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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又何从

去又何从

书名:调动作者名:阎刚本章字数:18472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6

  

  韩少秋从国贸商场购物后回校,在校门前恰逢保卫科的平头儿,将一捡破烂的老农箩筐里的秤竿折成了两截,两脚下去,那两只旧箩筐就踩成了两个大烧饼。那老农微微驼背,一脸皱纹,两只长满粗茧的手拭抹眼窝里的泪水。

  老人泣泣无声,捡起了那断秤竿,秤砣,将踩成烧饼的旧箩筐撑开,正穿上扁担欲走出校门,韩少秋将买来的一包东西放在花坛的水泥护栏边,上前拦住老人,把身上仅存的八十多元钱塞在老人口袋里。老人推辞,含泪说,我不能要你的钱,娃儿,你的爹妈也是种田的吧,弄几个钱也不容易。韩少秋听了,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韩少秋说:这钱您得收下,就算是学校赔给您的。韩少秋的这一举动使得围观的同学也纷纷解囊相助。

  这时韩少秋挤出人群,直冲保卫科值班室。平头儿站在门口,余怒未消,看韩少秋来势不对,就顺手提起一把木椅的靠背,以防不测。韩少秋走到平头儿面前,指着平头儿的鼻尖斥责:你是什么东西,你不穿这身臭皮比什么都不如,狗屎都不如。你必须向这位老人道歉,必须。平头儿在保卫科供职多年,可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非难,自然受不了,于是,他也上前一步,将脸置于韩少秋的眉下,说:你说什么?道歉?这老家伙不经允许擅闯校园,受罚活该。你算什么,我听你的,只怕这校园里每根草都不答应,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韩少秋最见不得这种狗仗人势的二杆子,一把封住平头儿的领口,往老人那边拉,聚集校门的众学子七嘴八舌地讨伐,平头儿见势不好,走到老人面前,将二十元钱丢在老人的破箩筐里。正在这时,一块不明飞石,不偏不倚恰砸在平头儿的右脸上,一汩血水,顺着平头儿捂着的指缝儿不断线地流下来……。平头儿被送进了医院。

  这一飞石之罪自然就归在了韩少秋的头上。保卫科向校方举报韩少秋蓄谋闹事。几天后,韩少秋记大过处分的决定书就张贴在教学楼的入口处。一时间韩少秋在校园名声鹊起,几乎没有谁不知韩少秋的大名。

  那事出了以后,系主任找他谈了话。系主任年近花甲,中文系元曲权威。老教授对韩少秋产生深刻的印象,是从韩少秋那篇《从关汉卿看易卜生的平行流变》的论文习作开始的。那篇习作老教授阅后眼睛一亮,能写出这样高起点的比较论文,实出老教授的意料之外。经他充实删改,推荐发表在学刊上,受到行内人士的广泛关注。从此韩少秋就博得了老教授的格外器重。韩少秋进了系主任办公室。教授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对他说:你坐下。教授指着对面的那把靠背椅。韩少秋不明白,他老人家为啥要他坐在对面,而且锃亮的桌面上摆着一帙帙近于孤本的元曲古籍。教授点上一支烟,吸过一半,捻灭了。韩少秋觉得很不自在。他从内心深处敬佩教授,他教授元曲,无时无刻不是在教他做人。但韩少秋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这般沉思默想。

  打破这沉寂的还是韩少秋,他轻问:您找我有事?教授开口了,说:你读的元曲杂本太多了。教授摆摆头。告诉你吧,你现在坐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这一帙帙的古籍,本应是你的事业成就所在。你说你干了啥事,你毁了,你把自己给毁了,你知道你的处境吗?在我教过的学子中,你是少有的那种无师自通的人物,我为此庆幸,在我放下教鞭之前,终于有了一位能接力下去的事业人,现在你面临的情况是,你毕不了业,你也是明白原因的。我做了许多争取,好不容易你留校的事才有了眉目,偏又出这等事。你叫我这老头子好受么?教授摆摆头。

  韩少秋从心底感激老人。但他不能责难自己不争气,他觉得这与读书一样重要。韩少秋为了安慰老人,恳切地说: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是我莽撞造成的,不管怎么说,元曲是我最喜欢的学科,我要象往常一样继续热衷于她的。

  教授点点头,说:眼下还有一法可以弥补。教授说,我担心的是只怕你不肯做。

  教授期待着,韩少秋猜出大半。韩少秋说:只要不是很为难,我愿意按你的话去办。

  教授说:你知道那保卫是啥来头吧?韩少秋摇摇头。教授无奈地说,他就是市教委分管人事的副主任的次子。我也暗地走了些关系,他还是看重我这点面子,人家要求不太高,但对你来说恐怕是太难了。教授停顿片刻又说:只要求你到他们家认错道歉,写上一份检讨,可以考虑你留城留校的问题。

  韩少秋心里有些格噔,他想,自己不就是非要那平头儿向那老农认错,才闹出这事来的么?目下反过来又向他去认错,检讨,错之何有?

  韩少秋委婉地拒绝了教授的一片好意,教授也只叹了口气。

  就这样,韩少秋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留城留校的机会,揣着一张肄业证书分配到一个山区小县。

  韩少秋到K县报到时,才知道自己并未分在该县的县城,而是流落到一个高寒乡镇的教育组。在这个小镇上他结识了教育组长老胡,镇长老刘,以及这镇上的男男女女。

  韩少秋之所以能分到枫香坪镇,主要还是老胡的主意。县教育局研究人事分配方案时,老胡正好在县里汇报“普九”工作筹备情况。

  对老胡来说,最压头的任务莫过于“普九”工作中的硬件建设。预制结构的校舍要达到总建筑面积的85%,校有围墙,操场有跑道,这比登天还难。枫香坪镇海拔1000米左右,是全地区出了名的贫困乡镇,产业无支柱,发展无思路。仅有的几家乡镇企业,经过几年的垂死挣扎,而今是垮的垮,停的停,镇财政情况一直吃紧,年年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公职人员的工资不能得到保证。去年春节,好在老胡与老刘跑到县里,送了些土特产,说了几大山的好话,才勉强把教师的工资兑了现,让那些靠几个干工资过生活的老师回家过年。

  老胡与老刘算了一笔帐,20个校点,三所完小,一所中心小学,一所初级中学,只说教学楼,教学仪器,课桌凳等上到验收的最低标准,也得投入120万元以上。本着几个一点的办法:村里筹一点,学校勤工俭学筹一点,社会捐资一点,镇财政也得拿70万元以上。这个数目相当于枫香坪镇一年的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老胡与老刘想到这些,脑壳就发胀。时间不等人,算到明年十月省里验收,也只有短短十四个月。老胡与老刘急得不行,上面任务压得紧,口口声声称,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投入又没有。有时老胡与老刘走到一起开玩笑说:要是有地方偷,他们宁愿去偷他个几十万,哪怕是坐牢杀头,只要能把这涉及子孙万代的事办妥。

  老胡与老刘也曾想过,到市里省里有关部门去争取点资金,但他们也知道,不晓得人家门往那边开,树往那边栽,气都摸不到,不说去争取,就是带上一火车土特产也不见得送得出去。老胡与老刘在县里、市里开会学习,也听了不少这方面的传闻,不是铁关系,东西送不出,收了担心你日后告他,因而现在送礼也得讲究内线。

  老胡这次进城来汇报,就听到这么一则信息,一名师大的本科生,没干毕业分到县里没有哪个单位愿意接收,据说这人还很得系主任的器重,差点留了校。

  老胡向招生办打听了该生的详细情况后,马上与老刘取得了联系,老胡认定这本科生必有来头,兴许对普九工作能出些力。老刘将这一情况迅速向书记作了汇报,书记小宋说,枫香坪镇是个宝瓶口,人才出得去,进不来,不要说是本科生,就是个技术员,只要有真本事也要,再说,目前教育上还差几个编制,只要他愿来,我们就接收。

  老胡与老刘心里有了底,就速急与毕业生分配办取得了联系,于是韩少秋就分到了枫香坪镇。工作安排在镇教育组,暂挂教研员一职。

  来枫香坪镇后,韩少秋虽是教研员,但关于镇教育所有的办公会议他都被邀请参加。尤其是有关“普九”的办公会议。老胡与老刘有时还特意安排他发言,说是大城市来的高材生,站得高。韩少秋也不推辞,每遇这种场合是有啥说啥,下面校点来的负责人也特别重视他的发言。

  老胡与老刘正式向韩少秋表明意图是大约半月之后。那天下午,刘镇长吩咐在馆子里订了桌饭菜,强调要兑上几瓶土蜂糖酒,将獐麂兔肉全都弄上。即便是招待省市领导,也只不过如此了。

  下班以后,老胡就约了韩少秋,老刘就喊了书记宋启水、镇财务室会计吴芸早等在了那里。吴芸三十有余,人长得健硕,身材匀称,韩少秋总感觉吴会计有种说不出的风韵。

  大家落座之后,刘镇长就说:小韩呐,这次把你请上山来,太委屈你了,一个本科高材生,哪能上这种地方工作的。不过这枫香坪镇天高气洁,民风淳朴,你一来这地方的山水也动容哇,你看我们不一个二个眼都喜合了缝?在座的人笑声朗朗,老刘接着说,所以呀,书记就督促我找个机会,一起坐一坐,为你接接风。韩少秋感觉到老刘实在会做人,看得出,明明是老刘张罗的这顿饭,他偏要把这些记在宋书记的人情簿上,而这宋书记在韩少秋看来充其量也只能打打老刘的下手。

  宋启水三十多岁,前年初从县委办下派到枫香坪,任书记,人虽年轻,但少年老成。宋启水向韩少秋大体介绍了整个镇的基本情况,并说以后还望多给政府工作提些意见。

  菜上来了,丰盛而又实惠,三个火锅,新鲜的獐麂兔肉做成的丸子,美味四溢,老刘依次斟酒,先书记,其次是韩少秋。韩少秋死活不接受,老刘说入乡随俗,我们这些山里人没有谁不喝酒的,不说多少要尝一点,再说这是土蜂子酒,不是为你,我们还懒得兑哩。老刘刚说完,会计吴芸就顺手从老刘手中接过了酒瓶,嗔怒说:小韩,常言道同船过渡五百年修,我们走到一个镇子上,不知前世修了好多年哩。来,大姐给你酌,莫不给我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一点面子吧。韩少秋当听说这是土蜂子酒时,心里就产生了某种好奇,吴芸这一席话也基本将他逼得没有退路。韩少秋仅存的一点希望就是将吴芸也扯下水,如果她不喝,韩少秋就有了托辞。没想到韩少秋的话刚一出口,刘镇长就说可以,吴芸遂自斟了一杯,这下韩少秋是彻底没有了退路。

  几个轮次下来,韩少秋有些晕糊糊的,此时胆量也大了起来,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他说他本来是可以留校随教授研究元曲的,他本可以顺理成章地读成元曲博士,万万没有想到连毕业证都没弄到手。他讲了这一变故的经过,老胡、老刘、吴芸包括宋启水都有些不可信,日今,怎找得到这样实心眼的人。但一面又觉得他有几分可惜。吴芸的惜爱,似乎还带有那种母性特有的忧柔。

  这当口,老胡、老刘就正式对韩少秋说明要求帮助联络关系,争取资金的意图。韩少秋满口答应。老胡老刘心里自有说不出的喜悦。之后,韩少秋又经历了几个轮次。他渐渐地醉成烂泥一团。

  他们将他送回宿舍,吴芸打来了一铁桶热水,为韩少秋擦脸洗脚。虽是九月,但高山温差大,夜间气温低,老胡、老刘、吴芸边玩花牌就陪了韩少秋一夜,唯恐酒后着凉。

  第二天一早,韩少秋醒来,发现床单上有几块黄褐色的印迹,并有一股酒糟的恶臭味,韩少秋自知昨天夜里肯定是迷迷糊糊地吐了一塌糊涂。他料定是吴芸帮忙收拾的。他见老胡老刘坐在床边觉得不好意思。韩少秋想坐起,他觉得头有万钓之沉,老刘说:先睡着,小吴出去端糖豆花,喝一碗也就行了。不一会儿,吴芸就端来一碗黑糖豆腐脑。老胡老刘扶起韩少秋,吴芸就一调羹一调羹地喂。韩少秋与吴芸坐得拢,这时他才真正体味出吴芸健硕的风韵。韩少秋不经意间,看见她白得亮眼的前胸,心里热了好一会儿。

  一碗豆花喝下去后,韩少秋果然觉得精神爽了许多。但他隐隐约约记起,昨晚作过的承诺。他想到了年迈的老教授,此时他觉得万般后悔。教授费尽苦心望己成才,其结果是让他失望,不论是客观还是主观的原因,韩少秋都觉得于心不忍。而今,为争取资金,又劳他去动用关系,费心劳神,这是一个他曾寄予厚望的弟子该做的事吗?韩少秋想,若是有关元曲领域的学术问题去请教,教授是会满心接待的,但这事,他不一定不下逐客令。想到这里,韩少秋为自己的信口开河而自责不已,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他同时也觉得老胡、老刘以及吴芸手段的高明,如果他清醒不让幻觉干扰,他怎么也不会作这般承诺。坏就坏在那味道甘甜而后劲十足的土蜂糖酒,喝起来顺口,喝下去开心,一开心就胆大,一胆大就发泡。韩少秋突然想起有关中国酒文化的话题。据说中国人每年喝下去的酒就是一个西湖,要不是蕴含良多的文化意味,是不可想象的。这其间演绎了多少的悲喜剧,自然无法统计。难怪那么多的电视小品,把工作生意上的事弄到酒桌上,桌上桌下,这不就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么?韩少秋虽这么想,但绝对没有将老胡老刘及吴芸想得坏。既然这样,他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省城试一试,哪怕让教授痛骂不屑,也值。

  老胡说,这段时间你自由安排,怎么干都行,上山转,我们陪,到下面校点上走走,我们也陪。如果要到大城市里去玩,我们就出钱,你看怎样。老刘也在一旁附和。

  韩少秋一听老胡这话,就料定是与老刘事前合计好了的。韩少秋也自然听出“到大城市里去玩”的言下之意。他以为这是老胡在婉转地逼他马上动身去省城。

  韩少秋思考一下就说,我一个星期后就去找教授。老胡老刘一听就连说那好那好。一个星期以后,韩少秋果真去了省城。

  韩少秋到省城以后,径直到了教授办公室。教授喜出望外,他以为韩少秋一出这校门,就再也回不来了。从事业考虑,教授将韩少秋完完整整地看成了一部新版的元曲集成。当他从这校门跨出去以后,才知道失却的痛悔。教授几次试图动步去把他找回来,这次韩少秋再次回到他身边,他真是又惊又喜。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走,他要厚着脸皮找院校领导,找高教委想方设法把他留住。从教几十年,他教过的学子不少已成大器,掌了实权,只要拿下面情,全力办这事应该是不成大问题的。

  老教授说明了自己的意图,韩少秋开始有些沉默,他不知如何向先生把这次来校的意图表明。这显然是与教授的意图相违的。

  韩少秋找了一条很好的理由,他对教授说,我感谢您对我的看重,能得到您的好评,我早就知足了。既然您有收我深造的想法,我依然要从校门外考进来,一年以后,我报考您主持的研究课题。

  教授说好,有骨气,你报考,我录取,公平竞争。教授喜笑颜开。教授以为韩少秋怎么也能实现他的诺言,目前让他在基层磨一磨也有好处。

  韩少秋在教授情绪高涨之时,怯怯地说了此次拜访的目的。教授听后,在办公室来回走了几圈。韩少秋见状,就说,如果您实在为难,就当是我没说。教授摆摆手,或许他认为这事并没有留住韩少秋难,片刻后说:你这个忙我一定得帮上,我是个老教育工作者,尽一份心力应该,抓基础教育是天大的好事,很好,很好。你跟你们镇联系一下,要当得家的领导来,我要与他们签定协议。

  韩少秋通过长途电话与老胡老刘取得了联系,老胡老刘租了辆吉普连夜赶到了省城。韩少秋与老胡老刘见面后,就谈到了协议的事。老胡老刘断定是老教授怕把资金挪用,坏了他的名声,才提出签协议的,韩少秋也认定是这样。

  韩少秋带老胡老刘与先生见面,教授很热情,要求履行的协议条款很简单,就是要韩少秋不离开元曲,镇教育组从时间及工作环境上给予保证。老胡老刘听后笑开了怀,说:我们不但保证,还要监督他笔不离手,曲不离口。老教授点点头,表示放心。

  一月以后,他们带了一小车天麻、木耳、山鸡、野兔、野猪肉、黄麂肉等山货特产再去省城,教授为他们组织了一个见面会,与会者有企业领导,行政事业单位的负责人,这些都是教授各个时期的弟子。老胡、老刘在会上介绍了镇上艰难处境,与会人士非常同情,有的当场表示,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挤出点资金,帮助你们搞普九的硬件建设。有的企业领导还表示愿意与枫香坪建立长期的项目联系,开发无污染绿色系列产品,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老胡老刘感动得热泪满面。

  在省城活动了大约半月,搞了些感情投入,那些土特产山货,要趁夜间送出去,老胡老刘才尝到了做贼是啥滋味。那回,他俩为等到一名厅长,在别人房门前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凌晨,他俩竟被联防队员扭送到派出所,搞了一个多小时的盘问后,方才放行。

  资金基本落实,带回了部分现金,余下的日后划拨到县。

  这一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老胡老刘真正感受到了大都市的气派,以及袭上心头的温暖,那天黄昏,长河落日,他俩就着迷人的夕照,各拿一瓶小酒,依在桥栏上,感受江水东去,浪打浪起,逝者如斯。

  老胡老刘回镇后,将情况向镇里作了汇报,镇政府办公会议决定,校舍的改扩建工程全面启动。

  资金在陆续到位,除了极少量资金是从银行直接划拨外,大部分是从财政划来的。吴芸几乎每星期要到县里去一趟,查对帐目,将款调拨到位。

  老胡与老刘整天在工地上跑,来枫香坪招标的建筑队有好几支,最后与城建一公司签了合同,条件也十分的苛刻,建筑队要垫资70%。老胡与老刘作过测算,将几方面的自筹资金物资搞到位,也有总投资的30%以上,争取的资金逐步到位后,分期付还,有充足的回旋余地,目下建筑市场疲软,这样的条件也算太优惠了。

  几个月过去,工作进展很平稳,一切都在按预想的方向发展。老胡老刘抓工程,韩少秋按照老胡老刘的承诺潜心钻研元杂曲,他想就杂曲的流变与封建体制的沿革写一部论著。

  普九工程启动后,引起了兄弟乡镇的热切关注。县政府、教育局主持了好几场次的现场会,对枫香坪镇的作法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老胡老刘也因此名声鹊起,甚至传说,老胡与老刘有调县里的可能。尤其是老刘,据说要去任扶贫办主任……

  正当这些传闻闹得如日中天之时,报纸上,广播里,关于老胡老刘的长篇报道频频出现,影响最大的是,市晚报上的那篇题为《嚼着干馍跑普九》的报道,将老胡老刘几次跑省城搞争取的辛酸苦辣写得感人肺腑,过目难忘。

  宋启水是县委确定的梯队培养对象,前年换届时,才任镇党委书记,镇里的情况不太熟悉。新官上任三把火,由于镇里经济基础不是太好,两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加之老胡老刘负责的普九工程干得热火朝天,名声远播,宋启水明显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相形见绌。于是小宋这些日情绪很不好,每进办公室,秘书小王一见他脸色不好,就有意识地避开,这一避就让宋启水更疑心是她也瞧他不起,于是心里就更来火。那天,宋启水终于爆了性子。小王起草了一份农情报告,交到宋启水手上,正亦转身,宋启水就质问:什么态度,一丢就走,是打发叫化子呀,你坐着看死不死人。小王也硬气,顶嘴说;我交报告,您审核,各是各的职责。说完小王就走,宋启水叫住她,拍桌打椅,火冒三丈,他万没想到小王也会如此顶撞。他最后说:你明天就下去包村,办公室没有你。

  小王在寝室里哭了一个晚上。小王与老刘同住那幢石墙楼上,且是斜对门,老刘听见小王在里面哭,就叩开了门。老刘问是啥事这么伤心。小王擦了把泪将老刘让进屋,讲了前后经过。老刘也觉得纳闷,这小姑娘平时工作满不错的,写个东西也来得快,小宋不应该发这大火呀。老刘说:小王,你不往心里去,说不定是书记在考验你呐,我去跟他说说。小王点点头。

  老刘果真到了宋启水的房间,宋启水一见老刘总有种说不出的虚寒。老刘也从宋启水的脸上看出了某些戒备。老刘把这段的工程情况向他作了简短的汇报,宋启水怎么也是觉着老刘在卖弄他的政绩。最后,老刘说到了小王的事,宋启水一听心里的火就蓦地升起,但他也明白,老刘在镇上是有资格的,加之这些时他风头正劲,三言两语不对争起来,舆论肯定会偏向老刘一方。但宋启水似乎明白,小王那丫头原来也是老刘那面的人。老刘说小王还是不错的,目前办公室还是缺不了她。宋启水说:这样也好,您们普九工程正好也差人,她就暂时去搞普九吧。老刘认为一定是那丫头啥地方不满宋启水的意,得罪了他,不然他是不会非把她撵出办公室不可的。老刘对小王来身边工作自然也挺乐意,人多力量大吗。

  宋启水明显感到自己说话不灵,是以后的几件事。

  普九这大的工程不能不过问,宋启水是明白的。那天,他与老胡老刘一起去看了几所学校,从校长到普通教师,总是先与老胡老刘招呼,再才是宋启水。这些宋启水看在眼里,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分量。他每到一处总要对工程提些意见,他们表面上听取,实际上没当一回事。中学的教学楼前要修建一个中心花坛,他认为要建造成圆形,讲了不少理由。但当他出差了几天回来,花坛做成了,不是圆形而是棱形。他为此专门找校长谈了话,问个中原因,校长说,从校园的整体布局考虑,还是棱形协调些。宋启水坚持说圆形好,言下之意是拆了再建,但校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要是能拨上两千元钱,还是能改建成。宋启水实在是拿不出两千元钱,他仿佛一下认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宋启水无话可说,他仿佛看见校长背后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老刘。

  宋启水心里很窝火,但他从心底有些惧怕老刘。老刘与老胡的关系宋启水早有所闻,他俩出生本乡本土,打从上学就在一起,那时老刘身体强壮,而老胡小时候体弱多病,老刘在学校为老胡打了不少的抱不平。参加工作以后,老胡一直教书,老刘搞了行政,从通讯员干起,干到镇长这个位置,老刘提成镇长后,老胡就当上了教育组长,工作上的配合自不用说。宋启水搞不明白的是,老刘老胡怎就一眼瞧见韩少秋就能从省里搞得来银子,未必他俩就有某根特别的嗅觉神经。

  随后发生的事是老胡老刘料想不到的。那天,会计吴芸从县里回来,就找到了老胡与老刘,说县财政把款给截了,到帐的三十万元一分也提不出。吴芸一脸的难色,老刘发火道,格牛日的,没本事在外面去弄,人家弄进了笼子他们就会来当个家了。老胡也说,文件上说得清清楚楚,戴帽下达,这一截不是釜底抽薪么?这些个工程谁来结帐。

  老胡与老刘速急赶到县财政。他俩到了县财政局大院,看到花园似的办公环境,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阳台上一面又一面的蓝玻,心里就来气。老刘说:你以为住在这院里的一个二个比我们强些,还不是他妈的命好。老胡只摆摆头,后说,我们这些人天生就是负重拉犁的命。老胡又说,你还是有可能进城的,你毕竟是二把手。老刘心里一热,莫非他真的还听到了些什么风声,老刘想。

  他俩找到局长办公室,值班的是王局长,老胡老刘讲了来由,王局长笑容满面,说:这事是张局长分管的,我们不清楚。老刘问张局长的去向,王局长说,在县政府开会。老胡老刘找到了县政府,会议还没有结束。老刘认识张局长,他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向张局长作了个手势,张局长出来了,问有啥事。老刘说明事由,张局长解释说:目前财政有困难,你们也知道,我们县财政是个只供吃饭的财政,所有专款原则上停拨。老刘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拨款呐,这是普九的专项资金呐,到时枫香坪镇弄不合格,是要负责任的呀。张局长笑笑说,我确实不能给你们表态,这事最好找县长反映反映。对不起了,我还要开会。张局长进了会议室,老刘老胡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眼里有那么一股子无名火。老胡对老刘耳语两句:我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一定是某个人捣了鬼。老胡说,你老刘是什么角色,枫香坪镇哪个不知。这镇子里好多事还不是你说了算,你这么跋扈人家不觉得丢面子。老刘知道老胡说的是谁。老刘回想起秘书小王的事,以及工程上的事,的确让宋启水折了不少面子。有一次办公会上,宋启水要求全镇干部职工捐资一个月的工资搞普九。这一方案一出笼,就让老刘给挡了回去。捐资应该说是对老刘的工作有利的,但老刘也精明,他明白这是宋启水在玩花招。本来镇财政就是赤字预算,这一空头支票一开,普九工程非但得不到一分钱,干部职工的怨言会自然引到老刘的头上,而宋启水分管财政的压力就减轻了。这事一出,宋启水对老刘必然有看法,这老刘也清楚。老刘想,宋启水总不至于搞这种吃里扒外的鬼把戏吧,一旦钱到不了位,不但对帮扶单位交不了差,整个局面不就乱了,工程队结不了帐,天天围着转,要吃要喝,纵有隐身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老刘想到这里,身上不由冒出一身冷汗来。

  老刘老胡在县政府办公室找到了分管财经的李县长。李县长听取了情况汇报后,解释说:县里财政实在是困难,工资拖了两个月,县里只好决定暂拨专款,一切都为了保吃饭,最后李县长还是表示枫香坪镇情况特殊,研究后再说,不怪别的只怪县里太穷。

  老刘老胡回招待所,走过县委大院,他俩看见县委会伙房边一幢楼已做了两米多高,他俩记得这里原是一栋四层预制结构的宿舍楼,而今的结构变成了框架,上了好几个档次。老刘直摆头,说,口口声声是吃饭的财政,工资也不能保证,这楼房不一拆就盖起来了。老胡说:拆的那房子在乡镇还是高水平的。普九验收不用看就能过关。他俩后来打听到,这幢楼是“常委楼”。

  老胡老刘回镇以后,宋启水显得比平时更关心,主动上门问情况,老刘也觉得奇怪,这是宋启水少有的举动,老刘老胡把情况讲了以后,宋启水也说太不象话,乡镇争取点资金难上加难,他们倒好一截了之,不费工不费力,闹得下面困难重重。他说,他明天也进城去争取解冻。

  资金被截,开始还很保密,但两三天之后,这消息就传遍了全镇,最使老胡老刘始料不及的是建筑工程队也知道了消息的全部。老刘老胡本想瞒着韩少秋,让他一心一意钻研元曲。他俩知道,这事让他知道,那以后的场面就更难收拾,这工程上的乱摊子,只有他俩去顶了。再则,依韩少秋的脾气,说不定他会不顾后果地到县里去闹,这是老刘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然而,那天韩少秋正在研读原本: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坐近幽阑,喷清香玉簪花绽。忽听见土楼下嘈杂的吵骂声。韩少秋掩卷出门,见老胡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泥瓦工围住,斥责老胡在欺骗他们,工程搞到这样,没有得到工资,他们不干,非要老胡开帐不可。老胡一面解释一面招架,说这是暂时的困难,县里资金调度顺了就马上拨款,保证不欠一分钱。泥瓦工们不给面子,说他们受骗太多,这回要坚决兑现。不兑现就不走人,吃喝拉撒住都跟着老胡老刘。老胡正不得脱身。老刘从镇政府冲过来了,他边跑边喊:搞啥,翻天呐?!这时,那伙泥瓦工都把视线移到了老刘身上。老刘走近,横溜一遍在场起哄的泥瓦工,火暴暴地说:无法无天,要吃人呐,告诉你们,这工程多的是人抢,发包给你们是看了你们牛大的面子,莫狗子坐熊笼不服人抬举……老刘搞农村工作多年,在镇里摸爬滚打,什么样的钉都拔得下,更不在乎这些小打小敲的吵吵闹闹。

  老刘正发着脾气,工程队队长从镇供销社大门里走出来,对着那伙泥瓦工吼道:驴日的们,搞什么搞,想找死呐,没看见是刘镇长吗,县里没拨款,他有啥法子,关你们屁事,都给我滚回去。这一阵吼过,那伙泥瓦工散了,也走了。老刘望着那远去的泥瓦工,心里就想:你个牛日的鸡巴队长,是个角色,演你娘的双簧,叫老子在镇上难看。你牛日的没想到吧,他们还嫩了点儿。老刘心里还多少有几分得意。队长马上凑上前去,傍了老刘的肩说:真对不起,我管教无方,让您动了肝火。不过……老刘接过说,不过什么,他们闹得有理是吗,只差动我几拳头,打断我的肋骨是吗?队长陪笑说:您说哪里去了,凭您的威望,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是真心话?老刘问。不过你莫看错了皇历。老刘说。队长连声说:是是,不过我话还是得说,那钱不到位,恐怕……。老刘反问,恐怕什么,恐怕要停工,是么?老刘望着他。队长吞吞吐吐。老刘说:你算个帐,投资多少,今天停工,我明天付款,少了胡萝卜怕整不出酒席。队长不敢说这个硬气话,他明白老刘工程概算上是有名的铁算盘。加之老刘身后是不是真有一支或是几支工程队等着,他一时还说不清。基于这些考虑,队长又不得不将口气软下来,他说:帐是要算的,但不是现在。这工程我们并没有见全是骨头,就甩给狗子啃。我们还是咬紧牙巴骨搞下去。要是钱快点到位,赶到霜冻前还有很多事搞。要不然工程进度实在难以保证。老刘见队长软了下来,也变了口吻:你们只管按合同办,合同写得清清楚楚,如果违了约,责任不在我们,这点你也清楚。队长点头说是。他明白,按合同约定乙方的投资额远没有达到,老刘不会不明白。

  这事终于平息了下来,老胡将老刘请到了教育组办公室,老刘的脖子上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腾,额前沁出大滴的汗珠子,老刘掏出手帕擦了擦。老胡给老刘泡了杯云雾茶,老刘接过说:真他娘的屋漏偏逢连阴雨。你不觉得这事很怪么?老胡小声说。老刘说怪他奶奶个锤,搞不成未必他脸上有光。老胡接着说:你这人真是个直杆子,不是搞不搞得拢的问题。肯定说是能搞拢,但就看谁在关键时刻搞在点子上。老刘将茶杯往办公桌上重放,说:笑话,我们爬了几百层楼舌头都嚼短了一截,立起了房子,帐还记在别人头上,让他拿去做嫁衣,只怕枫香坪镇还没有人答应吧。老胡了解老刘,他就只好笑笑了事。

  尽管老刘百般劝说,要韩少秋不要插手此事,闹不好于事于已都没有好处,但以后的几次进城,韩少秋硬是跟着一起去了。老胡老刘要韩少秋冷静克制,但韩少秋根本没听进去,有一次居然与李县长拍桌理论起来,保卫科的人把他请下了楼去,方才平息下来。

  韩少秋参与的几次进城不但没有收到好的效果,反把事情闹僵。

  那天,老刘单独进了城,去时也没有向谁透露。

  老刘从县城回来是第三天的下午。老刘并未先到普九办公室找老胡。而老胡知道老刘回来,是老刘与宋启水大吵起来之后。

  镇政府大院里站了很多人,教育组的二楼办公室正好能看见镇政府大院的全貌,老刘的吵嚷声,这边清晰可辨。老胡快步下楼就径直走进了镇政府大院。刚上楼,就听见老刘对宋启水说:你少在我面前卖关子,你不把那笔钱如实搞到位,我就把镇里的烈犟货不发放,要他们上门来找你,看你受不受得住。

  宋启水并没有与老刘比调门,只是解释说,这钱我来想办法,三个坛子两个盖子,只要能车圆。老刘依然高门高调:我不管五个坛子两个盖子,还是十个坛子两个盖子,不搞到位,我就这么办,到时候责任不在我头上。老刘下楼时脸还胀红,正好碰到老胡。老刘向外一指,老胡也明白老刘的意思。他俩一同来到教育组办公室。刚一落座,老刘就说:让你说准了,我到城里跑了几天,总算把情况搞准了。是他做了手脚。你猜他把那钱挪到哪去了。老胡摆摆头。挪到修常委楼的基建上去了,真他妈的求上不要脸。老刘气吁吁地说。老胡说,格牛日的,不知安的那门子心。老刘说:这还不清楚,他年纪轻轻的,从县委办下来,他能把雾蒙蒙的枫香坪当成久留之地,到时候捞点政绩往城里一调,升官的升官,他还想得起你我这些土棒子,这才是真正的算路。这摊子还不是我们这些走不了的家伙来收拾。老胡点点头。老刘又说,我这回找他要的不是这笔专款,是人畜饮水款。他宋启水胆子大呢,前不久,县财政来了几个科长,他一下就从水井款里挪了两万,到“红河滩”去玩了个痛快。回来一报帐就用了一万二。天晓得搞了啥见不得人的把戏。这回是给他提个醒,聪明点,就把两笔款子一齐搞到位算了,要不然还有好戏看的时候。老胡说钱不到位,工程队即便是把房子盖起了也会一锁扣上,学生进不得,验收搞不拢,着急的是我们。老刘说,这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弄到这局面,他再弄些钱来,开门的开门,开锁的开锁,工程队直接与他结算,这面子工程不就一下揽到他头上,这不是一铳打下两只麻雀。我们俩成了啥东西,你清楚么?老胡愤愤地说,这是什么事呐这是?老刘说,你只能教书,这就叫手腕,你懂吗,你以为日今是干老实事的人讨好,放屁。老胡仿佛大彻大悟。

  韩少秋从老胡那里得知,省里有位领导要来K县,韩少秋头脑里闪出一个念头,要把这笔钱弄到位,就不怕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他是铁定了心要办成这件事的。那天,韩少秋早早地到了县城,等在宾馆的凉亭边。不料,公安保卫人员戒备森严,将韩少秋请出了院门外。他就在进宾馆的那条水泥马路上等着。大约下午四点半钟,省领导的车队进了县城,开路的警车一路鸣着警笛,开进了宾馆的大门。韩少秋也跟着进去,保卫上前拦住不让进,韩少秋质问为什么不让进,保卫说要保证首长的人身安全。韩少秋问,你能断定我是不法分子。韩少秋拿出了那本绿色的教师证说,我有问题请省领导解决,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莫非他们不是人民的领导。保卫人员不予理睬。于是韩少秋趁保卫不注意就往里冲……

  韩少秋虽然手持那本绿色的教师证,但还是让保卫人员一阵拳脚相加后,带到了拘留所,关进了号子。韩少秋第一次体验到了铁窗的森严与寒威。他此时倒觉得还有那种难得的平和。他冷静地绾起裤腿,就着半明不暗的光亮,看见腿上还起了几块紫痕。韩少秋闭目养神,靠在水泥墙上。他相信这一切会有个好的交待。

  韩少秋在号子里过了一夜,晚餐早餐都是教育局派人送的,也许是考虑到他行为的某种仗义或是因为他是一个镇教育组教研员。韩少秋的伙食特地作了安排,晚餐是鸡蛋饺子,早餐是热豆浆加烙饼,这烙饼是这县城里一大特色,韩少秋吃得踏实。

  韩少秋吃过早餐,老胡老刘就赶到县城,找了公安局的领导,要求放人。公安局领导经过慎重考虑,答应放,要老胡填个表,就去领人。

  这一切办妥之后,与韩少秋见面时,韩少秋倒不干。他说这里面舒服,有人送饭,有人照看,住个十天半月也不为多。老刘老胡急得不行。老胡说:你这是怎搞的?还嫌闯的祸不大呀。开门的那看守见韩少秋这等态度,就又呼地把铁门关上,直梗梗地说:你们走,他硬气,饿他一天看怎样,看他是铁打的还是铜造的。老胡老刘一面说情,老胡就将钥匙从看守手里拿过来,开了门。老胡去拉韩少秋说,还不快点出来,这里面是皇宫仙境不是?韩少秋依然不出来。那看守就虎虎上去。拽着韩少秋的领口往外拖,韩少秋一手抵着墙,看守拖他不动,便飞起一脚踢在韩少秋的面部……

  韩少秋住进了医院,老刘老胡陪着,他俩不知道韩少秋会这般倔犟,是条汉子。一面又埋怨他不该这样去硬碰,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韩少秋不以为然。

  就在老刘老胡商量如何应用法律的手段讨回公道时,突然来了两名记者,他们是随省领导来的。他们进了病房的门,老胡老刘感到愕然。这两名记者与韩少秋差不多年纪,其中长得胖点的那位径直走到韩少秋面前。韩少秋更感到诧异。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韩少秋向老胡老刘介绍说,这就是我大学的同学,高材生高仲力,分在新华社省分社当记者,老胡老刘上前与他握手。

  高仲力与韩少秋同班,性情与韩少秋相和,因此两人关系十分要好,在校园内常能看到他俩聚首长谈,彼此谦让和谐。

  那次,韩少秋为那位收破烂的老农抱打不平时,正好高仲力也在场。高仲力本想挤进人堆,将韩少秋拉出来,以免惹出事端,但他实在是看不得平头儿的那股子酸劲,他以为自己当了个保卫科的副科长,就不知道自己高到哪里去了,似乎他的尊严就是学校的尊严,学校的尊严凭他把玩,算个啥东西。加之那老农老泪纵横的情景,着实使高仲力顿生教训那平头儿的想法。于是,当韩少秋逼着平头儿去道歉时,高仲力捡起一块石头,飞砸过来,但他万没想到,这一下竟砸中了平头儿的面部。

  高仲力也是有血有肉的血性汉子,这事是他干的,他不想让任何人替顶罪责。但韩少秋的看法不一样。那天,他俩一起走进了街心花园,韩少秋说:学校找我谈了话,就目前的情况看,校方也不会将我咋样,虽说那小子带了彩,但我毕竟站在正义一边。但你不一样,你在暗处,也没有谁去告发你。如果你站出来,基于我俩的关系,不但我的罪责不会减轻,反将事态升级,你清楚,不定会搞出什么结果来,弄不好了,我俩双双卷铺盖走人。而现在充其量给我处分,记大过也只是推迟一年发文凭……高仲力闷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就这么办吧,也只能这样,苦的是你呀伙计。高仲力显得愧疚,韩少秋笑笑说,这一切都是缘于我,也该终于我,理所当然。

  以后的一切基本是按韩少秋预料的那样,韩少秋受到记大过处分,而高仲力却逃过一劫。

  高仲力偶见韩少秋这种悲剧性的场面,可说是悲恨交加。他给韩少秋买来些营养品,另放了些钱,就与省报记者出了病房,凭着记者的职业敏感,他们到县公安局采访了局领导、以及负责看守韩少秋的那名当职看守。公安局领导非常别扭地回答了高仲力坚锐的提问,才意识到这下闯了大祸。局长马上向分管的领导汇了报。

  县里领导一听这几天还出了这样的事,精神也高度紧张起来,如果让新闻媒介捅出去,恐怕在全省也要立成反面典型,若干年也恢复不了元气。他们也知道,上面来的记者最不好惹,谁也得罪不起,一旦惹上非搞得你认输不可。况且,这些老记都是跟着头头脑脑下来的,摸准一个东西,弄起来更有轰动性。这样的穷县是万万经不住这种轰动的。

  县委书记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万。他带了宣传部长,抽空拜会了高仲力,万书记详细询问情况后,就当面作了检讨,说平时放松了干警的队伍建设,思想政治工作没抓到位,必然会导致这一情况出现。最后,万书记表态: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积极解决,最大的愿望是不见诸报端。我们这样一个贫困县,尤其需要一个良好的软硬环境,请你们高抬贵手,我代表全县25万人民向您谢恩。万书记随即介绍了目前县内的危难处境,高仲力也倍感同情。他说:我们可以不做把这事张扬出去,但希望你们要妥善解决好韩少秋事件。万书记拍着胸说,放心,我们保证圆满解决,一个月不解决好,你们就往外捅。

  两天以后,高仲力走了,临走他又去了医院看望韩少秋,要韩少秋常联系,韩少秋自知其中的用意。

  几天以后,万书记找县公安局长谈了话,要求严肃查处在韩少秋事件中工作粗暴的干警,并提出了几点意见,一是向当事人赔礼道歉;二是给当事人一定的补偿,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两个方面;第三将主要责任人调离原岗位,并给予相应的纪律处分。

  韩少秋一个星期后就出了院,万书记找他谈了话。韩少秋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只要求将枫香坪镇的那笔普九专款拨到位就行。

  韩少秋走后,万书记要秘书将分管基建的陈主任找来。陈主任进了书记办公室,没等落座,万书记就质问他,枫香坪镇的那笔专款是不是挪到了基建上?陈主任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一时语塞。既然老万点到,自己也无法再圆说,于是就只好实说。万书记听后火上眉梢,吼道:无法无天,这样的钱你们也敢拿。你们闯出多大的乱子,知道不知道?韩少秋为讨回普九专款,而蹲号子一事,一旦捅上报纸、电台电视台,会有多大的负面影响,你知道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限你们三天之内将那笔专款拨到位。

  陈主任年近四十,是宋启水的老领导,他对宋启水一向器重。宋启水之所以能下派到枫香坪镇任书记,前前后后都是他活动的。陈主任在宋启水赴任前,专门张罗了欢送酒筵,几巡过后,他私下对宋启水说,去搞一届,最多也是两届,回来再搞开发办。宋启水也知道开发办在这样的穷县是个肥单位,上面的扶贫项目都归口在这里,宋启水从侧面打听到,下一届的开发办主任极有可能进县委常委。这样的肥窝子,理所当然要安排一个靠得住的人进去,宋启水认为,他们选定的正是自己。所以当有传闻老刘也在争这一位置时,宋启水自然心慌意乱,心气不顺。

  陈主任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就下楼回家,给宋启水打了个私人电话,要宋启水谨慎从事,说老万前些时才挨了省领导的削。宋启水接完电话,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来。

  一个月以后,县委组织部通知老刘与宋启水一齐到县里谈话,地点是县委小会议室。宋启水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而老刘却有种难得的踏实感。

  那天下午两点,他俩一同进了小会议室,接待他们的是万书记、县委组织部正副部长。万书记一脸的严肃,先请宋启水就镇里全面工作情况作了汇报,老刘则专题汇报了普九工程的实施情况。宋启水边汇报心里直打鼓,手脚发凉,老刘却心平气顺,游刃自如。老刘讲完后,满以为万书记会象以往给一连串的表扬和鼓励,没料到,万书记却发问:讲完了?宋启水与老刘不知所措。万书记接着说:你们讲完了,我就来讲,没你们讲得好,事先声明。你们干得不错呀,同志们,你们很象一名基层主要领导干部,我作为县委书记要感谢你们呐。你们镇很会培养典型,一搞就中,韩少秋事件就是个大典型吗,差点儿红遍了全省。这典型好哇,你宋启水有功,算得上是你一手扶持的,你把老刘弄来的普九经费变戏法样的就划到了县委会的基建项目上,你送了个人情,送了个大人情呐。送给我直接领导的县委会,谁也不敢吭声。之后,你就等着枫香坪那班建筑工人去闹,闹得老刘他们不得安身,你再从中收拾残局,这样就把整个普九的功劳捞到自己头上,让老刘臭名在外,你赢了,你有了政绩,我就提拔你,到城里来做大官,做高官。是不是?笑话,你看错了皇历,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告诉你,这样玩弄手腕的人,只要在我的权限内,都要叫他在领导岗位上销声匿迹……

  老刘看见宋启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在心里默念,你宋启水是自作自受,老刘甚至还想到,这次谈话是不是要自己去取代宋启水。

  正当老刘这样想时,万书记调门一转说,你老刘也好不了哪里去,这事你以为你很光彩?作为一名镇长,你与书记配合得怎样,你仔细想过没有。你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资格老,山大王,不得了。说话办事我行我素,不把书记放在眼里,时时处处突出自己。报纸、电台电视台出尽风头,你以为这些就很了不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达到目的。我问你,你要是在县里不把我们挤到一边去,在市里不把市委书记市长晾在一旁,你以为你是谁了,韩少秋这一闹,给你争来了什么好处,要是张扬出去,整个县臭名在外,搞垮了我们,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目无组织原则,层层设防,步步留绊,这是一个副职该干的事?这股歪风不刹刹那还了得……

  老刘没有多少心理准备。他本想申辩,但一想到韩少秋毕竟是自己的下属,韩少秋事件虽没有自己的任何作用,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负责任。如果将事说透,主要还是韩少秋自我脾性的表现,责任自在他自己。老刘觉得于心不忍,韩少秋毕竟为普九作了很大贡献,作为一介书生,他根本不懂得官场的积弊与险阻。他不应该搅和到这里面来。于是总总,老刘自甘接受组织的处理。

  宋启水没有料到自己会落得如此地步,他不明白自己以后的路该怎样走。毫无疑问,他的大名将会从后备干部的名单中消失,永远消失。想到这些,以及他不曾预料的变故,他的鼻头就有些发酸,他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而落下不明不白的泪水,他借说上厕所,在里面饱泣一场。

  当宋启水再回来,万书记已走了,只留下组织部长和两位副部长,以及老刘。组织部长老金说,万书记在气头上,言语上可能有不妥之处,你们二位也是有觉悟的,我相信你们能正确对待。实在说枫香坪镇的工作做得不错,基础差,各方面条件也差,能做出这样的成绩很难得,应该说成绩是主要的。老金充分肯定了他俩的工作。

  老刘听着也感到一阵一阵的酸楚。他想,自己是尽力了,组织上怎么决定是另一回事。

  老金这一番话以后,就向他俩宣布了县委决定:从爱护干部的角度考虑,宋启水调政协文体委,老刘调临近的竹园乡任农委主任。

  谈话完毕,老刘与宋启水走出会议室,不知怎的,老刘看到宋启水沉郁的面孔,有一种沉沉的负重感。他想,小宋就此下来,也标志一道辉煌的结束,很少能有二次机会了,不管怎么说,他能上枫香坪来也就不错,我们理应扶他一把,他毕竟不象我们。他很有奔头,有前途,组织上也在有意锻炼他,初来乍到,情况不熟,还怕我们这些搞老了的乡巴佬坑不了他。出现这种局面也不是枫香坪人愿意看到的,久久走不出一个县级干部,能说这伙人好到哪里去,外人看了不都觉见不好缠?老刘越想越不好受。

  宋启水看到老刘那微微驼弯的背脊,以及两鬓上的白发,也无端地心酸得要命。他从来都不认为老刘坏。不知怎的他见了老刘总是有种言说不尽的感觉,论能力他老刘能说会道,能写能干,每办一件事,没有谁不说他搞得牢靠。不但如此他更有常人缺少的那种虎劲,这枫香坪镇的村村寨寨没有谁不服他的。这也正是自己惧他的一点。宋启水想,论辈份老刘要算前辈,他参加工作时,自己卵子还在拖灰。论工作他可以当老师,只不过自己站的位置比他优越罢了,为这事也要扯下他,老也老了,还要撇下妻儿老小背井离乡,那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环境等着他呢?难道竹园乡的那帮人就不象防范贼样地防着他,戒备他?

  出了会议室宋启水叫住了老刘,老刘一惊,收住了脚步。宋启水诚恳地说:您如果赏脸,我请您到醉仙楼坐一坐。老刘也痛快,说行。

  他俩下楼,上了一辆麻木,一齐来到醉仙楼,进了一间雅座。老刘说,小宋呀,对不起你,我没有抬好你的庄。宋启水说:刘镇长,让您这大年纪还要告别妻儿老小,远走他乡,真正对不起的还是我。

  菜上来了,他俩边喝酒,讲了很多知心话,这时老刘才弄明白,小宋把那笔资金挪给县委会的常委楼建设上去,应该说是宋启水的精彩之笔,最终的受益者是枫香坪那一方百姓。县财政是只够吃饭的财政,是明摆着的,所有的专款停拨,是县里的决定,要调出这笔资金,就必须找到一条硬朗的渠道。基于此,宋启水活动了分管基建的老领导陈主任,陈主任有心扶宋启水一把,于是答应下来。宋启水又说动了财政拨款股(老刘终于明白了宋启水挪用那笔水井款的真正意图),就这样,宋启水就在文件上签了字,这笔资金明里是送给县委会修常委楼,等资金到位后,就原封不动地再转拨枫香坪镇。老刘自己觉得委屈了小宋,太委屈了。老刘问,这下上去的是谁,宋启水不解地望了老刘一眼后说:怎么?您真不知道。老刘更糊涂了。这个结果您应该猜得到。小宋说。老刘机械地摇摇头。宋启水说是老胡,老刘象蜡塑样地呆在那里。

  良久,老刘独个沽下一杯,宋启水帮斟上。老刘嗫嚅几下嘴皮,想说什么。老刘想了老胡前后的些许举动,这款子被截第一个提醒他的是老胡,小宋到工地察看提出的建议,在老刘看来大部分是合理的,但没被采纳。镇中的那花坛,由圆形变成棱形就是老胡顶着更改的。这些在宋启水看来,不是有意折他的面子。电台电视台老刘频频露面,报上刊登老刘的感人事迹,这都是老胡一手炮制的。老刘甚至怀疑有关他要调县开发办当主任一说,也是老胡放出去的。老刘觉得老胡这样太不应该了,两人交情几十年,打从上学就一起,工作了又同在一个镇,喝酒吃肉尽壶尽量,怎就没有看清一个人呢。

  老刘突然脑子一闪,想到另一个切已的问题。他问宋启水,我这次调离枫香坪,是不是老胡的主意。宋启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说:我佩服您是条真正的汉子,只要别人认为障眼,这人就不会错到哪里去。老刘无奈地点点头。他拿起酒瓶给宋启水斟满,又象征性地将自己本来满着的杯里加上几滴。他说:如果组织上再把我俩弄在一起,我想我们会配合得很好,只是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也老了。老刘眼圈里噙着泪。宋启水抹抹眼睛,两人一饮而尽。

  几天以后,宋启水就办了交接,老胡暂挂牵头的党委副书记,正式接手。估计年底文件就会批复。老刘从进城谈话以后,就没有回枫香坪镇了,直接去了竹园乡报了到。

  韩少秋自从经历了这事以后,仿佛一下子年长了许多。老刘的调离,宋启水回城,老胡的提拔,似乎都与自己有关。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他对生活的复杂多变有了一种蒙蒙的感悟,此时他有些心力疲惫。

  他原以为老胡会找他谈一次话,他也预备向老胡问几个问题,其中自有老刘的调离,但老胡没有,韩少秋又有种多余的失落感。也正是这种维妙的感觉使他最后决定离开枫香坪。去哪里,他不清楚,但他认为总会有他栖生的去处。

  那天一早,韩少秋收拾简单的行装,留下那些关于元曲的书稿,在吴芸隐密的泪光中,走出了小镇。他想到了老刘,他十分佩服老刘的人品,是条堂堂的汉子,值得敬仰。同时,他也想起了老胡,仔细想来,老胡也并没有错到哪里去,这么一想,韩少秋也就当然地将老胡也归为一条汉子,一条真正的汉子。

  不是么?韩少秋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