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夏冷子这时也来了，站在旁边，没有上桌子，在那看着。看着看着，说起梦话儿：“真日怪了，表婶子怀孕了，郑书记的太太也怀孕了，要是两家都能同一天生，那不成了天下奇闻了？”

　　这话被大队长听着了，酒喝多了，有点放肆，指着夏冷子笑着说：“你小子就知道白日做梦，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夏冷子说：“大队长，你别说，世上还真无奇不有，听爷爷说，有人就生了双胞胎，有一个村庄喝一口井的水，一个村庄都生三胞胎，你说奇不奇？”

　　夏冷子的话，等于提醒了大队长，赶紧说：“郑书记，如果小夏言中了，那可是有缘呀？”

　　郑运发说：“不大可能，又不是一天怀孕的，怎么能同一天生呢？”

　　大队长还在坚持：“要是同一天生呢？”

　　“不会，要是同一天生，冰娇愿意，我们就结为亲家。”郑运发说。

　　“不对，要是两家生的都是一样的——都是男孩，或者都是女孩，那怎么办呢？”夏冷子在那胡思乱想。

　　郑运发看着冰娇，点着头，问：“你说咋办呢？”

　　她心情舒畅，想着怪好玩儿，也觉得是开玩笑，就笑着说：“要是那么巧合，那我们就是高攀了，到时，我就是你的亲家母了。”

　　郑运发也许是喝得有点多，一把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手里，又把头伸到她的肚皮上，装着听的样子，然后抬起头，说：“我听到了，孩子在肚子踢呢，兴许也高兴呗。”

　　冷秋风端着杯子，跟郑运发说：“来，干杯！成不成酒三瓶，亲家之间先亲热亲热。”

　　说过，大笑起来。

　　笑过，郑运发说：“冰娇，我已经听出来了，你那怀的一定是个女孩，一定长得跟你一样漂亮。我老婆的肚皮我也听过了，也一定是个女孩，到时候，我可就有两个美丽的女儿喽。”

　　一顿饭吃得很热闹，非常尽兴，吃过饭，郑运发准备回去，站在大门外面，跟冷秋风说：“水库马上要上人了，你要是愿意，也跟我一起，去修水库吧。”

　　冷秋风高兴地应了一声，好！

　　这年的冬天，干旱，没有下一滴儿雨水，也没有下一场雪儿，倒是十分的寒冷。水库，是专家论证的。按照县里的设想，修一座五亿方库容的大型水库。专家说，卫星县，是圆圆大山腹地，山地复杂，进过勘察，可围绕着圆圆山做文章。圆圆山周围有三座圆圆大山，一座是大孤山，一座是九峰尖，一座是月亮口。孤山在东，九峰尖在西，都是南北走向，只有月亮口是东西走向，中间被圆圆山的余脉隔开。这几座山峰，山势雄奇，挺拔秀丽，但是，遇着下雨，山洪暴发，水势凶猛。专家组充分论证，最后确定，修两座水库，一座是道教水库，一座是佛教水库。先修哪座？先修佛教水库。

　　修佛教水库，集中了五万民工。各人民公社都由副书记带队。县里由副书记任组长，组成领导小组。郑运发代表超美公社，也组织了领导小组，负责所划分的库区。直接说，就是筑堤坝。冷秋风被抽到超美公社领导小组里，负责爆破技术，李百川负责后勤。本来不想让他负责的，临来时，书记谈了一次话，说：“老郑呀，你那后勤供给可是大问题，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后勤保障，才能打胜仗。虽然，李百川是王秘书的亲戚，听说很能干，建议让他搞后勤，也是对他考验。”话口气很谦虚，又是征求意见的形式，你怎么说呢？没有说的，只能让他抓后勤保障工作。

　　李百川知道得罪了郑运发，有些事情又不能明说，只能把工作搞好。开始，郑运发对他有成见，见到他就像王八瞅蛋，总瞪着眼睛。累了，就拿他出气，骂骂咧咧的。他也不计较，一心去做分内的工作。这样一来，工作搞上去了，时间一长，慢慢地，郑运发看他也比较顺眼了。

　　到工地检查工作，郑运发对冷秋风说：“小冷呀，怎么样，还习惯吧？”

　　“能咋样？还不是感到累呗，又不像李百川，抓后勤工作，跑跑腿，动动嘴。我这可是技术活。你没听见，外公社，为了放炮，已经有几个人被炸死了，那不是损失？这几个月来，我们公社安然无恙，还不是我白夜操心，手把手教，认真贯彻您的指示，才弄出个伟大胜利？”他说。

　　郑运发高兴得咧嘴笑，但口头上还是不饶人，指指点点地说：“他奶奶的，小冷呀，可不能骄傲呀。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骄傲使人落后，你知道吗？骄傲，就是死人，也会落后，更何况我们活着的人呢？要小心，要小心，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也是毛主席说的。”他看看，又继续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真神呀，在中央，那么远，就知道天下的大事，了不得！”

　　他苦着脸说：“这不是跟你叫苦吗？叫苦干什么？不是想改善改善生活吗？”

　　郑运发抬头瞅瞅天，说：“春天，雨水多，这一个月，下几场雨了？不说广播，我就会天气预报了。”手一指说，“你看，这风向，春天刮北风，还这冷，明天一定有雨！今天你好好干，明天下雨了，叫李百川搞几个小菜，搂一坛米酒来，让你喝个够！他奶奶的，说起酒，我还真有点想喝呢。”

　　“不要骗我了，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还说是气象台预报的，怎么样？第二天，还不是暖阳高照？”说着，瞅着他笑。

　　郑运发听他抠老底，心里不大好受，放下领导架势，解释说：“他奶奶的，你懂个屁！科学也有误差，你说打枪准吗？有几人能每次都打中靶心的？天气预报是什么？那叫呼风唤雨，只有知道老天爷的心思，才能预报得准。”

　　他边干着活，边说着话：“郑书记，要是下命令呢，我们照行，要是来聊天呢，我就跟你聊聊。你呢，也不要生气。就说你刚才说的，那就不是毛主席思想，毛主席说过装神弄鬼吗？要相信科学。”

　　郑运发心想，哎嗨，你小子还教训我起来了，把烟往地上使劲掼，用脚踩踩，说：“你小子还有点思想，但是，你知道吗？我们的科学没有发展上去，怎么解释自然现象？在农村，群众还不是相信神的作用？好，就说这天气预报吧，上次没有预报准确，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他感到奇怪，忙问：“什么原因？”

　　郑书记笑了，神秘地说：“说了，你小子可不能到处传呀？”

　　“好。”

　　“我们到指挥部开会，县委副书记在大会上训了气象台，说预报有雨，狗屁，完全是瞎胡搞，耽误了一天时间。五万多人，一天时间，就是五万多天，就是两三个人的生命，说到底就是犯罪，追查起来，就得枪毙。”

　　“什么原因？”冷秋风好奇，追问。

　　“你猜猜？”郑运发故意卖关子。

　　他思索着说：“天气预报不准确，那不是正常，还用去找原因吗？要说原因，我看是科学不发达。”

　　郑运发得意了，说：“你小子认识浅薄呀。县委副书记叫查原因，就是要查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要是客观原因就没有事情，是主观原因就得处分，性质就严重了。你想想，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情，主观原因，那一定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必须得提防。”

　　“有这严重？”

　　“怎么没有这严重？不过，最后一查，是客观原因，但是与主观有关。”

　　“怎么讲？”

　　“怎么讲？天气预报，气象台是靠日常知识积累，也叫常识。气象台养的有一缸泥鳅。如果泥鳅在水里放气泡泡儿，就说明要变天了，气闷；如果泥鳅漂上来了，说明有大雨；如果泥鳅不动弹，说明是晴天。按常识，是这么回事。但是，前一天，值班人员快下班时，突然丈夫闯到值班室来，说，赶快走，妈快不行了。值班人员忙着赶路，就忘了给缸换水。第二天，换了一位值班员，她不久生了一个孩子，上班心思还在儿子身上，快到下班了，奶水涨得慌，一心想回去，怕孩子饿坏了，也没有给缸换水。泥鳅在缸里，难过呀，蹦跶、蹦跶，死球了。泥鳅死了，自然就浮在水面，这说明是有大雨，值班员是刚刚上班的小左，看了一眼，就说开了。”

　　还没有说完，冷秋风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以后，问：“郑书记，一定是您编的，哪有这样的事情呢？”

　　“不是胡说的，在大会上说的，还能有假？最后，值班员都写了检查，是党员的，还给了党纪处分。这次呢，咱也不靠气象台了，靠自己，我预报的不比气象台差。”

　　“郑书记，你在农村工作经验丰富，说不定还真让你说着了。要是说着了，你一定要让李百川搞到十斤八斤小米酒。没有女人可以，这没有酒呀，心里真难过。”

　　“你小子口福，那么漂亮的老婆，你当然不想别的喽。我跟你说呀，你老婆漂亮，你可得看紧呀，你在这修水库，老婆能不急？”

　　他知道郑运发开玩笑，但是，听着提起老婆的名字，心里怪舒坦，于是，也开玩笑说：“郑书记，你是超美公社唯一的副书记，全公社好看的女人多着呢，你有权身体又好，想要谁，谁还能跑得掉？”

　　“放屁！小冷，我们当干部的，最忌讳的是作风问题，谁要是沾惹上谁就完蛋。说句不该说的话，也只有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呗。再说句贴己的话，就叫着有那贼心没有那贼胆儿！”说着，微笑着，可能是嘴里说着，心里却想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