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秘书到了，看看郑运发，装着一脸可怜相，找了一个拐角坐下。

　　书记说：“今天开会，我不想说多，就只一件事情：团结。毛主席说过，一双筷子容易断，十双筷子断就难。可是，我们有些同志，就是不大听毛主席的话，就是没有问题找问题。特别是秘书，你的职责是什么？就是替领导当好服务员。老郑从大队到公社，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用一句话说，就是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才当几天秘书，就有资本了，是吗？”

　　秘书等到书记训完，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说：“郑副书记，对不起，是我不对，我向您道歉。”

　　郑运发听着，刺耳，心里不是滋味儿。不是吗？你当书记，也太滑稽了，现在有事情了，你就想躲了。还装什么蒜，等我抓住你的把柄了再说。这样想着，他好像没有听到秘书的道歉，仍然没有做出反应。

　　书记说：“老郑，听说你最近几天到各大队查救灾和供应指标的情况，又到县里核对，你是不是怀疑，有谁把救灾和供应指标挪用了？”

　　郑运发没有思想准备，显得十分仓促。心想，书记对自己的行踪搞得这般清楚，怎么办？他奶奶的，直说吧：“我就是怀疑秘书给挪用了。”

　　书记问：“王秘书，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情？”

　　秘书的脸通红，像犯了错误一样，忍了好半天，才说：“各位领导，常委会议决定让我具体分管救灾和供应指标，也是对我的信任，但是，我辜负了各位的信任，我确实挪用了。”

　　炸开锅了，一片嘘声，常委们骚动起来，七嘴八舌。

　　王常委先发言，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大胆呢？挪用了多少？用在哪里？必须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王秘书反而镇静了，不慌不忙地说：“挪用油票两千斤，粮票一万斤，还有钱一千四百元。”

　　常委们听了，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一万斤粮食，什么概念？相当于一个生产队一年的口粮。一千四百元，超美公社干部，一月十八元，一年才二百来元，相当公社十名干部的一年工资。有的常委站起来了，义愤填膺地说：“胆子也太大了，够判刑的。”

　　书记把手摆摆，问秘书：“你说说，这些指标款项，都是怎么用的？”

　　秘书说：“去年修灌渠，超美公社设立指挥部，郑副书记任指挥长，当时各大队的粮食都征用完了，要增加指标，各大队都说没有，要劳力有，要干柴有，就是没有粮食。郑副书记让我跟着，我想，不能让公社的干部饿着，就动用了救灾粮款，主要是用在这里。”

　　王常委问：“你没有请示书记吗？”

　　秘书说：“当时没有请示，过后了，书记问，公社指挥部的人员生活问题，我就说了，书记狠狠地批了我一顿，然后说，这事政策性强，你一个秘书怎么能做主？问我，有没有请示郑书记，我说，郑副书记一天忙到晚，怕惹他生气，就没有请示。书记说，这是大问题，要保密，除了我知道，谁也不许说。等待机会，开会解释。”

　　书记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儿。只是今年的款项没来，我找了县委，跟书记汇报，书记说，不是大事情，没装腰包，就没有问题，使用方法错误，等到秋后，以奖代补，多给你们公社一些指标，不就行了。我觉得县委书记站得高，回来又嘱咐秘书，让他保密，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也不准查。”

　　大家恍然大悟，觉得秘书不仅没错，而且有功。王常委嘴快，又说：“早这么说，不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吗？只是，这样做，让群众知道了，怕是不得了。”

　　书记看看郑运发，问：“老郑，秘书也向你道歉了，说明了情况，你觉得该怎么处分他呢？”

　　郑运发很下不了台，红着脸说：“说是说，我只想知道确切实情，我想应该成立工作组，对账目进行全面核对，如果是秘书说的那样，我认为不是大事情，当领导的也有责任，我就怕账目没有弄清楚，对群众无法交代。”

　　孙常委不紧不慢地说：“我来说两句。我看这件事情大可不必小题大做，李秘书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相信。但是，郑书记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恐怕不合适，为什么？书记不是说了，县委书记都表态了，秋后补，我想等到秋后再说查账的事情，好些。”

　　其他常委说孙常委说得在理。郑运发心想，再坚持，也没有用。这件事情，是书记与秘书合谋干的，早把账目盘好了，能查到吗？不过，从这件事情上看，也试出了书记的软肋，这人私心比较大，恐怕也是一种收获。

　　书记看看没有人发言，喝了一口水，咳了一下，说：“各位，县委调我到这来是干啥的？是干工作的，我就比较欣赏郑书记的工作作风，说一是一，穷追不舍，我们党内，多有这样的干部，事业成功就多一份希望。这件事情，虽然讲明白了，但是，王秘书有错。错在哪？错在没有请示！现在，我宣布，王秘书写出检查，由常委会议研究给予处分。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老郑，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郑运发只是笑笑。

　　书记说：“通过这件事情，我们觉得，我们的思想跟上级要求，还差十万八千里。我一再讲，爱护团结，团结出干部，团结出力量，团结出成果。有些人就是不听，自以为了不起，在党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有些人经常犯自由主义错误，背离组织搞一些小动作，这些我能不知道吗？知道，但是，我不说，为啥？为的是团结！我得做出表率。”

　　书记把话锋一转儿，说：“最近有人反映，跃进大队，回来一位转业军人，这位转业军人就叫冷秋风，干劲儿可以，也给予表彰。但是，听说他新婚之夜，新娘死于莲花塘里，这是怎么回事？不说怎么样，我想一定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还听说，他又娶了一位地主的女儿当老婆，为什么？地主的女儿长得漂亮，这不是变修了吗？这就是毛主席说的修正主义！这种人要斗争，要争取，不争取就危险呀。有些人不要跟这种人走得太近，太近了也危险！”

　　书记又说：“郑书记，县里分派我们公社修水库的任务，还是你带队吧？你带队我放心。你去，让秘书跟着你，改造改造。上回提出，跃进大队的班子问题，我看好办，李百川、冷秋风两个人，你也带着，谁表现得好用谁；谁不好，不但不用，还要斗争。不过，冷秋风当过兵，有一定能力，只要思想改造好了，不应全盘否定，这就叫实事求是。你们同意吗？”

　　郑运发心里听着犯恶心，十分为难，但是，又说不出，这就叫领导艺术，轻描淡写就把事情摆平了。天衣无缝呀，在这一点上，他是佩服的，是没有说的。但是，他心里明白，书记把自己支走，是想不让再查下去。同时，让秘书跟自己，就像在身边安插了间谍，随时都可以掌握情况。这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在是高明之极呀！

　　郑运发长叹一口气，说：“就按书记安排的办。”

　　散会了，书记把他留了下来，说：“老郑呀，我真舍不得你去，那里艰苦，你没有意见吧？”

　　他摇摇头。

　　书记又说：“隔一段时间，我去看望你。毛主席说，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我比不上伟大领袖，你也不是彭总，但是，在公社，只有你，老郑，去了，我才放心！”

　　他听了，仿佛是一语双关。

　　修水库的前一阶段，郑运发心情一点也不好，为何？老婆怀孕了，按说是喜事，但是，谁个伺服呢？老婆闲不着，一天到晚，在家干活，不是菜园，就是猪圈，让自己很不放心。但是，常委会开了，自己也同意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没有说的。

　　还有，就是人员，这个李百川怎么安排？他是生产队会计，上过私塾，初中毕业，按说有点文化，但是他是秘书的人，也是书记的人。让他带队吧，又怕说自己报复；让他管账吧，真是有点不放心，怎么办呢？

　　回家，老婆见到了，说：“你整天忧愁，酒也不喝了，见着就心烦。”老婆说多了，他想到冷秋风，对，到跃进去，看看他在干啥？说实话，还真想看看冰娇。

　　在会上，书记说，冷秋风娶了一个地主女儿做老婆，我看他是没有见到，要是见到了，也有点想想的呢。听说，原来家里订有一个，他嫌长得丑，不要，自己又谈一个，说是新社会了，恋爱自由，不能包办。但是，人家有背景，亲戚都是大官，没有办法，只能同意了。为了爱情，寻死觅活的，在县城早已成了笑柄。现在说什么，漂亮女人成分高，狗屁，他奶奶的，要是见到了，也不说成分高喽。

　　到了跃进，大队长说：“支书已经病得不行了，是心脏病，一点也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了。”

　　郑运发很同情，就说：“你去买二斤红糖，我想代表公社去看看。”

　　大队长说：“他全身都肿了，你就不去了，我代表你去不就行了。”

　　郑运发听说全身都肿了，眼睛湿湿地，跟大队长说：“都是老伙计了，怎么不去呢？说不定就是见最后一面了。”他没有和支书搁过伙计，只是想到自己也当过支书。

　　大队长想想也对，于是也跟着去了。

　　支书家很穷，茅草房子，低矮，也没有院子，屋后开一扇独窗户，妻子在床头守着，见人来了，忙起身。

　　大队长介绍说：“这位是公社的郑书记，来检查工作，听说支书病了，要亲自来探望。”

　　支书妻子忙找凳子，一边抹着泪，一边说：“真是太感谢了，郑书记！”

　　支书想起床，用手撑了一下，身体软沓的，又卧在床上。郑运发闻着一股腥臭味儿，往后退了退，忙招招手说：“别动，好好养病。”

　　支书想说话，嘴张了张，不知说什么，又对老婆指指，老婆更难过，扭头对着支书说：“老鬼，都这样了，还想到我。我伺候，你就安心养病，只要你活着，我就能吃上饭。”

　　支书的泪水往下流，老婆忙用粗布毛巾给他擦泪，擦着擦着，忍不住也流泪了。郑运发看不下去，说了一些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