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不出的江湖

　　吴岳没有说话，漠然把脸转向了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窗玻璃，映得金漠就像一个白衣白脸的鬼魂。

　　陈世豪跟金漠握了一下手，笑道：“没说你，说马武呢。”

　　金漠一屁股坐到吴岳的身边，歪着脑袋看吴岳：“没错，他连我的脚趾头都不如。”见吴岳没有反应，金漠把脸转向了陈世豪，“你去接触当官儿的了？”

　　陈世豪点了点头：“嗯，外贸局的，他们以后也许会对我有帮助。”

　　金漠冲陈世豪竖了一下大拇指：“开窍了，你开窍了啊小哥。其实在社会上混，上边没有人罩着是不行的。权利成就黑社会，对吧？”

　　吴岳抬了抬头：“你是黑社会的？”

　　金漠用肩膀撞了吴岳一下：“谁是黑社会的？大忽悠吕国贵才是呢，哈哈，装，继续跟我装……你自己的心里没有数？”

　　吴岳把头垂下了：“嗯，在某些人的眼里是这样的。”

　　陈世豪歪着嘴角笑了：“老漠说的不假，权利成就黑社会。老漠，你跟梁大伟的关系还牢靠吗？”

　　金漠把嘴裂成了蛤蟆：“不牢靠那就不是混江湖的了！”声音太大，金漠的嗓子“咯”了一声，像蛤蟆叫，金漠捂着嗓子用力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不过……不过这样的实权人物，‘挂’着他的人不光是我一个。他在派出所当所长的时候我就知道，路辉一直‘挂’着他……路辉前年开了一家夜总会，规模很大，很多人瞅着他……迟大军大家都知道，他是那一带的头号大哥。去年冬天，他带人去夜总会闹事儿，事后找路辉谈判，说了狂话，被路辉的人给废了。路辉‘跑路’期间，梁大伟给他把事儿压下了……梁大伟年初调去了缉毒大队，干副大队长，我一直用票子‘挂’着他……”

　　陈世豪嘘了一声：“别那么罗嗦，你跟梁大伟之间的事儿只限于咱们几个说说。”

　　金漠哼了一声：“我不如你聪明是吧？好了，不谈这个了。岳哥，你不要说话，我来说咱们的事儿，看我猜得对不对。”

　　吴岳把脸转了回来，冲陈世豪一笑：“看见了吧，装神算子的又来了……你说，我听着。”

　　“你是不是准备进军西郊的那处工地……呸呸，说错了，”金漠吐掉嘴角被雨淋湿的烟头，棍子一样站了起来，“应该说，你已经决定了！你决定要控制那处工地的建材供应，步骤如下……”金漠探手拽下陈世豪嘴唇上的烟，抽两口，砍柴似的将一条胳膊当空一挥，“一，带着手下的兄弟去工地‘站场’，给发包方造成压力；二，找几个兄弟去抓李俊，砸他个生活不能自理，让他把他的人撤出来；三，让我去接触孟立伟，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他设法中标，或者让吕国贵中标，然后咱们全盘接收工地里的建筑工程。对不对？”

　　吴岳垂着眼皮，不说话。

　　陈世豪笑道：“老漠你果然是神算子，刚才吴岳就是这么说的。”

　　金漠仰起脸，几声鸡鸣般的笑声刚冲出嗓子，就被吴岳的声音阉割了：“你只说对了前两条，第三条不对。我要让你接触的不是孟立伟，是路辉。”金漠一怔：“路辉？他的头小，孟立伟的头大，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为什么不先接触大头的？”

　　“你不懂，”吴岳竖起一根指头，在眼前晃，“孟立伟不敢招惹路辉，咱们敢，只要压住路辉，咱们就是孟立伟的爷，后面怎么使他，怎么有。明白？”

　　“我好像明白了……”金漠讪笑着搓了一把头皮，“不过，路辉的眼里根本没有我，我去接触他，恐怕……”

　　“你代表的是我，”吴岳轻蔑地一笑，“你代表的是整个岳锋公司。”

　　“这下子我明白了，”金漠咧开缺了一个门牙的嘴，冲吴岳嘿嘿地笑，“看我的吧，我不玩他个晕头转向，四爪朝天，算我白混了十几年的江湖。”“具体怎么办，等张锋来了再商量，”吴岳抬头看了陈世豪一眼，“这事儿你不要参与，好好在家歇几天，有事儿咱们再见面。”

　　“嗬，这就把我开除了……”陈世豪晃悠了两下身子，想走，迈不开脚步，“其实我还没想好，我不想那么快就……”

　　“没钱发展自己的事业是吧？”金漠神情诡秘地冲陈世豪眨了一下眼，“公司里没钱支持你，我那儿有，要多少？”

　　“我操……”陈世豪的脸又一次感到发烫，“老漠你啥意思呀？合着我就那么下作？我可告诉你，这个公司没你说话的权利……”

　　“你打住，”吴岳抬手一指陈世豪，“金漠的意思你没弄明白。”

　　“不是……”金漠偷偷一捏陈世豪的胳膊，冲吴岳嘿嘿地笑，“让岳哥给评评理，我这是不是为你好？”

　　“世豪，你确实多心了，”吴岳皱了皱眉头，“谁也没拿你当外人。这个公司是你、我和张锋的……”

　　“我呢？”金漠拦住了吴岳的话头，“我也算是元老吧？”

　　“对，公司是咱们四个人的……”吴岳站起来，抱了金漠一把，“咱们四个永远都是好兄弟！哎，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金漠正色道，“你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团结、协作，成就一番大事业！”

　　“是吗？”吴岳微笑着乜了金漠一眼。

　　“不是吗？想要成就大事业，必须团结！论力气，人类不如老虎，论速度，人类不如兔子，但是人类却强大了起来。为什么？”

　　“道理对，可是刚才我不是想说这个。”

　　“不是这个？那就是……”金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捏着嗓子嘿嘿，“岳哥的脑子也在进步啊。千百年来，大到秦始皇、汉高祖，小到咱们这些混江湖的，奉行的无非就是两个字，厚黑。也就是说，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必须做到脸皮厚，心肝黑。出人头地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就看你在大风大浪里怎么运用这两个字了。金爷我的认识就是，厚黑二字也分层次，浅层次的厚黑，就是泼皮无赖加小人，比如已经被咱们踩在脚下的那些个小毛贼。当然，还有路辉，此人已经到了人人厌烦，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步，怎么会成功？高层次的厚黑，应该大智若愚，厚而无形，黑而无色……”

　　“这是谁教你的？你不会是吕国贵的徒弟吧？”陈世豪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金漠。

　　“吕国贵有我这么大的学问吗？别看他的学历高，论起实战经验……”金漠的话说到一半，陈世豪裤兜里的手机响了，金漠把话咽了回去。

　　陈世豪摸出手机，扫一眼屏幕，坐下，按了接听键：“哪位？”

　　对方的声音很陌生，听上去冷冷的：“你不认识我。我叫周永涛。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意思就是，你该死了。”

　　陈世豪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妈的该死了，”那边的声音很慢，很生硬，“今天你见过路辉大哥是吧？我告诉你，尽管我不认识路辉大哥，可是路辉大哥的大哥是李俊，李俊是我的大哥。今天你跟路辉大哥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你想要灭了李俊是吧？那我就先灭了你。你可以扫听扫听我周永涛是个干什么的。我刚从监狱出来，我杀过人。李俊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从监狱里赎出来的……”

　　“老哥，你慢点儿说，我听不明白。”陈世豪起身，慢慢走到了窗前，外面漆黑一团。

　　“老子不想跟你罗嗦了，你不够级别！是爷们儿的，你马上来桂花私家菜馆，老子在这儿等你，咱们立马做个了断！”

　　“那好，你等我，我一会儿就过去。”陈世豪轻轻挂断了电话。

　　一看陈世豪的脸色，吴岳知道有事儿，过来按住了陈世豪的肩膀：“谁的电话？”

　　陈世豪拿开吴岳的手，闷声道：“一个叫周永涛的傻×……”

　　简单说了一下这个电话的内容，陈世豪皱着眉头问：“你估计是不是路辉在背后‘捅咕’事儿？”

　　没等吴岳说话，金漠尖着嗓子喊：“不是他还是谁？他奶奶的，这是鸡巴长在额头上，戳咱们的眼睛来了！世豪，你不要去，一会儿让张锋带人抓他过来！”

　　吴岳斜眼瞄了瞄金漠，漠然一笑：“你亲自去不可以吗？”

　　金漠“咳”了一声：“乱套了不是？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活儿，策划归我，动粗的，不用张锋还用谁？要不就让世豪自己去。”

　　陈世豪站着没动，吴岳摸出手机，快速地拨了一个号码：“东子，你去找长生，你们马上带着家伙去桂花私家菜馆，找一个叫周永涛的，把他带到公司里来。”

　　东子的声音尖尖细细，像个女人：“我就在附近……对了，长生哥和豪哥不是刚从桂花私家菜馆走的吗？”

　　吴岳一皱眉头：“谁说的？”

　　东子回答：“刚才我遇见长生哥了，他出来给儿子买奶粉，是他说的……哥，不罗嗦了，我这就去。”

　　挂断电话，吴岳用力一拍陈世豪的肩膀：“别闹心。估计这是个满脑子浆糊的傻×，被人给戳弄的，一会儿把人抓来就明白了。”

　　金漠说声“没错”，悻悻地咬牙：“是清理江湖的时候了，那些个没长脑子的弱智分子，一概去死！”

　　陈世豪笑笑，默默地坐回了沙发，心里一阵阵地憋闷，一些灰黑色的往事掠过脑际，呐喊声、厮杀声、呻吟声一股脑地灌进了他的耳膜。

　　吴岳歪着脑袋瞅陈世豪，若有所思。

　　金漠坐过来，递给陈世豪一根烟，笑道：“振作起来吧小哥。咱们见过的这种人还少？不值得生气。”

　　陈世豪点上烟，一把摔了打火机：“我决定了，生死不离开岳锋公司！”

　　走廊上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脚步声。吴岳说声“张锋来了”，箭步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赤膊，露出一身黢黑腱子肉，剃着光头，满脸凶相的张锋一步闯了进来：“他妈的，马武这个杂碎！”看也不看屋里的人，抓起茶几上的一杯凉水，一口气干了，猛地将茶杯摔在墙角，“刚才我碰见马武了，他跟路辉在一起，两个人大热的天穿着风衣，装他妈黑社会老大呢！我让家飞开车别了他们一下，俩小子装文明人，给家飞让路呢……”一抬头看见陈世豪，一愣，“你也在？”

　　陈世豪点了点头：“过来时间不长，等你呢。”

　　张锋一把拽过金漠递过来的烟，拍着裤兜找打火机，金漠给他点上了。

　　张锋开火车似的猛抽了两口烟，冲陈世豪一瞪眼：“听说你要给吕国贵当跟班儿的？”

　　陈世豪尴尬地耸了耸肩膀：“你听谁说的？”

　　张锋大大咧咧地捅了陈世豪的胸脯一拳：“还有谁？老同学，吕国贵，吕大忽悠！这小子喝醉了，给我打电话，套近乎呢，我没理他，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妈的，这世道可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陈世豪讪讪地摇了摇头，信息时代，这也算是与时俱进吧？

　　吴岳走到张锋的身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张锋点头：“就这么着了！管他什么招标不招标呢，无论谁中标，工地里的活儿都是咱哥们儿的！”

　　金漠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岳哥带人去工地‘站场’，你去抓李俊，有把握吗？”

　　张锋一脚踹倒了金漠：“我是谁？”

　　金漠翻滚两下，一把将烟头摔在张锋的肚子上：“你是我大爷！妈×的，老是跟我没大没小……”

　　张锋弯腰扶起了金漠：“金爷，对不起了，以后不这样了。妈的，还不是被马武这个杂碎给气的？早晚老子废了他！”

　　吴岳挑挑眉毛，刚要说话，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吴岳抓起了手机。

　　手机里传来东子尖细的声音：“哥，不对呀，你说的那个姓周的没在这里，打听老板，老板说，晚上根本就来客人，出门找也没有，怎么回事儿？”

　　吴岳冷冷地笑了：“哈，一个吹牛×的……好了，你们撤吧，这小子下了一个‘谎蛋’。记住，明天一早，带着你手下所有的人来找我。”

　　揣起手机，吴岳冲陈世豪笑了笑：“你白生气了，姓周的是个牛×大王，给嘴过完年就完事儿了。别理他。”

　　陈世豪点点头，心中越发郁闷，毛毛糙糙，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吴岳拍了拍巴掌：“各位听好了，明天咱们分头行动。我这边你们就不要管了，张锋争取一次性解决李俊，老漠同时去找路辉。”

　　金漠挺了挺胸脯：“我这边你们也放心。岳哥准备带谁去工地？”

　　吴岳想了想，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富顺，明天一早，你带着你的人在西郊长途车站等我，人越多越好，我有事儿。”

　　没等那边说话，吴岳挂断手机，又拨了一个号码：“袁英，明天一早，你带着你的人来见我，全部都来。”

　　放下手机，吴岳问张锋：“你的人手够吗？”

　　张锋一笑：“我自己去不行吗？呵呵，放心，我的人精干，不需要很多。我还准备把家飞让给你呢。”

　　吴岳说声“家飞可以跟着我”，征询地瞅了陈世豪一眼：“如果你暂时不想走，也跟我一起去？”

　　陈世豪刚点了一下头，自己的手机就响了，接起来，是周永涛阴森森的声音：“你没有胆量过来见我是吧？那好，明天我过去找你，咱俩必须死一个才算完事儿。”

　　陈世豪哑着嗓子笑了笑：“还是我去找你吧，你那么大的谱儿。”

　　周永涛一顿：“……我要是说我在监狱，你找得到我吗？跟你说实话吧，刚才老子根本就没在饭店……不跟你扯皮了，明天见！”

　　陈世豪握着没有声音了的手机，脸像牛皮一样麻木。

　　金漠拍一把大腿，忽地站了起来：“有了！莫仁智，我那边有个叫莫仁智的兄弟，号称福尔摩斯，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情……好了，世豪，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不把这个姓周的傻×找出来，就算他养的！”说完，金漠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那边好长时间没有动静。金漠急了，大声喊：“莫仁智，莫仁智！”那么还是没有反应，金漠挂断，重新拨打这个号码，停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烟一般飘忽的声音：“是不是金哥呀？哎呀，就是金哥哎，我，老莫，莫仁智呀……金哥，你是不是在查我的岗呀？我在酒店呢，哪儿也没去，你那么赏识我，让我当经理，我怎么能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路辉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家住西郊，叫李俊的？”金漠促声打断了莫仁智。手机那头静了一会儿，接着响起一声叫床般的尖叫：“有啊，我认识的！”

　　金漠捂住手机，冲陈世豪一笑：“怎么样，这位兄弟不愧是国产福尔摩斯吧？”

　　吴岳矜了矜鼻子：“我知道他，他以前跟着我干过……你接着问他。”

　　金漠清清嗓子，把手机挪到了嘴边：“那小子是个什么来历？”

　　“这个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当年跟路辉一起劳教过，是个大个子，手黑，很有魄力，据说现在他在西郊那边混得不错，手下养了不少弟兄……”

　　“好了，我知道了。他的手下有没有一个叫周永涛的伙计？”

　　“周永涛？不清楚……我可以打听，我有个兄弟家住西郊，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

　　“马上打听，我等你的电话……”金漠一顿，挂电话前又加了一句，“五字方针：迅速、立刻、快！”

　　莫仁智果然贯彻了金漠的“五字方针”，不到五分钟，电话就来了。

　　“金哥，姓周的打听到了。三十来岁，五大三粗，一脸疙瘩，留着大胡子，因为强奸，被判刑八年，上个月刚从监狱出来，无业，浪迹街头……”

　　“别朗诵，说他的家庭住址。”

　　“西郊，周家堡子村，没有门牌号，西北胡同，从北边数，第三家。”

　　“好了。下个月给你加工资。记住，我托你打听人这事儿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撤职查办。”

　　“擎好吧金哥，我就是死也不会说你交代给我的事情，这是做人准则，江湖道义……”

　　“关了你妈个×的吧！”金漠揣起手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各位，刚才通电话的时候我有个主意，杀鸡不用宰牛刀，干脆从当地找几个混混，直接过去挑了他的脚筋拉倒。”

　　吴岳摇头：“不行。他出了事儿，警察马上就会找到世豪。这样，”把头转向了张锋，“世豪不便出面，你去‘办’了周永涛，然后再找李俊。”

　　张锋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光：“行。”

　　吴岳一个一个拉大家起来，转身往外走：“一起去金漠那儿吃饭，饿死我了。”

　　关门的时候，外面响起一声爆炸般的雷鸣，金漠用胳膊肘拐了拐陈世豪：“听见了吧，饭前响雷，预示着要死人呢。”

　　没想到，金漠的一句玩笑话竟然变成了现实，更让陈世豪想不到的是，那个将死的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