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书名:错手不及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5153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2
在殡仪馆火化间里,武忠看着母亲躺在那条白色的布条上,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剩下的就只剩一片了灰烬。他和何萍站在拣灰炉的炉台旁,望着冷冰冰的灰色长方形炉台上方的骨灰,武忠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般,我们如何能够使用这一堆黑色灰烬去证明记忆中的生动形象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呢?
武忠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好像从未思考过任何与死亡有关的问题,他想,人死了之后究竟会去哪?很显然,我们不能说这一堆黑色的灰烬就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那么她去了哪呢?她的灵魂,她的意识究竟去了哪呢?
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武忠,他自认为自己并非不能接受母亲的离去,而应该说正是因为母亲的离去才让他开始对着问题感到好奇起来,究竟离去了的母亲去了哪呢?武忠并不能单纯地接受关于地狱或者天堂一类的说法,他从小就喜欢看《海尔兄弟》,也不时会阅读一些与科学或者天文学有关的文章。他知道在地球之外还存在着无数的星体,甚至可能在目前人类所无法探索到的宇宙范围里,同样存在着一个和太阳系类似的星系系统。
所以武忠无法相信宇宙中某个地方会存在着这样一个所谓的地狱或者天堂,他认为那只是宗教用于糊弄大众的一个幌子。他想,那究竟还能去哪呢?
武忠转过头,透过身后的浅灰色透明玻璃窗望向窗外,娇艳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撒在殡仪馆的广场上,宽阔的蓝天只有几朵团状的白云停滞在前方。武忠隐约好像感受到母亲仍存在自己身旁一般,好像她在悄悄地对他说道:“记得把我埋回老家啊。”
“嗯,知道了。”武忠突然自言自语说起了话,一旁的工作人员和何萍无不疑惑地望向他。
“你没事吧?和谁说话呢?”何萍问道。
“啊,没有。”武忠摇了摇头,但是何萍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地打量着武忠。
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林美玉的丧礼就在最后的丧事饭流程中宣告了结束。除了何萍家里的几个亲戚,他们也没有多通知其他人,刚刚好坐下一张摆着十二张椅子的圆桌。饭桌上也没有人哭泣,只是每个人都会走过来与何萍或者武忠说上几句话,然后在一种平静的氛围里继续吃着饭。
至于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武忠似乎也没有注意听。他夹起一块蒜泥凉白五花肉塞进嘴里,随意地对着身旁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又是使用“好好好,知道”之类的话语应付了一通。他的脑海里始终在思考着那些无法解答的问题。
“等下吃完饭我要回一趟白河镇。”武忠又夹起一块酥肉放到何萍的碗里,小声说道。
“弄墓地的事情吗?”
“嗯,我妈之前说过要葬回那边,之前好像买有了一块墓地,顺便回去找人把墓碑也给弄了。”
“要我陪你回去吗?”
“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说着,何萍从身后拿起黑色的手提袋,在手提袋里掏出了一张单据交给武忠,说道:“你拿这个去找人家就行了,地址和电话都在上面。对了,回去之后记得顺便找一下妈妈那个银的首饰盒,到时下葬一块给她放进去吧。”
吃完饭后,武忠一个人开着车从昆山市南边的二级公路离开了市区。他嘴里咬着水果糖,望向远处垂在天边的一大团云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父亲那张模糊不堪的脸。自从1995年武忠的母亲和父亲离婚以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直到五年前武忠和何萍结婚时,他意外地接到了一个来自父亲的电话以及一个封了两千元现金的红包。
但是这通电话却让武忠对父亲感到一种全然的陌生。曾经年幼的武忠也曾思考过父母究竟为何而离婚,当他慢慢意识到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时,他就像此刻一样选择放下了这个问题。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其他问题开始浮现出来,这些无解问题便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被淹没,武忠当时没想到的是父亲的模样有一天也会在时间中被淹没,以至于他甚至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父亲。
在婚礼即将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武忠和父亲就这样在电话中彼此沉默了几分钟。接着,电话那头响起了父亲沙哑又有些苍老的声音,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挺好的,要我叫她接电话吗?”
“不用,不用,明天你结婚,爸爸过不去了。”
“哦。”
“结婚了就好好过日子吧,照顾好你妈妈。”
“爸。”
“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武忠并没有任何话想和父亲说,或者说这一通电话来得太过于突然,他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一天和父亲重新产生联系,以至于他并没有留出足够的时间给自己思考是否要对父亲说些什么。他当下只是很单纯地想再一次呼唤父亲,不过在那之后,武忠也没有再给父亲打过任何一个电话,尽管他早已经将父亲的电话号码存在了手机里。
曾经好几次在春节期间他也想过给父亲拜个年,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这时,他又一次想起了父亲,他在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告知父亲一声关于母亲离世一事。
武忠想了想,还是决定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电话另一头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问道:“你找谁呀?”
“呃,我想找一下武鸿天,他在吗?”
“我爸爸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呀,你是有什么事吗?要不要我叫我妈妈接一下电话?”
“不用了,没事了。”武忠刚想挂下电话,又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2014年11月份的时候。”
“哦。”武忠诧异地挂断了电话,同时将汽车靠向马路边停了下来。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电话中所获得的信息中缓过来,他想,2014年11月份不就是我婚礼刚刚结束后的那一个月吗?
突然得知父亲已经离世多年的消息,武忠倒也不是感到有多难过,只是感到有些诧异,还有些遗憾。他没想到原来上一次他们之间的通话,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通话,他又想,母亲知道这些事情吗?
他再次踩下油门,继续驶向白河镇的方向。在武忠看来,从自己出生以来,白河镇似乎就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变化。尽管镇子距离昆山市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它却好像已经被时间凝固住了一般,丝毫看不到发展的迹象。
镇子的中心位置是一道平平无奇的坡道,几乎每一辆离开或者归来的巴士都会在坡道附近停留。过去汽车客运站没有建立以前,人们似乎都会有默契地专门来到坡道下方的电线杆附近等待来往的巴士。如今即使有了汽车站,很多镇子上的居民仍不大愿意跑到客运站去乘车,而会继续在坡道的电线杆附近等待巴士从汽车站开出,然后再在此处招手拦下,付钱上车。
武忠沿着坡道开下,转向另一旁的横向马路,一道道浓郁的尘埃翻滚在干燥的空气中,背着竹篓的老妇人穿着一双黑布鞋从路边缓缓走过,竹篓上方铺着一块深蓝色的布块,边缘处露出挂在枝头上的青花椒。武忠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就座落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窄小的巷子里仍铺着和过去一样的青砖块,两边开设着各种贩卖日常用品的小店或者饮食店。巷子的宽度仅仅能容得下行人或者自行车和摩托车通过,武忠只好在路边找了个位置停靠,然后步行走上铺着青砖石的长坡。
长坡尽头处是一家已经开了几十年的雕刻店,店门前摆着几块不同类型墓碑的样板,武忠挑选了一块纯黑色搭配金色字体的墓碑,又留下了母亲的相关信息。接着,他往一旁的另一条小巷子里一拐,走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的时间才来到了外婆家的老房子。
武忠推开那扇陈旧的红色老式木板,直奔向二楼的唯一一间卧室,卧室里使用一块挂在细铁丝上的浅绿色布块将房间隔成了两个部分,分别摆放着两张床,里面那张床属于林美玉,而外面那张床则属于曾经年幼时的武忠。林美玉的木床正对着一块梳妆台,梳妆台的半圆形玻璃镜旁边贴着好几张照片,包括当兵时期穿着一身军装的武忠、他们一家四口和姨妈林月萍五个人的照片、还有武忠和何萍结婚时的大合照。
武忠靠近墙边的抽屉,从抽屉里面翻出了一个银质的方型盒子,盒子四面外壁上雕刻着精美的浮云和仙鹤。武忠将银质方型盒子一打开,里面露出一块红色的丝绸布料,下方放着一枚通透的翡翠镯子,还有一枚纯金的戒指,一副雕着花纹的环形纯金耳环。
“就是这个了。”武忠自言自语道。
在启程返回昆山市之前,武忠决定再去看一眼母亲挑选好的墓地位置。他想,多半也是在外公外婆他们那个山头附近吧。
在前往墓地途中,武忠突然在路过一条小河时停了下来。清澈冰凉的河水沿着山峰缓缓流下,形成一道不起眼的瀑布形状,聚在马路边不远处的河道里,流向远处。武忠看着透亮的溪水,底部的石块清晰可见,水流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亮光,光亮又反射到武忠脸上,他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你怎么像中毒了一样啊?哈哈哈。”一个男孩的声音和清亮的流水声融合在了一起,萦绕在武忠耳旁。他想起来了,那不正是黄子善的声音吗?
年幼的黄子善和武忠一样,他们都是出生于白河镇,住在同一条街道上,就读于同一家幼儿园和同一所小学。在那个物质并不算富足的年代里,年仅七岁的他们为了多一些零花钱到街机游戏厅里打“拳皇”游戏,两人常常一起跑到附近的山头上使用铁夹子捕捉野兔和野猫,然后拿到当地的菜市场里去贩卖。
有时候肚子饿了,他们就沿着山路摘些野果来吃,野果基本上以野生野长的桃金娘果实和野桑葚为主。每一次黄子善和武忠只要吃了桃金娘,两人总难免会在手指以及嘴边留下一块一块的紫红色,而每次他们看到彼此满嘴紫红色的模样,都要相互取笑彼此一番。
最后他们只能赶在下山前又跑到这条小溪边使用溪水清洗干净,有时候他们也会跳到水里打闹一番才愿意离开。直到初中毕业后,黄子善因为父亲生意上的成功便将他们全家迁往了昆山市市区,而武忠则因为中考失败被母亲送了出去就读职业高中。
此刻,这段在溪水中浮现的童年往事不禁又让武忠想起了黄子善,想起他不久前交待自己事情。武忠心想,一会儿看完墓地就赶回去吧,先帮他把事情给处理了,不然再拖下去,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找到陆善坤。
夜晚,武忠回到昆山市已经接近八点,他将母亲的银质首饰盒交给妻子后,一个人便坐在沙发上试图重新理清自己的思路。武忠打开手机相册,点开龚琪传送给他的那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正是陆善坤的身份证正面照片,武忠看着陆善坤照片上方所显示的家庭住址:“府天省支木市沙江县县渡口镇观音村78号。”
武忠心想,支木市?他家在支木市?在他这里的出租房没有找到他,会不会已经回到支木市了呢?
想到这里,武忠决定这一天晚上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前往支木市寻找陆善坤的踪迹。他本来还在想是否有必要和妻子说一下父亲已经过世的事情,不过他想想又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妻子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她也忙了两天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这一天在支木市里,当武忠正忙着在白事饭饭局上应付其他亲属时,陆善坤刚懒洋洋地从床上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大脑感到异常沉重,包括他的身体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陆善坤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旁,他发现床上除了光着身子的自己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想,艾薇呢?难道走了吗?
有一瞬间,陆善坤又好像有一种错觉,觉得艾薇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他打量着四周,似乎也看不到艾薇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整个宽敞的卧室里,所有物品都各司其职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发现自己除了记得艾薇这个名字以外,其他的事情他全都记不起来了。他记不得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记不起艾薇究竟长什么样,仿佛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陆善坤从地板是捡起自己的黑色四角内裤,坚信着昨天晚上一定还有一个名叫艾薇的女子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当他在床尾处看见那只漏出白色液体的避孕套时,陆善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陆善坤从桌面的餐巾纸盒子里一连抽出几张纸巾,盖在那只避孕套上。带着大脑里的一片混沌,陆善坤开始往浴室方向走去,他在浴缸中泡了将近十分钟后,整个人才渐渐地清醒了过来。也是在他清醒过来的这一刻,一个念头跳了进来。
即刻间,陆善坤紧跟着这个念头从浴缸中跳了出来,直奔向卧室,匆忙拉开木柜的柜门,只见一团白色的备用棉被完好无恙地待在隔层间。他想,难道是我多疑了吗?
陆善坤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刚合上柜门走出去没几步,他又走了回来,重新拉开柜门,抱出隔间里的白色棉被。他惊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隔间,心情一瞬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他没想到自己来之不易的梦想只持续了不到短短一天时间,如今就只剩下了虚无。
在陆善坤心中的怒火燃起之前,他还是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见到的这个结果。他又把整个卧室,甚至整间总统套房里的所有柜子全都检查了一遍。结果,他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整整五百万现金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时,陆善坤才意识到一定是那个叫艾薇的女人偷走了自己的行李袋,骂道:“女人就是不能信!”
陆善坤就连头发也没来得及擦干,立刻穿好了衣服,走了出去。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将找到艾薇,一定要把钱找回来。陆善坤首先找到了住在下一层楼的黄华亮,黄华亮早已送走了昨晚上服务他的两名小姐,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吃着早餐等待陆善坤。
陆善坤一见到黄华亮,二话不多说地就问道:“艾薇呢?有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啊,她不是跟你去了你房间吗?”黄华亮放下手里的咖啡,说道,“你要不要来点?”
听到黄华亮这么一说,陆善坤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刚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敢透露太多关于那五百万现金的事情,只好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转身走了出去。他一边快步走在酒店的过道里,一边思考着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寻找艾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