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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书名:错手不及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6001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2

  

  周日这一天,陆善坤仍继续守在胡狼家小区门外,等待艾薇出现。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给他打来电话的人正是黄华亮,黄华亮匆忙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转告了陆善坤。陆善坤完全没有想到警察追查自己已经查到了观音村和黄华亮身上,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黄华亮所描述的那个男人,他冷静地又想了想,黑色西装和墨镜,难道是武忠吗?

  可是他又想不明白,武忠找我干嘛呢?也是为了那五百万现金?但黄总不是都已经被捕了吗?

  陆善坤始终想不明白,而有一件事他却没有迟疑,就是重新购买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和一张假的身份证。他想,这样至少还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是必须快一点找到艾薇才行了,不然我一直待在这里就已经够危险的了,只要一拿到钱我就马上走。

  同一段时间里,在渡口镇多待了一天的武忠决定前往支木市,继续寻找陆善坤的身影。武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找到陆善坤,他只是开着汽车漫无目的地在支木市里四处乱转。尽管在陆善坤加入黄子善旗下的公司以前,武忠就已经在公司里了,但在过去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武忠除了知道陆善坤这个人存在公司,以及知道其受到黄子善的器重以外,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曾经和他有过任何交集或者交流。因此以武忠对陆善坤十分有限的了解,他实在猜想不到陆善坤究竟会去哪些什么地方,又或者可能躲在支木市的什么地方。他就像是在单纯地等待着“好运气”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一边开着车,一边四处张望。

  武忠心想,再过两天如果还是找不到的话,要不我还是再去一趟陆善坤家里等着他回来?万一他拿了钱不再回来了怎么办?先别想太远的事情了,这两天先在支木市里转转看吧。

  这时,武忠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姨妈林美玉以前居住的小区附近,武忠望着马路旁不远处那间小卖部似乎仍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两扇南北方向拉开的木门最底端押着两块巨大的石头,两块石头下方分别押着一根白色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连着悬于半空的防水布,防水布主要用于遮挡夏日的阳光,以免燥热的光线直射入小卖部的柜台。浅棕色门面上贴着已经脱色的可乐和美汁源果汁广告,一块红色的方形木板被塞在后方,仅仅露出“房出租”三个黄色的黑体字。

  武忠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过去,他看着这间熟悉的小卖部,似乎又想起了2000年时姨妈林美玉刚刚去世的那个夏天。那年夏天正赶上武忠即将参加中学统一考试,已经被诊断出恶性肿瘤的林美玉便突然在工作中意外去世。由于林美玉没有与男友结婚,也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所以妹妹林月萍只好带着武忠一起赶来支木市替她操办丧事。

  那时候的武忠似乎对“死亡”这件事情并没有一个明晰的概念,他问母亲:“妈,人死了是什么感觉?”

  母亲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回应道:“死都死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

  林月萍拉着武忠走进林美玉独自居住的单位房里,狭长的通道仿若通往天堂的道路,微弱的白色亮光在楼道的尽头处渐渐显现。林月萍推开那扇陈旧的绿色木门,仿佛房间的空气中仍充盈着林美玉熟悉的气味,林月萍情不自禁地就流下了泪。

  武忠只是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母亲,又问道:“妈,姨妈呢?”

  “姨妈已经在殡仪馆了。”

  “那我们不去找她吗?”

  “一会儿再去,现在先替她收拾一下东西,有些东西明天早上人家来祭拜要用,得提前准备的。”林月萍一边替林美玉收拾屋子里的东西,以及挑选出她火化时穿的衣服,一边打发武忠下楼买东西。林美玉拿出一张整张的一百元人民币递给武忠,对他说道,“你到楼下小卖部去买点水果糖回来。”

  “买多少。”

  “买个三大包吧。”

  武忠一个走向小区门口不远处的小卖部,小卖部门前仍和现在一样半垂着防水布,贩卖香烟的透明玻璃柜上方摆着六个斜放的玻璃罐,每三个玻璃罐成一排,里面分别装着瓜子、冬瓜糖、水果糖、麻花卷、棒棒糖和大大泡泡糖。玻璃柜旁边是两台横放的冰柜,一台装满了各种饮料,一台则装着各种雪糕,冰柜后方摆着一排简陋的铁架子,上方陈置着各种生活用品。一名中年女子正将刚刚运回来的货物依次补充到铁架子上,而在玻璃柜后方则坐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拿着橘黄色的袋装刨冰,正望向架在北面墙壁上的电视机。小巧的电视剧屏幕中播放着动画片《海尔兄弟》,一个热气球正在碧蓝的天空中漂荡,摇摇晃晃坠向一片绿地,接着,一大团黑色的浓烟冲了出来。

  当时正观看着《海尔兄弟》动画片的人除了柜台后方的小男孩之外,还有一个站在冰柜外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专注地盯着电视机屏幕,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出现在身旁的武忠。武忠又多看了那个短发的小女孩一眼,他好像认出了这个单眼皮的小女孩正是他五年前在玩捉迷藏时所见到的那个光头小女孩。但他却又不敢说话,不想打扰正在认真地看着动画片的小女孩。

  武忠就这样站在短发小女孩身旁,陪着她一起望向挂在北面墙壁上的电视机。他没想到的是,忽然间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大泡泡糖,递给了武忠。武忠好奇地又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吹起一个粉红色的泡泡,却仍是没有扭头看武忠一眼。

  直到几分钟过后,随着《海尔兄弟》动画片的片尾曲响起,小女孩叹了一口气,这时才转过头看了武忠一眼。她似乎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曾经见过武忠,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小女孩沉默地转过身离开了小卖部。

  如今,武忠再次站在这间小卖部门前,熟悉的画面又一次涌现出来。时至今日,武忠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曾问过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如果不是因为重新回到支木市,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他很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些深埋在时间中的记忆了,就像父亲那张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面孔一样。可是说来也奇怪,即使现在武忠再次回想起自己曾经与那名单眼皮小女孩的两次相遇,他却仍旧清晰地记得她的脸庞。

  他想,她究竟是谁呢?

  武忠走向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前买了一包香烟,又从小卖部新添置的红色柜式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和一瓶红牛,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武忠沿着坡道一路驶向玉西江江边的马路,然后穿过渡江大桥二桥,最后停在了距离支木市汽车客运站不远处的一间快捷酒店门前。

  他想,暂时现在这里住下吧,明天再出去找找。

  这一天,无所事事的许小龙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大脑,他只要一个人待着或者没有事情做的时候,他就会开始想起艾薇。他这一生中似乎从来没有陷入过像如今这般苦恼的境地,他的脑海里好像存在着无数个声音在争吵不休,一个在告诉他说不定艾薇早就和其他男人跑了,一个又提醒他艾薇曾经关心过他的话语,一个又开始质问他能带给些艾薇些什么。

  这一整天的时间里,许小龙几乎饱受各种思绪与情绪的折磨,他一想到艾薇可能与其他男人发生性关系的画面,他就感到满腔怒火。但是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可能将会永远地失去了艾薇,他又开始难过起来。他不断地猜想艾薇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自己电话,也不回信息。他每过十分钟就要拿起手机来看一眼,看看有没有艾薇发来的信息回复,不然就是再一次给艾薇拨打电话。他越想越感到烦恼,越想越感到焦躁不安。

  他想,难道艾薇真的不要我了吗?那就算分手也应该说清楚啊,哪有这样的?

  许小龙在心里找了一百种不同的理由,可他始终无法成功说服自己。如果他早知道爱情存有这样一种扰动人心,又让人不依不饶的魔力,他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遇见这种爱情。只是现在他已经遇见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许小龙不知道,他发现就连他过去一向最上瘾的游戏,如今他甚至连完整的一局也沉不下心来完成。最终,他还是只能回到了那片白色的烟雾中寻求慰藉。虽然白色的烟雾也无法遮住许小龙心中对艾薇的思念和大脑中翻出浮现的画面,但他想至少他的心里不会那么难受,至少能让他感到放松一些。

  卧室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白色烟雾,许小龙一个人躺在地上傻傻发笑,那些熟悉的又或者不熟悉的画面像电影中一幕幕闪过的影像从他眼前闪过。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唰”地一下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对啊,诗,我答应过艾薇要给她写一首诗的,我还没写呢。”

  许小龙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也许”两个字后,他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好像就和当下的整个环境一样,只有沉甸甸的白色。许小龙忽然间决定从这个环境里逃脱出来,他认为自己需要一个新的环境,一个与他和艾薇有关联的环境,这样才能刺激他自己写出一首只属于他和艾薇的诗词。

  在艾薇与许小龙之间少得一个手指可以数过来的记忆中,他们两个人所共有的记忆环境无非就是百盛购物中心、韩式烤肉店还有艾薇的公寓。许小龙很快地就做出了决定,选择了第三个选项。从小区门前走过,走向门前不远处停放在空地上白色面包车。许小龙刚拉开车门,拿出一支烟咬在嘴上,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他又只好回过头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许小龙从小卖部前半挂着的防水布下弯腰走了进去,站在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身旁,对着柜台后方说道:“老板,给个打火机。”

  他准备离开时才注意到身旁这名留着平头的男子,兴奋说道:“操,哥们,你这眼镜牛逼啊!”

  这一次许小龙进入艾薇的公寓似乎要显得熟练许多,轻巧地使用工具一插一扭就把门打开了。他走进卧室里,躺在那张他第一次和艾薇发生关系的木床上,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缠绵不休的夜晚,粘腻的汗水将他们紧紧地捆在一起,迟迟不愿分开。许小龙一瞬间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他脱掉身上的衣服,抱着那个套着橘红色枕套的枕头,将头紧紧地埋入其中。

  许小龙在枕头中清晰地嗅到艾薇身上和头发上的气味,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好像抱着艾薇一样,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慢慢打开,释放出无止尽的欲望,跟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着。许小龙渐渐感到一团热烈的焰火正在他的身体里燃烧,他放下枕头后又跑入浴室里打开热水器开始洗澡,然后再次进入卧室里紧裹着棉被。

  反复了数次之后,整个房间里逐渐被许小龙的汗味填满了。他试着从床上捕捉艾薇仅有的一丝气息,匆匆拿起黑色签字笔和白纸,写下了他专门为艾薇而作的一首诗《也许》:

  “也许,

  只有一种也许,

  白色的焰火,

  洒落沙滩上,

  我望着。

  你的眼睛,

  像海鸥的叫声,

  也许,

  当你歌唱时,

  我们,

  也是一种也许。”

  写完没一会儿,许小龙就感到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浑身上下使不出多余的气力。他索性往后一靠,就睡了过去。

  几个小时前,当许小龙开着面包车从渡江大桥二桥横跨过玉西江之际,唐晋正开着车朝反方向驶来。在短暂的交错中,阳光从许小龙脸庞上一晃而过,他脸颊上那几颗新近冒出的青春痘紧挨着过去还未消去的疤痕,陷入一片灰色的阴影。阳光一个转身,从唐晋短促的下巴上飞速划过,划过那张面无表情的圆脸,他的心里似乎正在琢磨着些什么。

  唐晋发现马笑不在家里时,一瞬间松了一口气,仿佛自从不见了那两百万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婚姻生活已经牢牢地围起了一道难以摧毁的围墙。这些日子以来,唐晋就连和马笑多说一句话也让他感到一种陌生人般的尴尬,他索性从主卧室里搬了出来,一个人住在书房里。至少于他而言,马笑不在家也就意味着少了这层尴尬和难以忍受的厌恶。

  他走进主卧里,拉开梳妆台下方的一处抽屉寻找他们结婚时的购房合同和票据。他刚刚关上抽屉,目光就注意到了梳妆台上方摆着的一个米白色相框,相框中装着一张唐晋和马笑结婚时所拍摄的婚纱照。照片中的马笑正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婚纱的裙摆仿佛被人工地无限拉长至相框边缘处,与四周金灿灿的黄色花朵融合到一起。站在马笑身旁的是身体僵硬的唐晋,他紧搂着马笑的后腰部位,伸头凑向马笑的脸颊,一副准备要亲吻她的姿势。

  如今再看到这张照片,唐晋心中却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和厌恶,他觉得这张照片里处处透着擦不去的尴尬和虚伪,尤其是那一团垂挂在唐晋后脑勺上方的阳光,以及那一片蓝得发腻的天空,唐晋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这张照片挂在卧室中。他拿起相框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看着马笑脸上那道投入的笑容,唐晋不由得露出了一副反感的神情。

  唐晋又再一次拉开抽屉,把这张装着婚纱照的相框塞进了抽屉里。

  从家里离开后,唐晋首先拿着购房合同与票据前往房产评估公司做了一次简单的评估,对方将一个计算好的数字推到唐晋面前,他平静地看着“25”这两个黑色的数字,内心似乎毫无期待。他想,二十五万,也就是一百万的四分之一,填上这两百万就需要八个这样的二十五万,卖掉一套房子,那剩下的七个二十五万呢?

  唐晋知道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所以他必须寻找第二个备选计划。然后,他去了一处隐蔽在小区住宅楼中的律师事务所。唐晋将整个事情经过以“其朋友”的身份向律师陈述后,他几乎只关心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事情被揭露而且款项无法追回,“其朋友”是否有罪。

  听到律师告知应该是由“其朋友”的妻子承担罪名后,唐晋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他又问道:“那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离婚吗?”

  “还是要看情况的,如果最后判下来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的话,是可以起诉离婚的。不然的话,还是得共同偿还这笔债务。”

  听到律师这么一说,唐晋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冒了起来,在对他说道:“到时候你把责任就全推到马笑身上不就好了?反正你本来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她还不是钱全都被骗了之后才告诉你的?实在不行,就分割掉你们两个人的共有财产,剩下的就给她自己一个人慢慢还好了,至少你不用背负着这两百万,这样也轻松得多,不是吗?”

  从律师事务所回家的路上,唐晋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声音背后所潜藏着的不合理性。他怎么不可能起诉至法院呢?如果要走到这一步不就意味着同时也将会揭开表姐夫苏志成及其旗下企业偷税的行为了吗?他想,且先不说这桩事情里会牵扯到多少人,一旦事情要走法院程序,我也不可能再继续待在酒店上班了吧?而且扯出那么多行业中有关系的重要人物,我以后在这里还会有立足之地吗?这太不现实了。

  唐晋开着车从那道陈旧又毫无特色渡江大桥一桥穿过,驶向家中。这份沉重和矛盾的心情又再一次钻入了他的身体里,陈列在两旁的路灯如同两只相互供在一起的手臂,团团将唐晋围了起来,仿佛勒得他一时间喘不过气。他只好按下窗户边的升降按键,一阵温柔的热风挤了进来,唐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框也被挤得在原地晃动不止。

  他想,难道这辈子都要和马笑永远捆绑在一起吗?那两百万要怎么还?如果我坚持要离婚呢?

  唐晋实在不想再陷入这种无止尽的疑问中,他一回到家就立刻关上书房的房门,打开电脑,躲进了游戏的世界里,好像这么一来,所有正在发生和尚未发生的一切也就彻底地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

  两个小时后,唐晋在门口接过送来的外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开始吃了起来,这时他注意到客厅中似乎正隐约传来马笑生气的声音,一时间引起了唐晋的好奇。

  他放下没吃完的黄焖鸡米饭,走向书房门口,靠在门背上聆听。只听见马笑像是在对着电话中的另一个人说道:“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每次要用钱的时候就知道给我打电话啊?我去哪来那么多钱?弟弟要买房,他自己有手有脚不会去赚吗?我自己家里一大堆事都没解决,也没见你们哪个人帮过我啊?妈,你自己摸着良心问一下,你觉得公平吗?”

  唐晋已经猜到马笑一定是因为钱的问题又和她的母亲发生了争执,他此刻却觉得好像已经和自己没有了关系一般,只是待在一旁围观,由衷地觉得可笑。他听着马笑越发变得尖锐的嗓音,脸上露出了一道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