你们过来,刘铁泉去了小号?”
“什么脑子啊你?”史乃安一横脖子,“三叔你狗眼看人……不是,三叔你小看这位大哥了吧?让他跟你说!”
“三叔说得没错,”陈世豪笑了笑,“我真的被刘铁泉给拿下了。”
“看看,这才是个实在人呢,”三叔拍了拍自己的铺位,“过来坐,咱哥儿俩唠唠。”
陈世豪捂着那只肿起来的眼坐了过去:“谢谢三叔啊。”
三叔横了史乃安一眼:“傻了?你也过来坐啊,咱们号儿跟别的号子不一样,没有那么多规矩。”
史乃安偷眼一瞥铁门:“我知道,三叔是个精明人,在这个号儿里惹事,那就是找死。”
三叔皱了一下眉头:“你还是别过来坐了,臭老婆嘴,板上钉钉的臭老婆嘴!别给点肥料就开花啊……去马桶那边睡,那儿适合你。”
史乃安咧咧嘴,刚要开口,被旁边一个支起半截身子来的汉子砸了一枕头:“滚你妈的!”
史乃安吐一下舌头,紧着屁股颠到马桶边,猴子一样团坐下去,一时显得非常茫然。
三叔丢给陈世豪一根烟,笑道:“兄弟别笑话啊,‘史歪’就是这种不招人待见的人,喜欢跟在别人后面瞎诈唬,这种人,不能给他一点儿阳光……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跟他不一样,他是只小麻雀,你是个见过世面的老鹰。兄弟你别怪我多嘴啊,要是我没说错的话,你应该是个‘二进宫’……不,说不定是个好几‘进宫’了。我还能看出来你去过劳改队,并且现在在外面也不是个一般的人儿。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啊。我叫宋本堂……你看我长得人五人六是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大干部呢,其实我就是一个农民……嗯,农民,一个五十三岁的老农民。我响应党的号召,想要先富起来,结果没‘富’好,前前后后进来三次了。第一次是在潍北劳改农场,第二次在北墅监狱,第三次在湖田煤矿,这应该是第四次了……哈,全是因为我想要先富起来。”
陈世豪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听他唠叨,打着哈欠敷衍:“嗯嗯,三叔是个有经历的人。”
三叔跟着“嗯嗯”了两声:“你不用喊我三叔,这是个外号,你喊我宋哥就好。”
陈世豪喊了一声“宋哥”,心想,也许“三叔”这个外号是根据他“三进宫”的资历起出来的呢。
听见陈世豪喊他“宋哥”,三叔畅快地“哎”了一声,似乎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兄弟,我的情况基本就这样,你呢?”
“我叫陈世豪,以前进来过一次,这次是因为开枪打了人进来的。”
“好,真正玩江湖的人说话就是简练,”三叔用一声尴尬的笑掩饰着自己的敬畏,继续絮叨,“开枪打人可是个大案子啊……唉,你们这些混江湖的就是不一样呢,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商量着解决的?比如说我,我就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头脑不发热,我能够冷静地考虑……”三叔在苍蝇飞似的嗡嗡着,陈世豪的脑子又飞到了是谁举报了自己的这件事情上。
暂时,长生和小勇的嫌疑可以排除,难道是章鹏?对,完全有可能……
章鹏私下里跟路辉有联系,陈世豪恍惚知道。
半年前,陈世豪因为躲事儿暂时住在章鹏家,曾经在半夜里听见他们通电话,当初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这事儿真的有些蹊跷……陈世豪的思路像是被一根细细的线牵着,这根细线慢慢将他牵到了一些很远的地方……陈世豪想起来,章鹏的父母都是哑巴,他们家的生活很艰难,几乎全靠章鹏一个人来支撑。章鹏曾经要求张锋给他买一套房子,张锋不同意,后来他看到张锋给自己的丈母娘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跟陈世豪住在一起的那阵,章鹏曾经流露过在这件事情上对张锋的不满……对,这事儿完全有可能是章鹏干的。
可是章鹏这样干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想利用这件事情牵连张锋,也许还有更深的打算?
陈世豪想起了多年以前吴岳对他说过的话——章鹏就是金庸的一本书里的那个岳不群。
岳不群是谁?陈世豪隐约记得吴岳曾经说过,岳不群是个善于伪装成君子的小人。
三叔还在絮叨,陈世豪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苍蝇飞出铁窗,找到章鹏,扒去他的伪装。
陈世豪在三叔的絮叨声中沉沉睡去的时候,张锋正被章鹏拖着,踉踉跄跄地穿行在几条胡同里。
几分钟前,张锋发现了前方的警察,贴着墙根,悄悄钻进了一条胡同。
与此同时,警察发现了张锋,呼啦一下追了过来。
一个楼道里,野猫似的蹿出章鹏,一把将张锋拽进了这个楼道。
在一片刺目的手电光里,几个警察箭一般冲进了胡同深处。
章鹏不说话,拽着想要探头打量警察去向的张锋钻进了楼道里面的一处过道。没等张锋反应过来,章鹏拽着张锋的腰带将他推上了过道前方的一个窗台:“下去蹲着,别出声!”张锋下意识地钻出窗户,蹲在了窗台的下面。章鹏在窗台那边等了一会儿,蹁腿跨上窗台,跳下去,拖着张锋就跑。两个人沿着窗台东边的一条胡同上了大路,迅速穿过亮着路灯的大路,一头扎进了另一条胡同。
从这条胡同里出来,章鹏箭步跨上停在胡同口的一辆摩托车,回头低吼:“上来!”
张锋的心头蓦地就是一热……章鹏,我差点儿误会了你。
在章鹏的一个兄弟家换下满是泥浆的衣服,张锋用一条床单裹住身子,蔫蔫地团进了一只沙发,脑子一片混乱。
章鹏换好衣服,坐到了张锋的身边:“哥,我一直跟着你,怕你出事儿……好险啊。”
张锋眯缝着眼睛看章鹏,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妹妹的影子在眼前晃……
“哥,我知道你怀疑是我‘戳’了陈世豪,”章鹏点了一根烟递给张锋,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可是我真的没干这事儿……我知道跟你解释没用,我也不想跟你解释,就想好好看着你,我不想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那样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你别说了,”张锋摇摇手,用力抽一口烟,抬手摸了摸章鹏的肩膀,“我相信你。”
“哥……”章鹏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亲人对待,我爹娘有话不能说……”
“不要说这些了行不?”
“不说了……”章鹏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哥,我想给岳哥打个电话,我不想让岳哥也怀疑我。”
“你不要担心这个,我会跟他解释的。”
“还有金漠大哥……”
“这个你也不要担心,”张锋招手示意站在门口的那个兄弟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直接拨通了金漠的手机,“金爷……”
“金他妈什么爷呀?你怎么还用这个号码?赶紧换了!”
“我打完这个电话就走人……刚才我差点儿被警察给‘捂’在那儿,幸亏章鹏……”“我知道了,”金漠打断张锋,急匆匆地说,“刚才吴岳用公用电话跟我通过话,他说,长生刚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长生确定,这事儿是小勇干的,正控制住他,在即墨呢。这事儿真有意思,长生检查自己的手机上面的通话记录,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长生不知道这个号码是谁的,估计肯定是小勇打过的,没来得及删除。长生暂时还没惊动小勇,往东子那边打了一个电话,是吴岳接的。长生把那个号码一说,吴岳直接确定那是路辉的手机号码……你认识军光这个人吧?他的家是即墨的,是吴岳劳改的时候认识的兄弟……吴岳和东子在往即墨那边赶,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明白。你嘱咐一下吴岳,告诉他,东子跟小勇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当心点儿。”
“吴岳说了,这些事情都不需要咱们操心,他自己有数。”
“你跟你的那些管事儿的朋友接触过没有?”
“接触过了,”金漠的语气有些轻松,“问题不大,但这些日子你们都不能‘显像’,明白不?”
“明白,”张锋笑了笑,“呵,金爷不是一般动物呢……就这样吧,我等你的消息。”
“这几天你不要随便跟我联系,有事儿让章鹏找我。”
“操你大爷的,刚才你还怀疑人家章鹏呢……好了,不跟你罗嗦了,挂电话吧。”
“慢着!你想去哪儿躲几天?”
“红岛。当年我在红岛发展了几个兄弟,在他们那儿躲着万无一失。”
“去吧,这就走。”金漠挂断了电话。
通话刚刚结束,章鹏的手机就拨通了红岛一个兄弟的电话,章鹏将手机递给了张锋。
张锋接过手机,语气沉稳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闭上眼睛,闷闷地笑。
半个小时后,章鹏的手机响了,张锋接起来,听了听,朝章鹏一点头:“我走了,这几天你多靠在金漠那边。”
章鹏点头:“我记住了。还有,陈世豪进去了,他那边的生意也需要有人照顾。”
张锋摇了摇手:“你不要把手伸得太长,这样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
就在张锋趁着夜色赶到一个僻静的码头,等候上船的同时,吴岳和东子在百里之外一个叫做汉洼的村子出现了。
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吴岳和东子在一个碾盘旁边站住了——碾盘不远处的一个草垛后面转出来长生。
吴岳回头看看,快速接近长生,低声问:“小勇呢?”
长生迈步往一条胡同里走:“在军光家。”
东子野狗一样地窜到了长生的前面:“你们没打小勇吧?”
长生笑了笑:“没有,我连问他都没问,他也不知道我带他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东子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不相信这事儿是他干的,他不会那么傻。”
吴岳抬手推了东子的脑袋一把:“你钻进他的肚子里看了?你娘的,吕布是董卓的干儿子,还杀了他呢。”
东子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黑暗中,表情就像一个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孩子。
在胡同中间的一户人家门口站住,长生抬手拍了拍门上的一个铁环,军光打开门,将三个人让进门里,探出头去前后看了看,悄悄关紧了街门。
雨彻底停了,房檐上的积水挂钟似的滴答滴答往下掉,夜空显得异常静谧,一阵夜风的哨音从胡同里滑过。
进到堂屋,军光拉一把吴岳的胳膊,冲东间一努嘴:“那小子在里面想心事呢,没娘的孩子一样。”
吴岳点点头,扯住正要往里进的东子,低声道:“你不要跟他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
长生已经推开了东间的门。
东间的炕上孤坐着身形瘦小如猴子的小勇,他正在低头摆弄一只玩具车,样子像是没有发现进来了人。
长生站在炕下咳嗽了一声。
小勇打个激灵,幽幽地把头转向了长生和并肩站在门口的吴岳和东子,满脸全是泪水。
吴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晃开东子,直接坐到了小勇的身边:“咱们不要罗嗦了,说实话吧。”
小勇转身跪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脸,一只手轻轻放在吴岳的腿上:“哥,你杀了我吧。”
“什么话这是?起来,好好说,我不杀你……”吴岳用一根指头勾起小勇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是在什么时候,受了谁的指派干的这事儿?”“哥,我知道今天我是躲不过去了,我也做好了死的打算……”小勇不敢直面吴岳的眼睛,两眼瞅着自己的鼻尖,声音就像一条垂死的狗,“我说,说出来我就轻快了……我是在跟陈世豪和长生哥在济南上车的空当,用长生哥的手机给路辉打的电话,是路辉把事情透露给警察的。很久以前路辉就安排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你,目的你应该知道……岳哥,事情已经出了,你看着办吧。”
“你想让我怎么办你呢?”吴岳移开勾着小勇下巴的手指,歪着脑袋看他,表情非常平静。
“随便吧……”小勇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佝偻,就像一块即将沉入海底的石头。
“东子,你说呢?”吴岳把头转向了东子。东子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来,”吴岳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匕首,猛地插在炕沿上,“小勇,先意思意思,自己切一根指头去。”
“哥,你真的不杀我?”小勇偷眼一看吴岳,迅速低下头,迟疑着将左手的小拇指凑到了刀刃下,右手握住了刀把,急促地喘息。
“小勇……你他妈的不是人啊,你他妈的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东子跺一下脚,推开站在身后的长生,撒腿冲了出去。
“拉他回来。”吴岳冲军光挥挥手,轻轻一戳小勇的肩膀,“来吧,我要你的一根指头。”
东子被军光夹着脖子拽了进来,长生将自己手里的一根烟给他插进嘴里,摸着他的肩膀按他坐在了炕下的一只凳子上。
小勇保持原来的那个动作不变,歪过脑袋,斜着眼睛看东子:“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还跟我装什么?”
东子将烟头含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我操你姥姥,你这个不知死的叛徒!说吧,你把什么事情都跟岳哥说了吧,我无所谓啦!”
小勇收回目光,冷笑一声:“你跟我说过,你跟家飞不共戴天,你要利用来岳哥这边的机会,找家飞报仇!你不会不承认是吧?”
东子喷着满嘴烟丝狂笑:“我说过!可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现在是岳哥的人,家飞是岳哥的兄弟,岳哥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吴岳冷笑着瞥了东子一眼:“你没有必要跟他解释那么多,我相信你。来吧,小勇,动作麻利点儿。”
小勇“啊哈”一笑,右手猛地将匕首扳了下去。
东子火中取栗似的抓起小勇弹到一边的那根小指,捏在手里,直直地看着小勇,泪如泉涌。
吴岳矜一下鼻子,反手一拍小勇的腮帮子:“你可以走了。记住,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无论何时何地,不然你会死。”
小勇将没了小指的左手戳在腰上,蹭下炕,倒退着往外走:“岳哥,谢谢你的不杀之恩……以后你不会看到我了。”
长生望着吴岳,似乎不相信吴岳会就这样放走小勇。
吴岳挑了挑眉毛,一指东子:“是爷们儿就不要哭!你赚了,因为你看清了一个人是不是你的生死兄弟。”
东子说不出话来,痛苦地摇头。
小勇退到门口,转身冲了出去,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院子里响起:“岳哥,有机会请你转告陈世豪,我对不起他!”
军光凑到了吴岳的身边:“这小子不会去派出所继续‘戳’咱们吧?”
吴岳一笑:“那他可真的就该死了。睡一会儿吧,明早我们要赶路,去郑州玩几天。”
东子的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幽光:“忘恩负义可以原谅,恩将仇报绝对不能放过……”
吴岳拍拍东子的肩膀,笑道:“忘了他吧,只有忘记过去才能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