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郑运发虽然是大老粗，但是他还是善于动脑筋的。他又想到了上回贪污款项的事情，真是奇怪呀？听说与李百川有关，可是呢？自从到水库来了，仿佛就没有关系了。有天中午，在一起休息，没有睡着，问起李百川的事情，无意中说到了那笔款项，李百川说：“他只是为领导办事，领导呢？在办着一件高尚的事情。”问是什么事情呢？他说：“有部分资金和粮食是给了修灌渠的指挥部里了，但是，也有部分没有。原来，书记收养了一名孤儿，母亲找不到，但是，书记又不想告诉老婆，于是就把孤儿寄养在一位亲戚家里，这位亲戚家里也很穷，怎么办呢？只有这个办法了。”郑运发想到此，觉得自己真是小肚鸡肠，是一个小人，真有点看不起自己的行为，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耻。

　　郑运发点上一支烟，听着呼声，心中懊悔不已。但是，忽然又想到，书记刚来时，处处压制，心中又升起一股无名之火，难道……

　　郑运发揉了揉烟头，走出帐篷，问：“好了没有？”

　　“好了，碗筷都齐了，吃吧？”冷秋风说。

　　郑运发说：“等等，还有小李呢，他可是为这坛小米酒费了力了。”

　　冷秋风皱皱眉头，心想咋了？但是，郑运发是干部，是领导，能不听吗？于是，他说：“我去喊。”

　　他出去了，但是又回来了，问怎么了？他跟郑运发说：“郑书记，李百川累一天了，我去喊他时，正在打呼噜，想叫他多休息一会儿，就没有叫他。”

　　郑运发心想，也是。但是，又想到李百川那么辛苦，怎么能撇下他呢？于是说：“我去看看，你把米酒倒好，再给李百川添个碗筷。”

　　见到李百川仍然打着呼噜，心有不忍，但是，还是下了狠心，上去就是一脚，骂道：“他奶奶的，小李子，还不起来？走，去喝两盅，暖和、暖和。”

　　李百川猛然被踢醒，感到莫名其妙，慌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有情况吗？”

　　“屁的情况，外面还在下大雨，能有啥情况？”郑运发说。

　　李百川说：“郑书记，我身体不舒服，想休息。再者，我又不能喝酒，我就不去了？”

　　郑运发既然已经把李百川喊醒，一不做二不休，骂道：“他奶奶的，心疼你，你还不知道？睡睡睡，要是死过去了，有你睡的，到那时，还怕没有时间睡的？”

　　冷秋风也来了，语气变得温和了，对李百川说：“郑书记想到你有功劳，才喊你的，你也不能居功自傲呀。夜虽然深了，看看天气，明天可能还有雨。今天喝点酒，明天不是正好睡吗？”

　　说着，上前就去拉李百川，李百川没有办法，说：“好，我去，不用拉了，只是我可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学嘛，能喝多点就喝多点，我们不央你喝酒。”冷秋风说。

　　说实话，李百川真的不会喝酒，喝了一点点，脸红得跟猪血样，没办法，只能先去睡了。

　　夜已经深了，天，下着大雨，雷电交加，地球仿佛没有了。冷秋风与郑运发真是喝得痛快，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聊着，说着笑话，讲着往事。郑运发说：“小冷呀，我有个想法，人呀，不是畜生，不能吃了拉，拉了吃，那样就是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你说得深奥呀！人不吃了拉，拉了吃，还能吃了不拉？”冷秋风故意反问。

　　“真理就有个思想问题。人也吃饭，吃了干什么？吃了要发挥作用。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这是毛主席说的。”郑书记笑了，觉得最近读了几篇毛主席的书，大有长进。

　　冷秋风聊着，思考着，把筷子放下，说：“我也有思想，我就想，无毒不丈夫，你想，我们作为男人，跟女人样，说话办事吞吞吐吐，那是什么？那能办成事情吗？办不成。”

　　郑运发喝了一口酒说：“这个无毒不丈夫，有点不人道，含杀机，不好，不好。”

　　“这里得有个立场，对待朋友要像兄弟一样；对待敌人，要像豺狼一样。日本鬼子进中国，在南京，屠杀我三十多万同胞，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冷秋风说。

　　郑运发停住了，看看他说：“没看来，你也对阶级斗争进行研究，不得了，不得了！来，不谈了，酒全喝了。”

　　两个人都喝醉了，倒在桌子旁边睡着了。

　　夏冷子来了。来时，刚好是丑时。外面还下着大雨。他是冲到帐篷里来的，十分慌张。进了帐篷。急忙把他喊醒，大声叫：“表叔，快，快！发大水了，水库大坝倒了，一路上都在跑呢。”

　　冷秋风刚睡，迷迷糊糊，听说大坝倒了，一骨碌爬起，拽着郑运发就往外跑。他当过兵，知道紧急集合。郑运发糊里糊涂，问是什么事情，一听说是倒坝，两腿一软，走不动了，是他连拉带拽把郑运发拉出帐篷，往山上奔。

　　走了一段儿，郑运发恢复了记忆，马上对冷秋风说：“还有李百川，怎么办？还是回去，把他叫醒。”

　　“来不及了，你回头看看。”冷秋风说。

　　郑运发回头一看，白浪滔天，水头撵人，撵着人的脚后跟，跑着。跑过去，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席卷着，奔腾着。天气微亮，看不多远，但是，能听到微微的呼救声。轰轰，水声太大了，声音就能吞噬着一切。有很多人浮在水中，哭喊着救命，但是，谁又能下得去呢？还有牲口，也被大水冲跑了。这时的毒蛇也到处爬着，整个大地变成了汪洋大海。新的人头不断浮出，又有新的人头被水浪冲走。伤心的人们见到亲人活活地被大水卷去，在岸边哀嚎，拼命地叫着。有的忍不住向水中扑去，想去救亲人，但是，扑去，就被水卷走了。

　　天慢慢亮了，雨，也下小了。天崩地裂，轰轰声，嚎叫声，呼救声，连成一片。抬头望，哪还有县城？县城没了，变成了一座大水库，水势还越长越高。

　　郑运发、冷秋风和夏冷子三人跑到一个荒丘上，这是一个不小的高岗，是县城最高的地方，周围全是水，不能再跑了。好在大水暂时还没有涨上来，他们只能把这个地方作为安身之地。

　　郑运发看着洪水，瑟瑟发抖，崩溃了，彻底崩溃了。他想着，难道县城里的人一个也没有跑出来？太可怕了！难道那一望无际的帐篷，那些人都没有了？李百川，李百川呀！几个小时前还在一起儿，还要他喝酒，还骂他，这时，他在哪里呢？也许，他是彻底消失了。

　　郑运发越想越害怕，腿发软，一下子跪了下去，对着那白皑皑的急速奔驶地流水，磕着头，哭喊着：“天啦，天啦！”

　　冷秋风也傻眼了，脸儿卡白，像个死人。他彻底绝望了，愣愣地看着天，又望望地，不知怎么办好。

　　郑运发突然往水里跑去，他看到有一只手往水边游来，他想去救。冷秋风看见了，急忙把他拉住，说：“郑书记，不能下，下去了，连你也没有了。”

　　郑运发真有点生气了，把手一甩说：“我不想活了，这些人都死了，我还活着。活着，有什么意思呀？罪过呀，罪过！这是谁的罪过呀？让我现在死吧，我现在死了，为将来节省两颗子弹。节省子弹，也算是没有白活啊。”

　　冷秋风拽着不放，过了一会儿，郑运发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水中央，哪还有人手？他心碎了。揪揪自己，又擦擦眼泪，对他说：“你找找，看有没有木筏子，我们撑着，也许还能救出一两个人。”

　　他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又回来了，对郑运发说：“什么也没有找到，即使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你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水又这么凶猛，还不是去送死？”

　　郑运发想到自己是名副书记，又是共产党员，发了这么大的水，没有一点办法去救人，还算是个党员吗？还算是名副书记吗？自己在犯罪，在犯罪！

　　上游，不断地漂来杂物，有屋架、茅草、家具、庄稼……郑运发看着心痛，一切在一瞬间没了，冲到大海里去了，整家的人都没了，一片汪洋，天地昏暗，一切都灭绝了。

　　冷秋风忽然想起夏冷子，回头问：“小夏，你怎么到水库来了？”

　　“来找你。表婶快生了，在屋里嗷嗷叫，接生的说，是难产，要我赶紧找你，找你回来拿主意，得赶紧把表婶子拉到医院去。王妈说了，像是很急，所以我就来了。”夏冷子又说：“路上滑，我栽了好几跤，不过也不痛，爬起来又走，刚跑到你们帐篷，就听到很多人大叫，说帐篷上水了，上面已经淹住了，有的什么也不顾，穿着裤头子跑了。我一想不对，像发大水，赶紧钻进你们的帐篷，却发现你们俩在桌子边，呼呼大睡，我就把你们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