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失望了。

　　他从床底下钻出来时，有点气急败坏，但是，没有办法。他也累了，就顺势倒在床上，想歇歇。刚倒到床上，他的头就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头扎疼了。伸手摸去，原来是一串钥匙。他已经意识到有箱子的钥匙，赶忙蹲下，爬到床底下，一把一把地试，很快就把箱子打开了。掀开，用手翻，有一沓粮票、布证，还有将近二百元钱。他马上把东西用皮纸包了，放进怀里，从门洞里爬了出去。

　　李百川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现在已经种上苎麻了，苎麻长得很旺，冷秋风从树上跳下来，问：“怎么样？”

　　他点点头，他俩钻进了苎麻地。

　　坐在地沟里，冷秋风问：“多少？”

　　“钱，大约有二百元，布证、粮油票，就没数。”

　　“快拿出来瞧瞧？”冷秋风急着催。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裹，他接过，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冷秋风没有去数，在那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是生产队的，生产队没有这多财产。也不可能是大队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些紧缺票证，一定是超美公社的。这些东西，一定是贪污得来的，谁有这大的能耐呢？”他想，忽然想到一个人儿，“书记！”

　　想到书记，他心里一惊，想，书记，对自己肯定不好。郑书记不是说，为了我的事情，他还跟书记有过摩擦吗？怎么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东西交给郑运发，让他查。但是，不行呀，这些票据哪来的，到时你能说得清楚吗？说不清楚，搞不好，还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到这，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又想，不送了，跟夏冷子分了得了。但是，他又想，还是不行呀，李百川知道后咋办？如果是自己，也不伸张，偷偷地跟书记告了，逮住了，反倒说你偷了公社的粮票、油票，到时真是叫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这么一想，又惊起一身汗来。

　　冷秋风抬起头，对他说：“你说该怎么办？”

　　他还在高兴之中：“我们真是发大财了！这还不好办，分了呗？”

　　他严肃地说：“恐怕不行！”

　　他收住笑容，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想过没有，这些东西，够我们用一辈子了。但是，你能用吗？少量的，不起作用；多了，会引起怀疑，到时，一查，你怎么说？还能说是偷的？最后只能交代。刚解放，偷人家牛就判死刑，何况这么多东西，不判死刑，也不会出牢狱了。”

　　夏冷子㧟㧟头，心想，还是冷秋风想得对，于是就问：“表叔，你说该怎么办呢？”

　　他站了起来，坚定地说：“要我说，得送回去！”

　　“送回去？”

　　“嗯，送回去！”

　　夏冷子有点舍不得，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站起来说：“好，表叔，我听你的，你说送回去就送回去。”

　　夏冷子又钻进屋里，把东西放进了红漆大箱子里，把锁锁上，抻平被叶子，到处拂了拂，回头看看，恋恋不舍地钻出了屋子，把闸板放上，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冷秋风就去到了超美公社，正好，郑运发值班，书记、主任都到县城开会去了。

　　他叩门，郑书记问：“谁呀？请进。”

　　进去后，郑运发看到是冷秋风，伸手往椅子一指，说：“是小冷呀，不是为当大队干部来的吧？现在工作繁忙，哪有时间考虑？就是我想考虑，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他坐下说：“郑书记，我不是来找你要官的，我今儿个来是想您了，来看看您。”

　　郑运发上下打量一下，说：“你已经是劳模了，要学会尊重，我呢？是副书记，有公务，在上班时间能随便会客吗？”

　　他看到郑运发严肃的样子，马上慌了手脚，赶忙拿出香烟，递了一只给他，赔着笑脸说：“郑书记，您呢，息怒！我来还真是有事情，这件事情可是大事，不比修水库事情小。”

　　郑运发感到好奇，但是表面上仍显得严肃，镇静地点上烟，问：“好，说吧，我听着。”

　　“我最近发现，公社内部，有特大贪污犯！”

　　“什么？”郑运发好像没有听清楚，又追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他就把生产队会计最近反常的表现说了，当然，他没有说出夏冷子去偷东西的事情。

　　郑运发忽然笑了，说：“我说是什么事情呢，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你说的这些，谁信呢？”

　　“我说的，您得信，为什么？那些东西超美公社有多少，您是知道的，说实话，我看出来了，全公社人都睡着了，您郑书记还醒着，为什么？因为您才是真正为咱老百姓操心着急的人！”

　　他的一席话儿，说到郑运发的心口窝上，他马上出了一口长气，哼了一声，说：“知我者秋风也！可是，我操心有什么用呢？你是知道的，那么复杂的工程，硬是我这个农民书记给拿下来了，全公社，哪一样离了我能行？”

　　他趁热打铁说：“郑书记，要不是您对我有恩；要不是我这个小兵相信您，为您抱不平；要不是为了国家，防止贪污，我能到这来找您？再说，我也不是三脚猫子，没有把柄的事情我能来吗？”

　　郑运发听着，思考着，等说他完，就说：“你把情况说详细点？”

　　“有人看见李百川私下倒卖粮票、油票，量还很大。还在屋里数钱，被人看见了。看见的人说，就有几千块！”

　　“几千块？”郑运发惊叹。

　　他紧跟着说：“还有人听到谈话，说是什么人交办的，将来，还有源源不断的东西送来，到时，就是接点菜水喝，也能喝饱。”

　　郑运发瞪大眼睛，不相信似地说：“难道这事跟一把手有关？”

　　“我看极有可能，其他人谁有这大能量？只是，他要这么多钱干啥？”

　　郑运发来回踱着步子，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回头对他说：“我明白了，怪不得这多天，书记总是进城，我想一定是有问题，有问题！”

　　“对于这事，你不难查出，我们来个推理。每个大队，粮食扣五百斤，二十个大队，就是五千斤粮票；一个大队扣一千斤油，就上万斤。所扣钱粮，哪个大队也不会说少，但是累计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甚至说是……”

　　郑运发恍然大悟，说：“是呀，我就不明白，每次秘书在会上说，上面的数字又分少了。书记也跟着和，说什么生活水平提高了，上面供应的东西逐年减少，是符合客观规律的。我们也跟着吆喝。原来，这识字的人心空，办法也多。”他有些坐不住，把烟头一扔，骂道，“他奶奶的，看我逮住了，不揭了他的皮？”

　　“郑书记，你也别急，得好好想想。我呢，算是完成任务了，该走了。”他说过，故意装作抬腿要走的动作。

　　郑运发忙喊：“小冷，他奶奶的，别忙走，中午一起喝两杯。你带来的小米酒，我还没有开封呢。”

　　他在屋里，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转来转去。心想，怎么办呢？就说书记吧，要说是有人，听说地委书记是他表姨夫，他的姑父可能也是不小的官员，这样的人得罪起吗？得罪不起！搞不好还会惹火烧身。但是，太可气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刚来几天，就相中我了，为什么？是想我是大老粗，好欺负，是吗？我没有读过书，那能怪我吗？怪只怪俺爹没有钱，怪只怪那是旧社会。好，你读过书，你读过书，就能比俺懂得的多吗？呸，四个屋角还不知道你摸到几个？

　　郑运发想到常委会上出的洋相，心里就难过。从那天起，他心里就沉淀了仇恨，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秘书，书记不仅重视他，甚至还放在我之上，这股气能容吗？不能。但是，郑运发又想，如果没有证据，不能把他搞倒，到那时，什么结果？要做最坏的打算，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诬告，诬告要开除党籍，甚至会被送到牢狱。

　　想到这，他又犹豫了，不搞他算了，跟他对着干是干不赢的。正准备放弃时，冷秋风的话又响在耳畔，“郑书记呀，这可是一次机会呀，说不定能逮住条大鱼，趁此清除党内的腐败分子”，现在不是“三反五反”刚刚过去吗？屁股还是热的，党和人民会主持公道的。想到这，他又有了斗志，即使证据不充分，也不会被打进牢狱，也不会被开除党籍。他忽然想到也许是自己太多虑了，不会先打外围，摸清情况再说吗？

　　他开始行动，首先是调查，利用职务之便，到各村去，了解上年救灾和供应的各项款项，做了对比。没想到各大队反映比较强烈，都说至少要少百分之三十左右。他又到县里去了一趟，一查，分配的数字跟从前没有两样呀？他心里就有了底子，回来后，找秘书，问账目问题。

　　秘书说：“郑书记，每次都是常委研究的，你也是知道的。书记安排，保密的东西，没有他亲自批，最好不能泄露，要泄露，就是我的责任。”

　　他一听，头都大了，大声叫了起来，骂道：“他奶奶的，你说什么？跟我副书记也保密？”说着就把拳头子往秘书头上砸去，秘书躲了，没有砸着。王常委来了，赶忙把他往屋里拽，眨着眼睛，示意秘书快回屋里去。

　　郑运发跟王常委说：“你是领导，你得评评理，他奶奶的，老子从农村混了多少年才混到这地步，嗨，现在还被一个小小秘书欺住了？”

　　“你堂堂的公社副书记跟个屁大的小秘较真，不值呀。”王常委劝着。

　　“老弟，你是不知道，秘书管救灾和供应指标，是不？我作为副书记，问问总可以吧？唉，他奶奶的，居然说保密！扯淡！”他叫着，气还没有消下去，还在喘着粗气。

　　夏天热，书记吃过饭后，在屋里午休，听到吵闹，问清情况，立即召开常委会。常委都到齐了，书记说：“通信员，你去把秘书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