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许浩家属苦难史

　　狱政科内勤成敏终生难忘犯人逃跑的日子。那天，她正在办公室忙材料，突闻刺耳的警报声，她的心怦怦直跳，望着窗外广场上紧急汇合的干警，直犯嘀咕：“又跑了犯人！哪个单位的？该不会是老公中队吧？”许浩此刻在班上，她和所有干警家属一样每逢警报拉响就担心事情发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她早就有预感，许浩迟早要出事。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他每天都泡在中队，当班次数特多。当初学习监管局的《规定》时，成敏就担忧，回去与丈夫商议半天，希望许浩设法调离中队。许浩无奈地说：“我们没有背景，调动谈何容易？只有老老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祈祷不要出事。”连续不断急促的电台呼叫声，验证了她的预感。“成敏，别愣着！调出逃犯的档案交给打印室打印协查通报。”狱政科长郝一山站在门口命令，她这才从惊愕中醒悟，惊慌失措地去做事。事发当天，许浩泡在监房没有回家，掌灯时分他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他不回家就匆匆挂了电话。这一夜，她通宵未眠。再没看到他人听到他音，她以为老公去追捕了。第四天下午上班时，她询问中队其他干警，未果。留守的副科长说监狱没安排许浩，因为他是中队主管，须得主持工作，他猜许浩也有可能被安排在外围卡上。当大队向她了解许浩去向时，她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哆哆嗦嗦地与许浩联系，可他手机一直关机。她惊魂未定地回家，惊讶地发现老公已脱下所有制服，带走几件换洗衣物和家中两千元现金。

　　老公去了哪里？迷茫之际，她奉命面见政治处副主任曹剑。

　　曹剑仍是她平日里见到的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擅自离监是无视组织藐视纪律行为，是要受到严肃处理的。希望你配合组织找到许浩。”成敏当着副主任的面与许浩联系不成，曹剑又让她与许浩老家联系。

　　提起公婆，成敏心里酸溜溜的。公公因患胃癌刚去世不久，婆婆也一病不起。许浩与她商量把他母亲接到身边改善疗养环境，以尽孝道，还没去接，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之前，她打电话已引起婆家怀疑，她及时地搪塞，如果再联系引起婆家怀疑，势必给卧病在床的婆婆带来灭顶之灾。她说她事先已了解，许浩并没有回老家。

　　或许，她联系时，许浩正在回家的路上。曹剑如此认为。“你再打一次电话。”

　　作为人事部门，调查事情真相，副主任曹剑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她不能按照他要求去做，她解释不能从命的理由。

　　一直保持严肃神态的曹剑惊讶了，问道：“许浩家庭发生变故？”

　　“你们当领导的只会要求基层干警拼命工作，却从不关心他们的疾苦！”成敏没好气地撂了一句。

　　“成敏，我们是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其他。你是警察，说话要注意分寸。”曹剑理解成敏失去亲人的痛苦，语气舒缓地劝她理智。

　　“基层干警每天超时工作，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领导有没有给他们在精神上给予疏导、生活上关心？不但没有，反而釜底抽薪：不顾客观条件是凡发生脱逃事件当事人一律辞退。我们现有的监管设施条件能保证防逃工作万无一失？我们现有的干部管理制度真的能做到‘以人为本’，不会出现干警因工作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辞退，公平吗？辞退，也要等见到许浩本人再说。”成敏情绪渐渐激动，眼圈一红，潸然泪下，哭道，“十有八九，许浩精神崩溃丢下我和女儿一人走了。”

　　曹剑愣住，没有查清许浩具体下落，却被成敏的哭诉深深刺痛，递给成敏两张纸巾安慰几句，一场调查不了了之。

　　成敏回家下厨听到电话声，放下手中活，急匆匆地抄起话筒，急切地问：“谁？”然而，电话那一头没有回话。从电话里背景声，她判断出电话是从火车上打来的，凭直觉是老公打来的。

　　自从老公失踪，家中每一个电话都会牵动她的神经。有一次，她从女儿手里夺过电话，急促地问：“是许浩吗？”等弄清是同事的电话，她很失望，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以为是许浩呢。”她不明白老公为什么不给家一个电话。她不相信许浩从此在人间蒸发，她始终认为丈夫精神受到刺激，一时想不开，等想通了自然会回家。夜深人静，她常默默地念叨：“老公呀老公，无论你做不做警察，我们夫妻缘分不会了的。你快回来吧！全家需要你。”事实却是非常残酷，大半年了，没有许浩任何消息。

　　监狱发放奖金那一天，成敏成为众矢之的。为保证监管工作稳定，监管局专门设立防罪犯脱逃、自杀和重大狱内案件的“三防”奖，每半年考核一次。干警工资外收入就指望“三防”、节约奖等奖金，数额小，大家都把奖金纳入支出计划。两犯人脱逃无情地打破干警们的计划，人均仅有三百余元左右，闲言碎语便铺天盖地扑向成敏。上班有人指指戳戳，下班有人指桑骂槐，上菜市场也能听到闲话。人们为奖金泄愤，甚至有人将许浩出走原因归咎于她，说许浩是妻管严，男人出走她也有责任。

　　说她强势压人是冤枉了她。她是有主见有个性，但她只是把男人该承担的家庭责任全都承揽，支持男人一心工作。他来自贫困地区，自小上进心强，执着，凡事都想出成绩，为了男人事业，她乐意当一个贤内助。

　　起初，她还能忍受冷脸和无端泼来的污水，时间久了，原先性格开朗的她变得抑郁，面对漫漫黑夜时有窒息的恐惧。

　　有了这个无声电话，她内心迅速燃起希望，相信将来某天，许浩安然无恙地回家。然而，第二天上午打扫办公室落座不久，接到政治处曹剑电话，有所振作的成敏内心在流血。

　　按常规，处理许浩用不了多少时间，因为方思从中斡旋，处理进度便变得相当迟缓。监管局主管领导直接干预，斡旋失败的方思指示政治处向上级行文，监管局在给监狱的回文中明确了处理意见。辞退许浩的程序正式启动。

　　曹副主任传达监狱处理许浩的意见，做成敏的安抚工作，希望她在正式批文下来之前做好心理准备。

　　只奢望许浩完全回家，对男人被辞早有心理准备的成敏仍是眼如铜铃，激愤地质问：“我说曹主任，许浩就这样被开了？”

　　“应该是这个结果。除非奇迹，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他。”曹副主任回避成敏的眼中怒焰，无可奈何地回答。

　　“你说，许浩平日工作表现怎么样？”

　　“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无可挑剔，很有发展前途。事发前，他被纳入科大队级人才库。他是个不错的同志。”

　　“既如此，还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开除？断送许浩的大好前途？”成敏是怒不可遏的喝问。

　　“小成，请你冷静。我要更正一下，对许浩的处理是辞退，不是开除。辞退与开除两者有着本质区别。”曹剑心平气和地解释，“功不掩过，平日表现与辞退是两回事。许浩有发展前途，其政治生命就此结束很可惜。但是，制度很公正很无情，不能因为许浩是一个好苗子就可以破例，否则制度的公正性如何体现？是不是？我们的干警不是在呼唤公平、公正的执法环境吗？为什么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无视制度的严肃性、公正性呢？”

　　“你少给我搬大道理！”成敏吼了起来。

　　“这不是大道理，这是理性的思考。你冷静地考虑一下，是不是这个理？”曹剑理没有计较她的叛逆，耐着性子竭力说服成敏，“成敏啊，人都有感情，我痛惜，监狱领导也是扼腕叹息的。监狱领导在第一次党委会上讨论许浩命运时，正是受感情支配，没有立即处理许浩，而是口头请示上级，做局长工作，希冀监管局网开一面。否则，处理许浩也不会拖到今天。对于许浩，监狱已尽最大努力，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曹剑披露详情，事先并不知晓的成敏有所触动，她仍不明白，语态所有温和，问道：“党委为什么要挽救许浩？”

　　“理由很简单，一是许浩平日表现有口皆碑；二是，当班期间跑两个犯人，作为当事人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监管硬件设施简陋是无法掩盖的客观事实，把所有过错强加予许浩有点牵强。基于此，监狱有关领导内心很矛盾。”曹副主任诚挚地回答。

　　“既然你们都承认罪犯脱逃与监管设施有关联，不全是许浩的错，为什么不如实地向监管局反映？”成敏声调高亢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监狱没有如实向监管局反映？”曹剑冷静地注视着情绪波动的成敏。

　　“如实反映了还会辞退许浩？”审视曹剑的严肃，成敏语气有所舒缓。

　　“成敏同志，辞退许浩不是我们如实反映客观就能避免的。其实辞退条例已明文规定，监狱也组织过全体干警学习，我想你也会有印象。”

　　曹剑说的是事实，成敏记忆犹新，低下头，没有说话。

　　曹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辞退许浩不是我们愿意面对的事实。换了谁心里都难以接受。这是我心里话。许浩不在，你可以替代他申请复议嘛！监狱给予配合，看有没有转机。”

　　“笑话！做辞退材料的是你们，我申请复议，监狱又如何配合？是辞退理由牵强附会、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出于同情请求刀下留人？”

　　曹剑想，如果在女子监狱，她有用武之地；在这里，作为男干警家属，只能做机关内勤和后勤工作。可惜了！他意味深长地嘱咐成敏：“你回去好好学习人事部关于转发《国家公务员有关辞职和辞退的暂行规定》的通知，重点琢磨第十章三种不能辞退的第二种情形。”

　　悲愤之极的成敏回到办公室，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下午。下了班，到幼儿园接女儿，走到幼儿园大门口，她停住脚步，背倚栏杆发呆。

　　她记得，许浩出走后，几天没见到爸爸的蓓蓓眨巴着大眼睛，问妈妈：“爸爸呢？”

　　“爸爸出差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来搪塞女儿。每逢蓓蓓问起，她干脆就用这句话回答。

　　女儿不懂，问道：“出差是什么？”

　　“出差就是出远门办事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就回来。”

　　时间久了，女儿又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她语塞。女儿最喜欢与爸爸嬉闹。她嫌抱得不过瘾，常闹着要骑在爸爸的脖子上。许浩再累，回家第一件事是亲亲女儿，有时候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当马任女儿驱赶。望着长相酷似许浩天真无邪的女儿，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女儿以为惹母亲伤心了，连忙用小手擦拭母亲眼睛，小声地说：“蓓蓓错了，蓓蓓以后不问了。妈妈别哭！”

　　成敏紧紧搂着女儿，“蓓蓓没错，是爸爸错。”

　　“成敏，在想什么呢？还不去接女儿？”幼儿园老师提醒成敏。

　　蓓蓓一蹦一跳地出门，很兴奋地说她跳绳得了第一名。

　　参加比赛的女儿全身汗透，仍是汗涔涔的，成敏便想着给女儿洗澡。到家，她呆呆痴痴的忘了给爱女洗澡，回头想起，在沙发上独自看电视的蓓蓓已睡着了。

　　早晨，成敏做了早饭叫醒蓓蓓，蓓蓓却是无精打采的。她摸女儿额头，有点烫，赶紧送医院。值班医生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三，不高。”医生开了药，嘱咐成敏回家给蓓蓓喂服。

　　幼儿园去不成，成敏请假要照看女儿。科里说事情一大堆，人手不够。成敏只好送女儿到幼儿园，拜请老师照顾。不久，幼儿园打电话说蓓蓓发高烧。成敏急送女儿到医院。医生建议她送儿童医院，她便请求院长派救护车。

　　院长说：“真不凑巧，救护车出去了。”

　　情急之下，成敏向办公室主任谭子宁求救。

　　谭主任说：“抱歉！警车只能用于警务不能用于私事。”

　　恳求无效，成敏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扯开嗓门质问谭子宁：“你也有小孩，也有生病的时候，你就没用警车办过私事？”

　　不说办公室主任本人，有他点头就开着警车去办私事的是大有人在。被击中软肋，且成敏是面目可憎的，谭主任的脸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气短了，辩解：“在平时还好商量，眼下警车特别紧张，你不是不知道，用于追捕的两辆车还在外地，其余车辆处于待命状态，不能轻易调动。你叫我怎么办？都是许浩惹的祸。”

　　“你放屁！”成敏突然拍起桌子。

　　“请你说话文明点，这是办公场所。”谭主任吓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敢在监狱领导眼鼻子底下拍他主任的桌子，而且是一个女子。他要发作，想到自己说话惹了祸，他便忍住，不温不火地回答。

　　与谭子宁理论不出结果，成敏掉脸出门，迫不得已径直去找监狱长方思。谁都知道，找职能部门不能解决的问题直接捅到一把手那里或许就会迎刃而解，她不相信监狱长见死不救。

　　成敏直接找一把手要车，方思觉得奇怪，说可以找监狱办公室，车辆归谭主任管理。

　　成敏不兜圈子直接挑明：“谭主任拒绝派车。”

　　方思瞅着成敏的焦虑神情，安慰她，说小孩急诊应当出车，拿起电话拨给谭主任，说：“谭主任，成敏孩子发烧，帮她解决一下困难。”

　　“方监，事情是这样的……”电话那头谭子宁喋喋不休在申辩着，成敏听着，望着党委书记。

　　“赶紧派车，回头再说！”方思打断谭主任的长话，回头示意成敏快去送孩子就医。

　　成敏感激地看了看监狱长，一言不发地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