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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名:错手不及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8015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2

  

  2011年,于府天省渝中市一座大专院校就读会计专业的唐晋顺利毕业,本来打算留在渝中市的他,始终无法习惯一个人在渝中市的生活,无奈之下只好辞去工作回到了老家支木市。在家闲赋了半年后,通过表姐唐艳的介绍,唐晋进入了表姐夫苏志成旗下的企业任职工作。苏志成与另外两名朋友一起合资在支木市开设了三家酒店,所以他十分希望在财务的工作上可以安排一名自己信得过的工作人员,而唐晋无疑是最合适的一个选择。

  除此之外,苏志成还把自己独自经营的另外一家物流公司的财务工作也一并交给了唐晋打理。

  苏志成将唐晋安排进入自己的公司还有另外一层更为重要的原因,即是通过唐晋帮助自己进行合理的避税。在过去两年时间里,他们更是多次利用漏洞和法律的灰色地带展开了逃税行为,以此帮助苏志成从中获取大量不法利润。

  这一天,也就是苏志成离开支木市前往杭州出差的第九天,唐晋按照苏志成事先约定好的时间,独自前往大黄坡附近与物流公司的一名合作客户刘耀华见面,以收回412万元人民币的款项。为了避开税收,苏志成已经与刘耀华谈拢,将以现金支票的形式结算这笔收款,然后唐晋从中取出57万元作为账面金额存入公司账户,同时完成账面的数据结算。而余下的355万元现金则直接进入苏志成口袋。

  唐晋将取出来的现金装入行李袋,放在汽车副驾驶座的座位上。他拨通了电话告知苏志成已经将款项取回。苏志成又交待道:“那你这几天记得抽空再去查一下万源酒店那边二季度的账面啊。”

  这样的事情在这两年里,唐晋经手了已经不下三次,似乎这已经成为了他工作中的一种习惯一般,他内心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也不知道唐晋是天生如此,还是他过于习惯这样的行为之后,他发觉自己竟然感受不到一丝的恐惧或者担忧。

  他就像提着一个普通的行李袋一般,沿着楼梯往家里走去,然后随手把手提袋放在了白色的简易木质衣柜里。正躺在床上的马笑则因为刚刚获得了十万元贷款申请的批复而感到开心不已,她迫不及待地将这十万元全数转入理财软件,完全没有抬头看一眼唐晋。

  过了好一会儿,马笑才注意衣柜中放置冬装的隔间底部多了一个黑色的行李袋,她好奇地问道:“唐晋,这是什么啊?”

  “钱啊。”唐晋脱下背包挂在衣帽架上。马笑一听到“钱”字立刻变得敏感起来,她又问道:“什么钱啊?你去哪来那么多钱啊?能装一个行李袋?别装了吧你。”

  “骗你干嘛,那是公司的钱,表姐夫的,又不是我的,他去杭州出差了,暂时放在这里而已。”

  “我不相信。”马笑一边说着,一边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的拉链,只见一捆捆整齐叠放好的人民币露了出来,满眼的粉红色在一堆黑色中显得格外耀眼。马笑看着满满一袋的人民币,就像看到了西沉的落日一般,让她感到一种极致的沉醉,这还是她这辈子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巨额的现金。

  马笑一下坐到了地上,自言自语道:“这得有多少钱啊?”

  马笑转念又一想,如果能从这里面拿一点出来做投资,估计真的会一夜暴富,要不我再试着问一下唐晋呢?反正是他表姐夫的钱,都是一家人,让唐晋问他借一点也不会太难吧?况且我们又不是不还,只是借一下而已。

  还不等马笑开口提及借钱的事,客厅外就传来了唐晋的声音:“我出去一下,公司那边有个饭局。”

  马笑急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说道:“诶,和你说点儿事情。”

  “又有什么事?”

  “诶,你能不能问你表姐夫从那里面的钱借你一点啊?”

  “你想干嘛?”

  “做投资嘛,反正他钱那么多,借我们一点做投资马上就能赚回来……”马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晋给打断了,唐晋冷冷地看着她回应道:“你想都不要想。”

  唐晋的拒绝无疑就像将一盆冷水般直接泼在了马笑的心头上,她一脸不满地交叉着双臂,转身走回卧室。马笑呐呐自语道:“真是目光短浅,叫他问问而已,反应那么大。一点儿进取心和主动性都没有,也难怪赚不到什么钱,就知道守着那点儿死工资。”

  马笑一个人坐在印着卡通松鼠图案床单的床铺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衣柜下方露出的那一抹粉红色,堆砌在一起的粉红色就像亨利·马蒂斯的绘画作品一样焕发出某种超脱于表层意义之上的魔力,这股魔力牵引着马笑的内心,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有个声音仿佛在对马笑诉说道:“拿点儿吧,要什么紧呢?”

  马笑思索着如果自己真的偷偷从中取出一部分会怎么样呢,她想,唐晋不是也说了嘛,表姐夫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只要他回来前我把钱再取出来放回去不就好了?又不是说不还,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人家说的“双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马笑并非一个个优柔寡断之人,但在这一刻她却意外地陷入了一生以来最强烈的犹豫之中,她走过去刚刚拿出一捆人民币,不由得又迟疑起来。心想,不行吧,万一唐晋回来看见,发现钱少了怎么办?不行不行,到时他肯定要吵翻天了。

  想到这,马笑又把钱放回了行李袋里,锁上了行李袋的拉链。

  为了克制住自己不断燃起的欲望,马笑只好走向客厅,试图让自己忘却那袋人民币的存在。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马笑划开手机屏幕一看,只见一连跳出五条陆总发来的消息,前面四张都是理财产品数据波动的截图,而最后一条信息则显示道:“最近行情很好啊,预计这两个星期还要持续走高,下星期你这十万块差不多就回本了,我自己也刚刚追加了几笔投资,你不考虑再多投两笔吗?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以后就不一定能遇到那么好的行情了。”

  听到陆总这么一说,本来好不容易被马笑克制住的欲望一下又钻了出来。她想,是啊,错过这次说不定以后就遇不到了,人这辈子能够多少次这样赚钱的机会呢?那些能赚到钱的富豪们谁不是因为善于把握时机才成功的?

  脑海里的劝说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剧烈,马笑不安地咬着嘴唇,心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唐晋暂时骗过去呢?

  有时候当一个人越是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思考时,似乎也越容易得到上帝的垂怜,无论如何,上帝往往到了最后总会想办法给她开出一扇窗。但究竟这扇窗会通向何处,是地狱、天堂还是人间,就没有人知道了,也许不同的人从同一扇窗户走出去,也往往会抵达不一样的地方。

  地狱、天堂和人间在马笑心里都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从这扇窗户走出去。她始终秉持着这样的一种信念,只有走出去了,一个人才会知道自己最终能抵达何处,如果连走都不愿意走出去的话,又谈何地狱、天堂或是人间呢?

  马笑并不想和唐晋一样成为一名目光短浅之辈,所以她决定换上一双球鞋,走了出去。她出去并不是为了寻找唐晋的踪迹,而是为了完成此刻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即把唐晋暂时骗过去,以取出行李袋中的一部分现金来进行投资。

  究竟如何将唐晋骗过去呢?马笑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认为自己是个天才,竟然想到了如此绝妙的一个办法。出门不到半个小时,马笑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匆忙赶回家,她拉开衣柜将行李袋取出,然后仔细地数着从中取出的人民币,一捆一百张一百元整的红色人民币,一共一百捆。马笑看着身旁叠在一起的一百捆人民币,她想了想,又从中多拿出了一百捆放在一旁,而剩下的一百五十五捆则被她放到了靠近床头柜的一边。

  接着,马笑从床上扯下那个黑色塑料袋,从中取出了一捆捆同样洋溢着红色的纸币。马笑将这些尺寸、厚度和人民币差不多的冥币一份一份地放入行李袋的最下方,直到放了整整两百份以后,她才又拿起床头柜旁的那一百五十五捆人民币堆叠在行李袋的最上方,齐齐整整地把下方的冥币遮盖了起来。她想,这不就成了吗?我真是个小天才,就算他拉开行李袋也肯定看不出任何不对劲。

  马笑轻松地拿出另外一个玫粉色的多功能行李袋,把取出的两百捆人民币装入了其中。

  另一边,此时的唐晋正在R99酒吧里,与公司副总张卫红、两名同事还有三名男性客户一起坐在沙发上喝着酒。红色、蓝色、紫色、银色、粉色以及如星空般的灯光效果回荡在酒吧宽敞的大厅里,每一张桌子上都搭配着一盏蓝色和一盏紫色的圆筒形台灯,一侧的一处高台前往围着一条长方形的屏幕,屏幕中放映出不断变化的图案和色彩,屏幕后方则站着四名年轻的男女,他们戴着耳麦,操纵着音乐播放的机器,晃动不安的音乐如热浪般在整个空间里不断翻涌。

  随着音乐声的滑落,几束蓝色的线形灯光从四名年轻男女后方的墙壁处射了出来,直驱向不远处的舞台。没一会儿,几道红色的亮光从舞台正上方落了下来,接着艾薇从舞台的一侧走了出来,她身穿着一身银白色内衣,脚踩着一双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头戴一顶巨大皇冠,身后围着一副如同九尾狐般巨大的尾巴装饰品。

  包括唐晋在内的所有客人都被艾薇的出场吸引住了目光,对于R99酒吧新增加的这个“人妖表演”节目,顾客们似乎感到格外满意,相继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唯独只有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冷静地望着这一幕,这个人便是凤英九。

  过去这几年里,为了给自己一些释放压力的空间,凤英九养成了一个新的生活习惯。只要在不用加班的前提下,每个星期的星期三她都会独自一个人来到家附近的酒吧,一个人坐在吧台,点上一杯纯干的马天尼,然后一口气全部喝下,一次喝两杯,喝完就回家睡觉。

  而这一天的情况似乎又稍微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即是这最近新增加的“人妖表演秀”,凤英九便也顺便多待了半个小时,观看这一场她从未看过的表演。凤英九望着舞台上的艾薇,她注意到他的身材不仅高挑,而且还保持着一种大多数普通女性身上难以见到的曲线,再配上白皙细嫩的皮肤,精致的骨架,以及如洋娃娃般兼容了可爱与性感的五官,她仍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个人其实是一个男人。

  站在舞台上的艾薇似乎多了一种他平日里所没有的自信,她的一颦一笑仿佛总能牵动舞台下每一个观众的目光。她熟练地在舞台上走动,随着音乐摆动身体,身后巨大的白色尾巴也跟着动了起来。

  看着艾薇渐渐被黑暗淹没的背影,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音乐声中蹦了出来:“再来一次啊!”

  那一刻,一个念头从凤英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放下刚刚喝完的第二杯马天尼,心想,对啊,为什么我不伪装成一名女司机直接在大黄坡附近等待凶手上钩呢?

  想到这,凤英九匆忙起身离开了R99酒吧。而此时换了一身衣服的艾薇又一次登上了舞台,他穿上了一袭银白色流苏的低胸短款礼服,一头板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胸前,身上的银白色流苏在灯光的照射下不断闪动着耀眼的亮光。他停在高架的话筒前,随着身后响起的爵士鼓鼓声唱起了歌。

  尽管舞台下的观众们大多只是对艾薇投以猎奇的目光,但他似乎却格外享受自己在舞台上短暂的停留。一曲唱毕,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又在人群中响了起来:“你真的是男的啊?脱了看看啊!”

  艾薇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和以往面带着微笑向观众致谢,走下舞台。他觉得自己始终对舞台保有一份敬畏之心,不管是过去在曼谷夜总会里的大舞台,还是此刻支木市酒吧里小舞台,他都尽其所能地完善自己的表演。他想,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己完成了变性手术,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女性后,我很可能也不会再回到这样的舞台上了吧?

  艾薇总觉得自己有些矛盾,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确实因为自己是一名“人妖表演工作者”的身份而获得了登上舞台的工作。这个身份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帮助他一步一步地蜕变成一名真正的女性,可是一旦这个蜕变完成,也就意味着他将可能会因此而远离这份工作。

  所以,每一次登上舞台前,他都会在心里和自己说一句:“珍惜吧。”

  下了舞台后,艾薇一个人坐在酒吧后台的化妆室里休息,简陋的化妆室里堆满了杂物还有其他表演者们的衣服。艾薇刚在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酒吧的经理叶元庆就出现在了化妆间的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制服,笑意盈盈地说道:“艾薇啊,有个客人想让你陪喝几杯酒,你觉得怎么样?”

  “给多少小费?”

  “说给五千呢。”

  艾薇在心里算了算,五千的人民币就是将近两万五的泰铢,于是她也不再犹豫,拿起化妆台上的口红补了补嘴唇上的颜色,就走了出去。剧烈的音乐又在一次跳进了艾薇的耳中,他对于陪同客人喝酒一类的事情并不感到抗拒。早在泰国的时候,艾薇似乎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他想,他们无非只是好奇,或者就算是真的喜欢自己也没什么,反正就当作一笔额外的收入补贴好了,我现在也想早一点存够做手术的钱。

  邀请艾薇进行陪酒的客人正是唐晋公司的一名客户,眼看着艾薇朝他们走来,坐在沙发边上的那名肥胖中年男子雷哥立刻给艾薇腾出了座位。坐在角落处的唐晋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雷哥趁着喝酒之际不时把艾薇搂过来,又假意开玩笑表示想验一验他的“真身”。

  一杯鸡尾酒下肚后,艾薇的脸上泛着红晕,笑容中又多了一分娇媚。她看着雷哥,说道:“只可以给你试一下哦,不要太用力了。”

  “比真的还真呢!”说罢,雷哥又爆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同一张酒桌上的其他人相继表示想试一试。唯独唐晋一个人拒绝了这个提议,他假借上厕所之意走了出去,心中翻腾着一阵强烈的厌恶。对于自己不得不深陷其中的困境,他觉得肮脏又恶心。

  唐晋走进洗手间,一连压了五次洗手液,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

  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武忠已经将客人送达支木市蓝田县,尔后他便独自在支木市的一家小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刚醒来没多久,武忠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他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母亲只是说道:“听萍萍说你到支木市去了?既然都过去了,就顺便去给你姨妈上几柱香吧,这两年我身体不好,一直没机会亲自去给她扫墓,你就代替妈妈拜祭一下吧。你姨妈喜欢吃芒果,你记得给她买几个过去。”

  武忠一个人开着车前往水果批发市场,眼看车上已经没有了客人,他便按下中控台上的音乐播放按钮。一曲来自动画片《海尔兄弟》的主题曲《雷欧之歌》响了起来:“打雷要下雨,嘞哦(什么),下雨要打伞,嘞哦(这我也知道),天冷穿棉袄,嘞哦,嘞哎哟,天热扇扇子,智慧就是(说呀)……”

  听到这首歌曲,武忠始终记不清楚这部动画片最初的播出时间究竟是在1995年还是1996年,可是每次听到这首歌曲,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些极为模糊的画面。这些画面随着他此刻出现在支木市而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好像又想起了那个夏天,那个空气中弥漫着灰色阳光的夏天。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1995年吧,好像是,是吗?”

  1995年的夏天,武忠刚刚庆祝完十岁的生日还不到半年时间,他的父亲武鸿天和母亲林美玉两人就决定了和平结束这段婚姻。随着暑假的到来,林美玉担心自己因为刚刚离婚状态不好而无法照顾武忠,所以林美玉的姐姐——也就是武忠的姨妈——林月萍主动提出帮忙,把武忠接到了支木市,照顾了他一个暑假的时间。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武忠认识了同样住在这个钢铁厂家属区里的唐晋、苏可和韦家芳,他们几个人会不时聚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

  如今再想起这段往事,武忠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记起他们的面部轮廓。他只记得有一次唐晋猜拳输了以后,成为了负责寻找的角色,他们另外三个人则成为躲藏者。武忠一直躲在最靠近唐晋的那排杂物间后方,他听见唐晋不断呼喊着“苏可”的名字,又偷偷地跑了出来,然后在前方的一处杂物间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留着寸头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有些生锈的红色方形月饼盒,头顶上露出深深浅浅的紫色药膏。

  小女孩靠在铁门后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牛仔背带裤和一件红色短袖上衣,目光冷静地看着武忠。

  武忠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和他所见过的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这种不一样的特质仿佛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所以,他就这么站在铁门前看着那个小女孩,问道:“你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要留光头啊?”

  小女孩没有搭理武忠。武忠忽然间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双手一抬,连同脸上的表情一起试图模仿大猩猩的模样,可是小女孩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武忠只好往前又走了一步,双眼往上一翻,做出一个鬼脸,却只听见小女孩说道:“幼稚。”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光头啊?”

  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武忠还是如此清楚地记得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而此刻,武忠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也已经不再关心,他不得不在水果批发市场门口前停下车,依次将四箱选购好的新鲜石榴装入汽车后尾箱。随后,他提着一袋新鲜的芒果,还有纸钱和香支、蜡烛等物前往姨妈林月萍的坟地进行拜祭。

  原本武忠计划拜祭完姨妈林月萍后就启程返回昆山市,但是当他坐上汽车,看到后视镜下方那张自己和妻子何萍的杀马特造型合照后,他又临时决定去拜访一下以前的同事李文山。武忠心想,反正来都来了,也没什么急事,不如过去看看吧,也好几年没见了。

  武忠和李文山相识于2009年在广东东莞打工期间,他们当时共同在同一家工厂里任职普通工人。一向沉默寡言的武忠面对着日复一日的流水线工作,多少感到有些枯燥,偶然在李文山的介绍之下,也跟着他一起加入了“杀马特”的队伍。

  他们一同顶着一头夸张的杀马特彩色发型走进工厂,一度被人当成了异类,但同时他们的行为似乎也在隐隐之中唤醒了更多年纪与他们相仿的人试图以同样的方式表达对自由的追寻。毕竟如果就连最外化的自由形式他们都无法掌控的话,他们还能以什么去对抗那荒唐又经不起推敲的人生呢?

  所以为了守住这份对自我的坚持,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他们两个人在工厂里的生活最后以被开除而告一段落。武忠清楚地记得,离开工厂后的那段时间,他和李文山两个人不得不挤在那间潮湿、破旧的单人间出租房里生活。为了留下足够的资金做发型以及去溜冰场和其他人一起交流,他们只能省下吃饭的钱,更甚者,他们有时候买来一袋泡面,两个人分着吃。

  每到了夜晚,武忠总难以忘记蟑螂从自己身上爬过的触感,有时候蟑螂还会突然振翅飞起来,扑向武忠。其实那时候的武忠也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自己,他只是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似乎有着一种难以抹去的信仰,在这份信仰背后,那里存在着一种足以对他平庸的一生产生消解的力量。

  后来,他一直坚持到耗光了所有的积蓄后,他才不得不重新回到了工厂里上班。在回到工厂的前一天晚上,武忠一个人在房子隔壁的公共洗手间里消解了他那头如意大利米兰大教堂般的发型,还有那片鲜艳的粉红色。粉红色在黑色染发剂和冒着热气的清水中化为一种他似乎永远也脱离不了的庸常,那是武忠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泪。

  可那份武忠曾经体验过一次的自由,他再也忘不了,即使他再次回到过去那种平庸的生活里,即使他在接下来好几年时间都是日复一日地待在工厂流水线上做着重复枯燥的工作。但武忠知道,他已经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2013年随着杀马特文化遭到封杀,武忠也在工厂的工作中存下了一小笔存款。在这一年年底,他一个人回到了昆山市,买了一辆二手汽车开始做起了运营私家车的生意。同时,他也意外地结识了刚刚遭遇杀马特家族被解体的何萍,两个人因此走到了一起。而李文山则在两年前离开广东后,拿着存下的钱回到了老家支木市蓝田县九兴镇下属的铁西村,利用家里剩下的一块地建起了猪圈,做起了养猪的生意。

  晚上在李文山家里,李文山一再坚持留下武忠吃饭。他特地选用新鲜的猪蹄做了一份香卤猪蹄,又请邻居帮忙做了一份彝族地区的特色菜“坨坨肉”,以招待远道而来的武忠。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起过往,每每聊到“杀马特”相关的话题时,他们的话语中似乎总少不了一阵惋惜与无奈,武忠说道:“你说怎么没了,突然一夜之间就没了呢?”

  “是啊,我们不过只是想要一小块属于自己的角落而已,又没做什么伤害人的事。”

  “你有看见抖音上那些模仿我们的假杀马特吗?妈的,像个傻逼一样。”

  李文山拿起一次性塑料杯里装着的啤酒,喝了一口,又说道:“唉,我现在只能自己偷偷地玩玩。”

  说着,他起身往卧室里走去,没一会儿带着一头蓝紫色的杀马特假发走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武忠笑了笑,说道:“这发型不怎么行啊,毕竟不是真的。”

  “嘿,我车上也有一个。”

  武忠开门走了出去,从汽车后尾箱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顶夸张的粉红色杀马特发型。他把假发戴在了头上,和李文山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默契地播放出手机里嘈杂的音乐。为了避免打扰到附近的邻居,他们特意把音量调到了最低,两个人移开客厅里摆着的饭桌和椅子,在空地上疯狂地跳起了舞。

  他们在原地投入地舞动着身体,可能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没一会儿,他们就跳不动了。最后,两个人只能满头大汗地坐在地板上,笑了出来,在武忠脸上罕见的笑容里仿佛透着一种遗忘已久的放松和自由。

  他想,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