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有硝烟的战场

　　清晨，下了整整一宿的雨停了，晨曦穿透氤氲薄雾，整座城市像是一副刚刚画完的水墨画。

　　赤膊，手提一件黑色T恤的陈世豪边往公司赶，边打手机：“岳哥，你们动身了没有？”

　　手机那头的声音很嘈杂，吴岳的声音断断续续：“人来齐了，正往工地赶……家飞跟你见面了没有？给我看住他，不要让他随便活动。”

　　陈世豪走近了写字楼：“刚才长生哥跟我联系过，他们已经在公司里等我了。你那边也注意点，不要出事儿。”

　　吴岳说声“我知道”，挂断了电话。

　　进入电梯，陈世豪拨通了张锋的手机：“你开始去抓周永涛了没有？”

　　张锋的声音很急促，透着一股丧气：“我来了，他不在家……妈的，我真搞不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他还真的想要去找你？”

　　陈世豪皱了皱眉头：“估计他没有这个胆量。你继续找他。我已经安排小勇他们在我家附近埋伏好了，万一他真的去了，直接抓他过来。”

　　张锋“嗯”了一声：“先这样吧。如果我抓不到他，就先去会会李俊，你自己当心点儿。”

　　电梯门开了，走廊里寂静得怕人。陈世豪挂断电话，径直往公司办公室走去。

　　走廊西头的阴暗处，人影一晃，一条满脸胡须的大汉蹑手蹑脚地闪了出来。

　　整个走廊霎时变得浸在一股冰水里的刀子般的阴冷之中。

　　西郊。一座树木葱茏的村庄南边，大片的玉米地刚被铲平，田野里划着一道一道的白灰条子。一排铁皮房的背面，有一群民工在砌一堵围住工地的墙。墙的西边，几块巨大的广告牌下，一条泥泞的土路蛇一样蜿蜒向南。太阳冲散了薄雾，天空一碧如洗。土路南边，一颠一颠地驶过来三辆溅满泥浆的面包车。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越过路边的泥沟，超越面包车，横着在广告牌下停住了。

　　嘴角叼着一根烟，一脸冷笑的吴岳打开车门，回头喊：“郑伟，你带着咱们的人去东边。”

　　白净，脸上有一条紫色刀疤的郑伟钻出了轿车：“你呢？”

　　吴岳往面包车那边瞅了一眼：“我跟袁英和富顺在西边。”说完，冲面包车挥手，“袁英、富顺，让大家先不要下车，你们过来！”

　　一高一矮两个穿黑色弹力背心的人跳下面包车，疾步靠近吴岳。

　　吴岳抬手指了指中间的那辆面包车：“东子！你跟郑伟一起，去东边。”

　　东子下来了，点点披着长发，狮子一般的头，晃着麻杆一样瘦的身子，拉开车门，一个一个地往下拽人。

　　郑伟走到最后那辆面包车的侧面，拍拍车门，一群年轻人鱼贯下车，在郑伟的招呼下，呼啦呼啦涌到了工地的东边。

　　吴岳拉一把走到跟前的那个黄脸高个子，笑道：“袁英，又要辛苦你了。”

　　袁英呲着满嘴板牙冲吴岳笑：“哥你说啥哪，还不是应该的？”

　　吴岳瞅了矮个子一眼，轻声说：“对，咱们不应该客气，可是跟富顺就不一样了，你说呢？”

　　袁英的脸阴了一下：“我不好说呢……哥，歌厅那边不好做，路辉的人跟踪我好几次了，现在基本上是富顺在替我照看着场子。”

　　吴岳冲木桩一样站在那儿望天的富顺一笑：“你们俩是铁哥们儿，还不是应该的？别担心，我很快就让路辉‘哑火’。”

　　“不是我不敢跟路辉斗，是因为我不愿意给你招惹麻烦……你是知道的，我要是出事儿，警察就会联系到你。”

　　“这个我知道，”吴岳拍了拍袁英的肩膀，“你暂时忍耐几天，我很快就让你找到感觉。”

　　“哥你也不要太‘那啥’了，我的事儿我自己处理。早晚我弄死路辉这个瘪犊子。”

　　“这都是后话……”吴岳笑笑，冲富顺打了一个响指，“顺子，你过来。”

　　富顺的一张黑脸木呆呆的，就像几天没有睡觉的样子：“哥，有话你就说，我在这儿能听见。”

　　吴岳笑了：“妈的，你‘溜冰’（吸毒）溜成个傻子了……我问你，你跟袁英，你们俩谁大？”

　　富顺蔫蔫地应道：“论年龄，我大，论别的，他大……岳哥，有话你就明说。”

　　“那好，一会儿你跟着袁英，”吴岳吐掉嘴角的烟头，抬手指了指那片划着白灰条条的田野，“要是李俊和他的人来了，你们就把人散开，在那儿待命。记住，没有我的指令，大家都不要亮出家伙来。”把头转向袁英，一笑，“要是我跟李俊谈不拢，我会告诉你们的，然后你们直接亮家伙……注意，他们不动手，你们也不要动，咱们的目的不是打架，是威胁。记住了没有？”

　　“这个我明白，”袁英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富顺，一切听咱哥的指挥，知道不？”

　　“知道……”富顺转身往面包车那边走，“都给我下来，全体去工地！”

　　“瞧见了吧？”袁英冲吴岳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这就开始发号施令了，他不听你的。”

　　“他就这么个脾气，无所谓。”

　　“哥你得有点数，富顺……”袁英咽了一口唾沫，“富顺的心气儿很高，一般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怎么，你还担心这个？”

　　“不是我担心，哥，反正我觉得在某些事情上，你不要过于实在。”

　　“我有数，先这么着吧……”吴岳拍了拍袁英的胳膊，“你让你的人也下来吧，直接过去。”

　　袁英硬硬地往后面的面包车走，吴岳皱皱眉头，点上一根烟，抽两口，迈步往那帮砌墙的民工走去。

　　一个瘦得像猴子的民工凑了过来：“老师，你们也是来抢工地的是吧？”

　　吴岳一怔：“有人来抢过工地？”

　　瘦猴子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可了不得啦，昨天下午，一帮送沙土的和一帮送防护网的打起来了，砍刀、红缨枪都用上了，砖头瓦块满天飞，好几个破头的……”

　　“送沙土和送防护网还不一样？”吴岳纳闷，“不都是送建筑材料的？”

　　“不一样，不一样……”瘦猴子朝吴岳伸了伸手，“来根烟啊老师……”点上烟，神秘兮兮地说，“送沙土的是李俊，李老大，送防护网的是一帮河南人。”

　　“谁赢了？”

　　“当然是李俊，李老大啦，”瘦猴子一脸崇敬，“李老大可了不得，当地一霸呢，拿着一杆枪，朝天就打……”

　　“天上有麻雀嘛……”吴岳不屑地笑了一声，“李老大一般什么时候过来？”

　　“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今天不一定。”

　　“他的人呢？”

　　“估计今天不能来了，”瘦猴子伸出一条胳膊，朝小山一样堆在田野里的一堆沙子弯了弯，“你看，东西运来了，就等于占下了‘场子’。”

　　吴岳点了点头：“哦，是这样啊。工地上管事儿的呢？”

　　瘦猴子茫然：“啥管事儿的？咱不知道……反正没有当官儿的来这里。我们是村里的，村长说，先把这块地方围起来。”

　　吴岳说声“明白了”，迈步往正跟身边的人比划着什么的郑伟走去。

　　郑伟转身，脸涨得通红：“刚才我给锋哥打电话，锋哥说他没找到李俊，抓了他的一个小弟，那个小弟说，李俊正往这边赶。”

　　吴岳沉稳地点了点头：“很好。张锋没说他过来不过来？”

　　郑伟跳到了一堆石头旁边：“锋哥要过来。他说他要继续找周永涛，如果找不到，他马上就过来。”

　　“很好，”吴岳捏一把郑伟的胳膊，“你们在这边等着，不要随便乱动。如果没什么事儿，你带人回公司，照应着你豪哥。”

　　“东子还在这儿跟着你？”郑伟瞥了一眼甩掉汗衫，露出一身排骨，棍子一样立在阳光下的东子。

　　“对，他跟着我。”

　　“那好，”郑伟拧一把嘴唇，悻悻地说，“岳哥你不怎么重视我呢，我大小也比东子跟得你时间长吧？”

　　“你想说什么？”吴岳皱了皱眉头，“我这样安排，你感觉不好吗？”

　　“没什么……”郑伟讪笑一声，转话道，“姓周的还真的有胆量去找豪哥？”

　　“不敢说……好了，对于这种没长脑子的家伙，防备着点儿是必须的。”

　　“应该。”郑伟退回了人群。

　　吴岳走上一处田垄，打眼往村子那边看去，村口静悄悄的，几只老牛在悠闲地吃草。

　　吴岳蹲下，抓起一块坷垃，无聊地捏着，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发出懒洋洋的光。

　　砌墙的民工那边一阵骚动，瘦猴子颠颠地跑过来，推一把吴岳，使劲地朝村东边努嘴：“你看，你看，李老大来了！”

　　吴岳蹲着没动，顺着瘦猴子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辆摩托车疾驶而来，车轮扬场般甩着泥浆。

　　驾驶摩托车的是一个光着上身，胳膊和胸脯文满杂乱图案，积肉乱抖的胖大汉子，他牛头一样大的脑袋似乎刚刚刮过，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吴岳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歪头问瘦猴子：“他就是李俊？”

　　瘦猴子点一下头，嗖地窜回了民工群。

　　四周嘈杂的说话声没有了，东西两帮人的眼睛齐刷刷地聚集在吴岳的身上。

　　摩托车在离吴岳不远的地方停下，李俊跨下摩托车，单手将车掼在泥地里，径直向吴岳走来，旁若无人。

　　岳锋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那条走廊里，陈世豪在拍办公室的门，声音回荡在寂静如墓道的走廊。

　　门开了，长生让进陈世豪，笑道：“你怎么才来？家飞着急了，这就要去抓周永涛呢。”

　　陈世豪进门，冲半躺在沙发上的家飞笑笑，回头问长生：“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长生关上了门：“知道了。刚才张锋来过电话，把这事儿说了。哈，还真有这么操蛋的人呢。”

　　“张锋是怎么说的？”陈世豪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一下，妈的，这事儿有点掉价，我还没做什么呢，就被人威胁。

　　“这个你就别问了，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长生摇摇手，把陈世豪推到了他办公桌的椅子上，“坐下喘口气再说。”

　　“张锋去找李俊了没有？”

　　“正在找，”长生丢给陈世豪一根烟，坐到了他的对面，“张锋说，他去抓周永涛，没抓到，抓到了一个从他家出来的小混子。一顿臭揍，那小子说了实话，他说，李俊天不亮就骑着摩托车走了，走的时候带着一把大砍刀。张锋让他给周永涛打电话，问他到了哪里？那小子打了，电话通了，可是周永涛不接，再打，他关机了。张锋要押着他去找李俊，他说，李俊已经去西郊的那处工地了……张锋说，工地那边不用担心，吴岳会办好的，他要押着那个小子去‘搜捕’周永涛，他担心你被周永涛暗算。我说，这个你别担心，有我和家飞。”

　　“张锋纯粹多此一举，”陈世豪把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一个吹牛×的小混混，没有必要这么隆重。”

　　“这话我也说了……”长生蔫蔫地笑，“可是他不听。我估计，这工夫，张锋正在到处抓周永涛呢……城市这么大，去哪里抓？”

　　“那就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了。”说完这话，陈世豪苦笑了一声，“也许姓周的还真有过来砍我的魄力？哈，难说。”

　　“防备着点儿也好，”长生后背后拽出一把仿六四手枪，搁到桌子上，轻轻往陈世豪这边一推，“这个你拿着。”

　　陈世豪抓起枪，拆下弹夹，用大拇指挤出一粒子弹：“就一发子弹？”

　　长生一笑：“不够你用的？”

　　陈世豪将子弹装回弹夹，插到了枪上：“我也没想用啊……这玩意儿太危险，只要动了它，无论死人与否，都是大案要案。”

　　家飞横着身子站到了陈世豪的身边：“关键时刻，这玩意儿好用，你不要，给我。”

　　陈世豪拉开抽屉，将枪放了进去：“拉倒吧你，给你，你还真的敢用呢，当我不知道你的脾气？”

　　家飞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弹簧刀，打开，一下一下地试探刀锋：“对，我敢用，我他妈心里憋屈，老想杀人。”

　　长生横了家飞一眼：“你给我闭嘴。是不是又想起东子拿枪顶你的脖子来了？那事儿以后不要再提！”

　　家飞冷笑一声，悻悻地退回了沙发。

　　闷坐片刻，陈世豪给张锋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张锋才接电话，声音很不耐烦：“说话！”

　　陈世豪笑了：“跟谁生气这是？”

　　“妈的，我抓的那个小子趁我不注意，跑了！”张锋顿一下，促声问，“有事儿？”

　　“没事儿……你不要去抓周永涛了，我在公司等着，我会处理好这事儿的，你去工地帮帮吴岳。”

　　“我正在去工地的路上。好了，照顾好你自己。你活着，比我活着还好！”张锋挂了电话。

　　陈世豪讪讪地低下了头：“这小子什么脾气啊……”一些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陈世豪看见，童年张锋迎着漫天大雪走在放学的路上，身后是蹦跳着一起走的陈世豪和吕国贵，一群高年级同学撞了过来，陈世豪和吕国贵被撞倒在雪地里，哇哇大哭。张锋回来了，他的手里抓着一块沾满雪泥的砖头，那帮高年级同学在挥舞的砖头下四处逃窜；陈世豪看见，少年张锋一个肩膀一只煤气罐，在两个老人的指点下，吃力地往楼上挪，那两个老人是陈世豪和张锋同一个大院儿里的，他们没有儿子；陈世豪看见，青年张锋站在海岸汹涌扑来的浪头前，大喊，来吧，我让你们全都死！

　　寂静里，长生敲了敲桌子：“世豪，我觉得咱们不应该在这儿等，万一周永涛真的来了，在这儿打起来不好。”

　　陈世豪抬起了头：“可是不在这儿等，他找不到我。”

　　长生说：“你不是有他的手机号码吗？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在哪里。”

　　陈世豪一愣：“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刚要掏自己的手机，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

　　陈世豪打开手机，屏幕上出现四个字：你在哪里？上面显示的号码是周永涛的。

　　陈世豪直接拨通了那个号码：“老周吗？”

　　那边不说话，闷闷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击着陈世豪的耳膜。

　　陈世豪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在公司等你，你来吧。如果你不想来，咱们就去桂花私家菜馆，我请你喝酒。”

　　那边粗重的呼吸声停止了，电话随即挂断。

　　陈世豪瞅着手机屏幕，眉头皱得生疼：“他妈的，你个胆小鬼……”关了手机，狠狠地咬了咬牙，“不走了，就在这儿等他！”

　　家飞站起来，猛地将弹簧刀插在茶几上：“见了他，我他妈直接割下他的脑袋！”

　　“斩首，这叫斩首……”长生的一声笑刚刚出口，陈世豪的手机又响了，陈世豪迅速接起了手机：“老周？”

　　“什么老周，我是金漠！”金漠的声音很急促，“我遇见刘二了，刘二来找路辉……”喘一口气，声音舒缓下来，“是这样，刚才我来路辉公司，刚走到楼下，就看见刘二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我躲在树后盯着他，看见他要往路辉公司的楼上走，我就喊住了他。我知道，这小子昨天晚上被你吓破了胆，这是寻找靠山来了。他肯定是分析过，目前能跟咱爷们儿抗衡的只有路辉。我就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跟我绕圈子，说他的表妹在路辉公司打工，他来找她借钱。我没跟他罗嗦，直接说，如果你是来找路辉的，最好先跟陈世豪打声招呼……”

　　“我看你也够罗嗦的，”陈世豪打断了金漠，“他现在哪里？”

　　“你先听我说完嘛……我说，你是不是想让路辉保护你？你每月给路辉一万块钱……还真让我给诈唬出来了，他承认了……”

　　“然后他就没去找路辉？”

　　“他走了，”金漠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不放心他，也许他还会去找路辉！我觉得你应该立刻去找他一下，继续给他上弦！”

　　“行。我知道了，挂电话吧。”收起手机，陈世豪长吁一口气，将身子靠到了椅背上。

　　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斜打在陈世豪的脸上，有一种灼热的痛。

　　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陈世豪坐直了身子。就这样吧……处理完周永涛的事情，然后就去找一下刘二，争取把他的饭店拿下来，算是我对岳锋公司最后的一个交代，然后我就离开，至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以后再做打算。阳光越来越灼热，陈世豪坐不住了，忽地站了起来：“二位，跟我走，咱们一起去找一下刘二。周永涛的事儿暂时放一放，这样傻等不是办法。走吧。”

　　长生纳闷地问：“找刘二干什么？”

　　陈世豪简单把昨天他去见刘二的事情说了一下，笑道：“你说这样的人咱们不收拾他一下，对得起谁？”

　　长生边往外走边皱眉头：“这样不好吧？算是欺负人呢。”

　　家飞从茶几上拔出弹簧刀，收起刀刃，迈步就走：“修理这种人，那不叫欺负，罪有应得！”

　　陈世豪拉开抽屉，摸出枪，插到后腰上，攀着长生的肩膀笑：“家飞说的对。这种人，一旦‘摇’起来，纯属社会毒瘤。”

　　长生摸着头皮笑了：“可也是，呵呵……强迫妇女卖淫，赚黑心钱，人人得而诛之。”

　　一辆出租车载着陈世豪、长生、家飞，消失在写字楼前方的车流中。

　　写字楼的拐角处，一辆蓝色摩托车轰然发动，迅速跟上出租车——戴着头盔，野狼一般伏在车把上的是，周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