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项圈
书名:调动作者名:阎刚本章字数:5517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6
父亲发现那口木箱让人动过,就预感出了大事儿。他赶紧打开箱盖,手往里一摸,糟了,那只传世家宝……银项圈不见了。所有积累在这件宝物上的福音,都从他眼前飘然而去。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如豆的油灯,颤抖着淡黄的火苗,一个极不吉利的意念,悄然潜入了他的思维。
全是那狗日的小杂种。
“石头”!父亲吼叫。这怒吼的尾韵,都集中在他颤抖的双颊上。
石头在灶屋里帮母亲架火。母亲听到丈夫的怒吼,肥硕的双腿抽搐起来,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用甜软的胸脯护着儿子。
父亲冲进灶屋,那灶台上的煤油灯的火焰顿时飘忽起来。
父亲推翻母亲,揪着石头的头发,提到堂屋,扔在地上,竹片重重地煸在他的屁股上。
石头从来没有渡过村边的那条河,他想过。
石头听金狗讲,河的那边被山崖挡着的是望不到边的平原,平原上有大河,河里有白色的船,河边有大城市哩。
金狗的话他很信,因为他的姑妈就住在山外的城市里,放假了他常去玩。他每次去石头总是闷得要命,为什么金狗就该有个姑妈在城里,而自己就没有,这不公平。
石头从来没有渡过村边的那条河。他想过。
有一次,金狗挤眉弄眼地对石头说:“好家伙,姑妈来信说表哥要来了。”
“真的,太好了。”石头喜得跳了起来。
“有些事我搞不明白,表哥可知道得多呐,你问他好了。”金狗自惭起来。
“他肯告诉我么?”
“没问题,他可好呐。”
石头高兴得抱起金狗打旋子。
他们先是盼放假,放了假就盼表哥。他们爬在柳树叉上张望那条弯曲的通往渡口的小路,他们希望有一天从渡口走来一个英俊的少年。
表哥终于给盼来了。
石头很腼腆,害怕和表哥接近。几天来,他老想问表哥一大堆问题,可话刚到嘴边,又打住了。他怕表哥取笑。
父亲早先就对石头说:“过几天牛就要下水田了,那可是实在的苦活儿,牛不吃饱是没力气的……”
石头只当耳边风,老不高兴。
他不想放牛了,将牛系在草坪上。牛不听话,于是向天空鸣不平,“哞哞”乱叫。石头不去理它,跟表哥去玩了。
牛绕着棕绳转了无数个委曲的圆圈,草浅了,坚硬的蹄甲在红土地上诉说了一串又一串的怨恨和责怪。
天黑了,石头牵牛回家,把牛拴在栏里。父亲是有经验的,他发现牛的肚子鼓不起,腰间的槽穴足可放下一只米升。他鼓着眼睛问石头:“咋搞的,牛没吃饱?”“我不知道,不想吃呗。”石头乜斜父亲。父亲急煞了眼,以为牛病了,抓起镰刀在水田垄上割来一竹篮青草,散在栏里,这畜牲差点连舌头都吞了。这一状告得有力,父亲扬起铁手,一巴掌扇得石头眼冒金花。
石头从来没有渡过村边的那条河,他想过。
水田是一墩一墩的,像一只只奇巧的玉盘。谷子黄了,飘散着暗暗的稻香。水田垄上的地枇杷正值成熟的季节。
“表哥,你不怕脏么?”石头终于开口了。
“问这干吗?”表哥表示戒备。
“我……我摘地枇杷你吃。”
金狗大声说:“石头,你搞不到泡,表哥能吃这土家伙么?”
石头差点流出了眼睑水,耷下眼皮,悄悄傻看表哥。
表哥笑了,说:“好吃么?啥味儿?”
“是酸甜酸甜的。”石头来劲了。
“我还没尝过呢!”他咂巴嘴皮。
“蛮好吃的。”石头说。
金狗看到表哥有吃的意向,就再不斥责石头,转而附和道:“是蛮好吃的,包你一看就想吃,我们给你摘吧?”表哥点点头,石头和金狗就跑向了田垄子。
他们翻开厚实的带锯齿的椭圆形的叶子,一颗颗红宝石样的地枇杷儿兀然出现。表哥在一旁惊呆了,不想这乌绿乌绿的叶片下还藏着这漂亮的家伙。
他们摘了许多,手里满了。石头索性脱下白布衬衫,摊开在水田垄上,把手里的地枇杷放在上面。
“下去一个吧。说不定下面还有更大的呢!”表哥话音刚落,石头光着脚丫“扑通”跳到垄下去了。毛呼呼的稻草叶刷得两腿痒痒的,忍不住,就用手搔。
“接吧,真大呀,红得像日头。”石头捏着一大把地枇杷说。
表哥连忙跑过来:“哟,这不就是草莓么?”他眉开眼笑。
石头不懂草莓是啥东西,但他猜想这一定是在城里能买到并且好吃的东西,他觉得稀奇。
太阳在他们的一片忙碌中偷偷爬到了头顶。一条清清的小河从村子里穿过,带不走稻田里的金黄。
地枇杷够表哥吃了。石头那件白布衬衫上堆起了一座紫红色的宝塔。石头伸出双手,金狗和表哥“呼”地一拉,石头的双脚像装上弹簧,一下弹上了垄子,腿子让毛呼呼的稻草叶刷出了串串红疙瘩。
他们来到小河边,一排翠绿色的河柳斜在一汪汪绿水上,播下了片片荫凉。五彩的马兰鱼在水里逍遥闲游,折射出熠熠的光澜。潺潺流水,吻别细软的沙滩,依依地走了,走了。
表哥坐在树荫下的沙滩上,金狗和石头站在水中弓腰曲背用心地洗地枇杷,两人各洗了一捧就回到岸上送给表哥。表哥拣了一颗,放到嘴里,“呀,好美呀,这东西能在城里栽活么?”石头听了,想笑,城里还稀罕这土家伙?
表哥吃好了,也吃完了。石头的白布衬衫上只留下了一块块红色斑点。
“表哥,我能问你些事么?”石头觉得这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
“哈哈,这有啥问题,你问吧。”
“大河里有许多船么?”
“呀,你还没有到过江边?那里的船可多啦,小的有渔船、舢板、航标船,大的有单桅船、双桅船、客轮、拖轮,最大的还有几层楼高的家伙。”
石头听得发呆。
“舢板是个啥东西?”石头问,因为他从没听说过。
“唉呀,真差劲,连这都不知道,不就是小木划子吗?”
金狗看见表哥明显地表示瞧不起石头,他于是说道:“是的,真差劲,你以为舢板就是一块杉木板子么?”尽管他原也并不知道舢板是个啥东西。
石头讨了个没趣,他咬了咬下唇,低头沉默了。他也恨自己太差劲。
表哥发现伤了石头的自尊心,于是又给接上了话茬:
“那些大客轮一旦来了,势头可大啦,就像一幢高楼从江底冒起来了。浪头把岸边的小船打得东簸西摇。要是你到江里游泳,那才有味呢。你会被浪一会儿托得高高的,一会儿又扯得低低的,像掉在了江底似的,心都快荡出来了。”
石头抬起眼睛,金狗又附和道:“是的,是蛮好玩的。”
“你一定还没有看到过平原吧,那才美呢!清晨在老远老远的地平线上,你开始只能看见一片红色的光亮,渐渐地就有点铁红色的光点出现。随后会露出大球的一部分,看着看着它变圆了,变圆了,眼前一片血红,田野上就披上了红色的曙光……”
表哥讲了许多许多。石头急得发毛,为什么这鬼河会横在村边,为什么对岸的山崖会这么高,这么长。这几天,他越来越讨厌父亲和母亲。他们每天都是那样死板。吃了饭就做事,做了事就吃饭,到了晚上就睡觉,一睡觉就打鼾。有时他头疼、发烧,母亲就做上一桌子饭菜,筷子搭在盛有米饭的饭碗上,在桌子底下烧一大堆纸,嘴里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一想起就烦死了。
这天,金狗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对石头说:“爹同意啦,同意啦,同意我到表哥那里去玩。我们后天就走。”他又是蹦又是跳的。
石头嫉妒极了。
“去就去,少吊!”
金狗知道石头生气了,连忙向他也报告个好消息:
“石头,我表哥说你老实,够朋友,他再来,还要给你带飞碟和电子枪呢!”
“真的,飞碟是啥家伙?”
“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石头傻傻地打开家里那木箱,拿出了那银项圈,带到沙滩上。他听父亲夸过多次:“这只项圈在我爷爷的爷爷的颈项上戴过,祖上许了愿的,戴了就发财的。”他想那一定是家里最贵重的东西了,但他讨厌。
石头打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丝绸。
“呀,这好看的银圈。”表哥说,“还刻有许多罗汉哩。”
“我送给你。”石头企盼他接受。
“我不要,这东西太贵重。”
“才不呢,尽锁人,我爹还说,我以后生了儿子还戴它哩,我一听就烦死了。反正你们城里人不戴它,拿着玩就是。”
“表哥,你拿着吧,反正又不是你要的。你还要给他带飞碟和电子枪呢。”
表哥接受了。
“我们像丢飞碟一样玩吧?”表哥说,石头金狗马上响应。
表哥指示他们站位,三人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表哥先甩给石头,石头甩给金狗,金狗再甩给表哥。
石头没丢好,高了,在空中划了道弧圈掉进了岸上的灌木丛中。
“你真笨,手腕一抖不就成了。”表哥斥责石头。
石头脸红了,一直红到脖根。
金狗到灌木丛中找来了项圈。表哥手把手教他们方法。石头先试试,发力,哈,成功了。金狗不费吹灰之力就接住了。
表哥突然改变方向。向金狗掷去,金狗没准备,一闪身,那道银色的弧圈从他侧身穿过了。“呼”地一个圆圆的句号,沉入了深潭,消失了。
“表哥,你……你是个狗东西”!金狗气急败坏。
“金狗,你太笨,笨、笨得像头猪。”
“你才笨,你先甩给石头的,你咋要甩给我?”
“我想甩谁就甩谁,你管得着?”
“该你去摸。”
“该你!”
“是你甩的。”
“是你没接住才落到潭里的。”
金狗和表哥吵了一阵后,三人达成协议,共同去摸。
他们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赤条条地扎进了静悄悄的深潭。一个扎下去,一个钻出来,潭里热闹极了。
没摸着,终究没摸着。他们沮丧着脸坐在树荫下。
“石头,对不起,我错了。”表哥流泪了。
“没啥,是我送你的呢。”石头憨诚地说。
“你到我家去玩吧,我会送你许多好东西的。”
“我爹不准,他会打我的。”
“不要紧的,我会求他的。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金狗听了老不高兴。
石头从来没有渡过村边的那条河,他想过。
竹片打得“叭叭”直响,像打在母亲的心上,母亲在一旁傻傻地流泪。
“狗日的,你说到底偷到哪里去了。”父亲吼道。
石头气呼呼地说:“我讨厌,甩了,甩到石滚潭里了。”
父亲猛一惊,他不敢相信,气得眼睑水“呼”地迸出来了,全身的筋络绷得像弓上的弦索。他全身的力量都使在了手上,石头浑身上下被竹片煸得流血。
石头的嘴巴肿得像两个吹壮的气泡,脸上火辣辣的,鼻子里流出了两股咸滋滋的血水。突然,一道闪电剌破了格子窗,那银灰色的光亮,替代了红色的油灯光,霎时抹在了石头变了形的脸上。母亲吓了一跳,在她眼里,石头是魂不附体了。
父亲估计要下暴雨了,就丢下竹片,跑出门去了。
石头被母亲搂在一边。母亲打来凉水,轻轻地拭抹他浮肿的火辣辣的脸。
“是啥阴魂缠着你了,偏要把那玩艺儿甩在潭里?”母亲啼泣问。
“我讨厌!妈,我讨厌!”他那两块肿唇机械地动了动。
母亲惊愕地望着四周,急切地说:“孩子,不瞎说了。你爹听到了又会死打的。你知道不?那项圈是祖上许了愿的,戴了就发财的,保吉我们不断烟火呢!”
“妈,我不听,戴那狗圈子不就跟系畜牲样么?我讨厌,我讨厌。”
天漆黑漆黑的,闷热闷热,似乎这四周的山峦猛然高了许多,并盖上了沉重的铁盖。枝形的闪电在不断地击着山寨的心扉。
汗水成线地在石头瘦弱的身子上流淌。那气泡似的双唇,在油灯下光滑滑的,火燎火燎地疼。
暴雨就要来了。
父亲就像一支黑色的箭头,从黑夜里猛然钻进大门,喘着粗气。母亲见状,又一次地把石头搂在怀里。
父亲到猪栏屋拿来泡好的蔡花梗,捏破成条,用棕叶扎着,在油灯上点燃,一团飘忽的火苗将屋内照得透亮。
父亲又猛推开母亲,一把抓住石头的右膀,像拧小鸡一样提出了门外。母亲惊叫道:“他还是嫩骨头呀。”说完泣咽起来。
石头被提到石滚潭边,小河的两岸,有上十只火把同时靠拢来。
来的尽是村里的好水性。
“甩哪里了?”父亲喝道。
“正中间”。他木然地说。
水猫子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潭中间有两丈多深。父亲给众人苦苦说情,水猫子们就嘻嘻哈哈地下水了。他们一沉一浮,像抓鱼的鸬鹚。每次浮出水面的那次喷气,“扑哧”一声,就像水枪喷水一般。
其实,项圈并不在石滚潭,而是在下面的杨柳潭,他不想再让父亲得到它,因为,父亲常说:“你娶了老婆也会有一个小子的,也要戴上这项圈。”他不想再听父亲这么说了。他想:我不戴,我的儿子孙子都不戴。
火把在噼噼叭叭地燃烧,火苗在尽情地卖弄风骚。那十几个水猫子轮流冒出水面,抱怨这小子发了疯。
突然,一声巨响,山野醒了。狂风大作,火把熄了。电光从一道曲尺形的口子里频频光顾这山之夜。
河柳在急风中梳理缕缕青丝,借着一闪即逝的电光,在清丽的河水中,瞧一瞧梦一样的夏装。
水猫子们跑了,借着电光。
父亲还在一个劲地扎猛子。
风停了,从天上哗哗地散下了如豆子样的雨点,稀释了山野闷沉沉的热浪。
石头身上痒痒的,火辣辣的腮帮舒服极了。
父亲从潭里爬到沙滩上,头发像一把黑色的木瓢扣在后脑勺上。
银项圈没摸着。父亲将石头一声不响地拖走了。石头的脚不时地悉悉地擦着泥水。
拖回了堂屋,石头腿上全是泥浆。母亲全身一阵痉挛,惊惧未定,丈夫的巨掌击鼓似地落在了石头的背上。
母亲的血在沸腾,发疯似地冲上去,把丈夫推倒在大门上,丈夫的后脑勺着实地撞在了苦桃木的门闩上。
“这圈子有啥了不起,比儿子的命还大?你打,把我娘俩都打死算了。”她背对着丈夫。
丈夫眼里充了血,他从来没有受到如此严峻的挑战。“好哇,你这骚婆娘,驴日的,老子让你死。”丈夫扑了过来,扯开母子俩,对准女人紫红紫红的脸盘又重又狠地打了两个嘴巴。接着他用力撕女人的衬衣,那一排白色的钮扣“咚咚咚”打在黑土墙上。女人的胸脯敞开了。露出了两个面团般的大乳房。她使劲揪住衣角,竭力合拢来遮住它。丈夫发疯地往开撕。
石头看在眼里,母亲硕大的奶子在力量的对抗中时隐时现。渐渐地,母亲支持不住了,衬衣被挎到了腰部,露出浑圆而丰满的躯体。母亲的双肘死死地挽着即将掉的衬衣。父亲猛然把头伸向母亲的胸前,一口咬住母亲的乳房,母亲就死一般地喊:“救命啦……”
石头像受到了强电流的冲击,扑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一口咬住不放。父亲受到了意外的袭击,分散了原有的注意,手刚一松,母亲就挣脱了,冲出大门,钻进了忽闪忽闪的雷雨夜。父亲撂开石头,也跟着追了出去。
石头也出了大门,他不去找母亲,他来到了小河边,坐在河岸的石板上。雨停了,滚滚的山水下来了,小河里水暴涨,泛出幽幽泥香。洪水流进了山口外的渡口,一去不返。
石头很困,斜躺在凉凉的石板上,数着渡口上方的星星,不知不觉,他浑身长满了白色的羽毛,飞起来了,跟星星一样好高好高。他看到了遥远的地平线……。突然那只银色的项圈套住了他飞翔的双翅,他像铁球样的往下落,他吓得惊叫:“妈妈……”。他醒了。
父亲紧紧地搂着他,很紧很紧,脸面贴着他浮肿的火辣辣的脸,号哭道:“儿啦,你妈跳河了,去了,我的乖乖哟,哦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