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看着郑运发说得可怜巴巴的，又是说的真心话，就感到没有意思了，心里问，我将来当上支书了，也是这样吗？

　　郑运发看着他干着活，没了声音，就说：“你忙吧，我去跟李百川安排，明天要是下雨了，考考酒量怎样？”

　　他来了精神，说：“那就多谢了。今天得好好干，不然不就辜负了书记的一片心意了？”

　　郑运发走了。没想到，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对他说：“小冷，我们在一起也已经三个多月了，从去冬到今春，也算是无话不谈。我也在观察，李百川这人还算挺不错的，你怎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成见呢？”

　　他一听，愕然，放下锄头，对视着说：“你的心肠也太好了，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吗？他可是秘书的亲戚，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痛了！更何况，你的伤疤还没有好呢？”

　　“怎么讲？”

　　“秘书和书记的事情，你真的认为那么简单吗？不是。他们贪污那么多，肯定是上下都打点好了。你记得吗？你到各大队，到县里，书记都知道。账目，当过会计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票据，就能盘得平，盘不平，那是领导抠住了。还有，你在常委会上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也得到了书记的尊重，这样你就满足了？书记尊重你，并不代表书记信任你，不去提防你，说不定哪天抓住你的把柄，你还能这样心慈吗？即使你心慈，也未必书记就心慈。”

　　郑运发听着，思考着，认为有点道理，但是心里不太好受，嘴里却说：“别那么危言耸听，不会的。”

　　他紧跟着说：“郑书记，你有什么把柄呢？当官，无外乎为人民服务。人人都是为人民服务，反过来说，人民也是为你服务。你已经说了，好色吧？共产党管着；好财吧？没有机会，你还能跟书记争？除了这两样，工作失误，没什么，不提拔就是。你说你还有什么错误犯的？”

　　郑运发听着，心里既犯愁又高兴。这话看起来是分析，实质上是表扬自己，他心里能不明白？于是说：“小冷呀，你小小年纪，看问题还蛮深刻。好，这次水利修好了，我就跟书记建议，让你进大队班子，先入党的大门。”

　　他赶紧说：“那就几多谢了。只是我也没有什么谢的，要是真要喝酒，我就先敬您一杯。”

　　两天的连阴雨，都被他言中了。

　　到了晚上，天气仍然没有合眼，雨水不停。外面也不能走，到处都是黄胶泥。刚吃过晚饭，郑运发说：“小冷，玩牌，要不玩牌，挺急人的。”

　　“郑书记，你的精力真旺盛呀，刚歇下来，你就打了两天牌，这晚了，你还要玩？”

　　郑运发说：“这你就不懂吗？大雨在下，雷电交加，我们都住在刚刚筑起的大坝下，又是帐篷，还不惊着心？”

　　“我们是谁？我们是老百姓，命不值钱，不像当官的，怕死。”

　　郑运发说火了，骂道：“他奶奶的，你说怎么办？我是记挂着修水库的民工，我是记挂我自己吗？狗屁！小冷，你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天下雨了，把你的脾气也下出来了？”

　　郑运发骂，他立即赔着笑脸，说：“不是的，郑书记，我们平时呢？忙着干活，人一忙呀，就会忘记很多东西，包括家人。但是，人一闲呢，就会想起这些。想起这些，还有心思玩牌吗？”

　　郑运发用手㧟㧟头说：“嗨，你小子说得也有道理，怕是想你的冰娇了吧？冰娇大个肚子，你回去，还不是白搭。好了，别想了，想也是瞎想。等到雨水停了，我放你假，让你回家会会冰娇。”

　　“郑书记，不说这些呢，我还没有什么，我觉得你们这些当官的，都在戏耍我们，你许的约，什么时候兑现过？”冷秋风确实想喝酒。

　　郑运发这才恍然大悟，是呀，不是说好了，等到下雨了，好好跟他端两杯吗？怎么忘了呢？不是忘了，而是没有办法。昨天下雨时就想起来了，赶紧让李百川回去一趟，买点菜来，顺便捎点米酒。这个狗日的，这多天表现都很好，今天怎么就没有回来呢？他想着，忽然想起战火洗礼这个词语来。心想，真是狗肉不上称！不，还不是，简直就是汉奸、叛徒，可耻！

　　心里这样想着，忽觉冷秋风就是自己的人了，就亲近了许多。看看他说：“李百川，他奶奶的，肯定是回去看老婆去了，放他一天假，就徇私舞弊，这样的人还了得，这样的人还能培养当大队干部吗？”

　　刚说完，李百川从外面回来了。一头雨水，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看看脸，还在冒血。他没有吱声，郑运发是领导，觉得挺可怜的，就问：“怎么淋成这样了？”说过，忙起身，把干毛巾甩给了李百川，又说，“擦擦吧？”

　　李百川说：“郑书记，真是对不起，路上雨下得特大，睁不开眼睛，又很滑，本来昨天就应该回来的……”

　　刚说到这里，冷秋风打岔说：“李百川，你就不要解释了，趁空回去看看嫂子，那也是对的，不就迟回来一天吗？这一天还下着雨呢，没关系，没关系的。”声音拉得很长。

　　李百川边擦边说：“秋风，不是你想象的，确实有变故，确实有变故！”

　　他冷嘲热讽地说：“肯定有变故喽！”

　　李百川好像受到很大委屈，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说：“冷秋风，你也欺人太甚！什么意思？你是领导吗？郑书记还没有说，你就先说了，难道郑书记的家你都当了？”

　　郑运发听到这话，觉得李百川讨厌，于是说：“李百川，本来是你不对嘛，他奶奶的，别人就不能说你了？好，你说说，怎么变故的？”

　　李百川显出骨气来，挺挺腰，看看郑运发说：“郑书记，你也不要想到我是为了当什么大队干部才到这来的，这些天来，让我抓后勤，我懈怠了吗？做人总得讲良心吧？你拍拍胸口子想想，我哪一点做错了？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难道我是扛你吗？不是。我是觉得，修水库不容易，动用了这么多劳力，整天在这耗着，再没有粮食吃，身体会吃不消。我是心痛民工才干的。”

　　郑运发恼怒了，盯着李百川，骂道：“你是神经有毛病呀？怎么见谁都咬呢？”

　　李百川也不吱声，擦干身子，又打着雨伞把一个像坛子的东西搬到屋来，说：“就说这变故吧，昨天我本来把菜和米都采购到了，只是米酒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坛子，用绳捆好了，搁在架子车后面，没想到路太滑，刚走到青山洼，路很陡，不小心坛子碰到车帮子了，破了。坛子破了，还能有酒吗？自然都完蛋了，这不叫变故叫什么？”

　　郑运发听到解释，感到变故突然，听得很认真，更觉得一坛子酒没了可惜。嘴里咂得啪啪响，问：“怎么又有酒了呢？”

　　他觉得没有搞清情况，很是后悔。但是，觉得李百川仿佛在编故事，也有点不大相信。站在那，不吱声听着。

　　李百川解释说：“没办法。但是，自己觉得没有把事情办好，很自责，怎么办呢？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又饿。但是我得忍着。我把米和菜放老乡家里，问这里谁家有卖米酒的。老乡说，代销点有。我就跟着找到代销点。找到了，代销点的人走了。我没有办法，就在老乡家里住了一宿。到了第二天早晨，才买来小米酒。”

　　郑书记问：“早上买到了，应该上午就到了，怎么这晚才到呢？”

　　李百川说：“我买了很多菜，但是，米袋开了。我又找到老乡，把进水的米与老乡兑换。老乡没有太多的米，没办法，一家一户收，到中午，差不多了，才装上车，赶路。为了不让坛子再打破了，我就在老乡的草垛上拽了很多草，里三圈外三圈缠着。走了一段儿，我滑倒了，为了不让米酒坛子再打破了，我滚到车子边，护住了坛子，可是，我的头撞到了车把上的钉子，磕破了。”

　　李百川说着，郑运发感叹着，觉得李百川也真的不容易。郑运发对他说：“小冷子，李百川辛苦了，你还不到锅灶边，煮点菜，跟他喝两盅，暖暖身子？”

　　他没有办法，很不情愿地去了锅灶边。

　　“感谢郑书记关怀，只是我不会喝酒，也感到疲乏，淋了雨水，感到有点感冒，我就不参与了，先睡觉。”李百川冷冷地说。

　　郑运发说：“好，你先休息，菜好了，再喊你。”

　　李百川确实太困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郑运发看看，心想，这李百川，真也是太实在了，就是没有酒了，能是多大事呢？还用得着挨家挨户去问吗？想想，李百川还是很让人信任的，怪不得小秘书那么信任他喽。但是，这小冷，也不错呀，对自己是没有说的，办事又机灵，只是……这一比较，心里还是看重冷秋风。

　　郑运发又想，通过这次修水库，发现了两个干部苗子，也算是用心了。回去以后，就跟书记建议，一个任大队长，一个任会计，这样用人，书记屁话也没得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