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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 膜

书名:调动作者名:阎刚本章字数:6186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6

  

  出了K镇,我似乎才感觉到天上弥漫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这种感观上的沉重,正恰好应了我的心情,似乎更相信了天遂人意的说法。

  怎么说呢,看了眼前苍茫的大平原,我反倒觉得世界太小。远久的记忆会在这里像闪电样地重现。

  我万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我不太相信缘份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我也不得不相信这一不能说是神秘的现实。她迁走以后,我还时时忆起她的音容,虽然心里是那种涩涩的苦味。我常是这样想,那时,确切地说是我和班上的同学们,太刻薄,才致使她的父母痛下决心的。她会原谅我们的,也许我们再偶然见面,我们会当成一个笑料谈说。我是这样想,却完全忘了,对她的伤害有多大。我现在只能承受,这种有原因的冷遇,尽管这太残酷。我忘不了她对我说的,也只有我才能品出味来的那句话,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拒绝,也许还有责骂,虽然她的脸上是那种舒展平和的笑容。我们长大了,或许说我们成熟了,我没有理由不去深深地回味。

  我可以看出,这家全镇唯一具有欧式风格的小酒店是属于她私人的财产。我似乎明白了,她力图想证明什么,她不把别人作参照,而是自己与自己较着劲。甚至,肯定地说,她是见了我们这辆标致车的牌照,她才找上楼来的。因为这牌照排列的阿拉伯数字,于她来说,就不这么简单了,它所透出的不单是个区域特征,更多的恐怕还是一种记忆。

  她是那样兴致冲冲地推开门帘,眼里不单是洋溢的亮亮的光。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我自觉仿佛迸出了火花。就在同时她马上避开了我的目光,显得异常镇定,客套几句,待那小姐上了茶,她就转身走了。

  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下意识地觉察到她先前想说的并不仅仅是这几句随便寒喧。我敢说,她要表达的还有更确定的东西,只是在这里,事实上她也毫无准备地遇见了我,才赶紧转移话题的。

  我的这种不自在,倒引起了司机小张和一同出差的小王、小李的极大兴趣。他们换了眼色,我也不能全懂他们的用意,我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他们似乎想说,伙计们,头儿让这少妇迷住了。

  过了不多会,菜上来了,我们发现多了一碗红烧豺鱼,上菜的小姐说是老板烧的,加给我们的。小张、小李、小王就说今天是碰上了活菩萨,全是我有运气。我没作声,不用小姐介绍,当然明白这是谁做的。这种碗豆酱上的汤,是家乡常用的佐料。那总是煮得翘起的碗豆瓣,看来特眼熟。我的口里冒出了口水,出差十来天,这还是头一次感觉到。

  小张刚要拧开酒瓶盖子,她推开门帘进来了,手里拿着瓶“人头马”。她说,我今天特高兴,正巧你们的车牌号打头的数字,是我的吉祥数。你们到来,算是给我道了喜,理当我请客。她利落地拧开瓶盖,依次斟上。她坐在我的旁边,依次敬酒。首先是小王,其次是小李,再次是小张,最后才轮到我。她每敬一位,总是有不同的话题,而且不附会,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玩油了的角色。那句话就是敬我酒时说的,她站起来自己把杯斟满,邀我碰杯,抿笑着对我说:我们以前不认识,以后………。我没有记住余下的部分,我只看见她首先干了杯,我才非常机械地举起杯饮下。

  后来她又喝了酒,吃了菜,我也是一样。再后来她就让小姐叫走了。我们吃完饭,临走也没有见到她,我们去柜案前结帐时,小姐说,老板说不用结了,她请客。我木讷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什么话也说不出。小张就说,头,走吧,再等也是白费劲。车出了小院,我还意犹未尽地回头张望,仿佛在这座欧式小楼的一角会见到她似的。

  K镇已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大平原依然空旷,苍茫。落叶后的杨柳,让出了遥远的地平线。我只觉得那云层还是铅灰色的,仿佛压在了我的心头。全是她说的那句话,我们以前不认识……。

  小张兴致特高,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全是影射我的,大多是男女言情,引得小王、小李一阵一阵的哄笑。有时小王、小李也补上一则趣闻,小张就斜瞟我一眼。我没有答理,他们就更来兴。我私下就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主观臆断。有时这种臆断是极大的错误,甚至还是曲解。根据各种现象,按照自己的经验去推断某一结果,并相信,确切地说是坚信这种推断是正确的,于是就用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大概是人们的常用做法。就拿目前的情形来说吧,小张、小王、小李,在这个私人酒家里见到的我和她,尤其是我对一个美丽少妇不正常的反应,是很自然地联想到我和她的某种关联,这种关联他们有理由顺理成章地扯到了目前时髦的两性现象。因为,他们断定绝对没有哪个老板,为了一个车牌号于自己的某种巧合,而肯用“人头马”来招待一伙素昧平生的外乡人的。

  我于是决定讲一个故事。我说了,小张、小王、小李就再次活跃起来,我明显地觉察到,车速减慢了许多。小张嘻笑着说,头讲的故事一定不赖,准还带点荤。小王、小李笑了起来,他们也猜到了,我讲的故事准与那开店的女老板有关。

  那件事距今差不多20年了。那时由于种种原因,我读中学,不是在附近。而是在清江边的一所中学,离家大约十多里路。我们队上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位同学。我们每天早上结伴而去,各人带上几两大米,在学校教工食堂搭伙,晚上又一起回家。我们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自由。那时的课堂大都在课外,副班主任是附近生产队的队长,这是开门办学的特种组织形式,一学期三分之一在帮助生产队春播、双抢、插秧、摘棉。我们队上的几个同学,有时一合计,就背着书包,躲在河滩上消磨时光。

  我们班上将近一半是女同学,这些女孩子,也许是长年饮用澄澈的清江水,面色水灵,粉扑扑的腮帮,点上一抹淡淡的红晕。

  在这群女孩子中,有一位更显得出众。她的长相不算是最漂亮的,然而她那种镇定而妩媚的眼神,却看了踏实。说老实话,那时,我虽还是个孩子,见了她却有一种无名的躁动,总想从眼前的现实中,去构想一种朦胧的期待。我说这话,你们不会不懂。正因为这样,我时不时暗暗地靠近她。几次摘棉花,我就在她的旁边,她的手灵快,几下就摘上前去,将我落下好远。她上前一段距离,就悄悄地给我带上一阵,使我不致于落得太后。

  为此,我私下向她不止一次地道谢。她每次都抿笑一下,啥话不说,却叫我脸上血红。我的这种躁动,让不少男同学作为由头,引发了不少美妙的是非。

  然而,就是这位曾让我产生蒙蒙期待的女孩,却遭到了我们全班的唾弃。

  那时,家乡太穷了,父辈们挣上一年的“大寨工分”,也只能叫全家吃个半饥半饱。

  那年初冬,天气酷冷,她们队上一位转业军人从部队带回一包红毛线,装潢门面似的,晾晒在同样猩红的阳光下,叫好多女孩子驻足侧目。她太爱那颜色了,那颜色让她心动,于是,她忘了自尊,悄悄走近了那面竹筛……

  事情败露,传到了学校,她就被我们叫着贼了。“毛线弯,毛线长,班上出了个小强盗……”,多少次她在我们这胡编的打油诗的吟诵中,含泪离开了教室。

  我当然是头,那些打油诗大都是我编的,她也知道。至今我还难于想象,那时我的情绪波动为啥这大的反差。

  班主任也知道我是头目,找我谈了几次话,我记不清讲了些什么。

  我忘不了的是那学期的结束。班主任作了布置,要求每人写一份总结,上台宣读,这下我们可乐了,我们私下就议论,看她如何站在讲台上向全班交待。

  我们等待总结会,仿佛将看到一场大戏。这天终于来了。下午最后一节课,我们的目光带着不同角度的幸灾乐祸,望着她走上台去。她面向我们,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的心情,陡然发生了逆转。她的镇定的表情,使我顿生几分恻隐。

  她是出色的,就是这种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镇定,曾激起过我的朦胧的倾心;我可以讲,那些曾把我和她相互关联起来的男孩子们,未必心里都那么服气;那些出落得清靓俏丽的女孩子们,并非全是因为她的失错才勾起她们的奚落的。

  她的语气坦诚,就像贯常流动的清江水。与其说是总结,毋宁说是诚恳的悔过。她承认了自己偷拿别人的东西。一个女孩子,能毫不掩饰地当着全班几十号朝夕相处的同学,公开承认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要作出多大的牺牲?她毕竟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呀!想到这里,我茫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聊,蒙生了深深良心的责备。我不能自已,她念完了总结,回到座位上。我早已伏在桌课上将脸埋在肘腕里。

  教室里死一般的静,我估计人人都低下了头,或许也红了眼圈。

  “你们咋不笑啦,你们咋不挖苦讽剌啦,你们咋不指桑骂槐啦”?班主任扯起嗓子叫喊。他的声调突然低了下来:“同学们,你们行哩,我佩服你们,你们可以用几首不成文的打油诗,叫一个女孩子无数次地伤心哩,她失去的是什么,你们知道么?,请你们记住这一天吧,到时候,你们还会痛心地回忆起来的。”

  下课铃响了,班主任拿了记录本,没等值日生叫起立,就走出了教室。临出教室,他拭了眼窝上的泪水。我们都看见了。

  她也走了。她这次出教室是她与这间教室的绝别。这是我料想不到的。

  我们全班同学相对无言。

  放寒假前,取成绩通知单,她没来。我看见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学校,进了办公室。一位同学告诉我,那是她的父母。我似乎现在才读懂,别离故土的忧伤,就是那样的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转眼就是新学期的开始,我没有见到她。后来才知道,她搬走了,说是很远很远。据说她的父母远走她乡,目的是为了她,摆脱这压抑的环境,她还要做人哩。咋能叫自己的骨肉在小偷的坏名声下生活一辈子?

  知道此事,全班同学非常沉痛,无不觉得自己对她的离去负有责任。我们决定写信向她赔礼,请求她及全家人的谅解。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村长那里弄来了她的详细地址,写了信,但寄出去后都给退了回来,每封信都注明“查无此人”。

  就这样,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现在,我们同学聚会,还时常念起她,并说,如果不出那事,她不离开家乡,我们谁也没有她混得好。因为,她的天分比我们强多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仿佛轻松了许多,小张、小王、小李没作声。我猜想,他们心里也同样有一种涩涩的滋味。

  标致车的速度没有快起来,基本是匀速。过了好一会儿,小张才说:头,你还是有机会的,只是擦着身子过了,你说是么?我苦笑,也没作答,他也不再说什么。不一会,我就睡着了,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等我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直到车稳稳地停在镇政府大院里,我才发觉已到了家。

  回到镇上,我有一种不安,我不得不向往日的同学说明我与她的邂逅,然而,那种失意的场面:我们以前不认识,又怎能向这些还惦记着她的同学启口呢?说白了,这不又是一种痛切的伤害么。

  我决定,不向他们透露半点。

  但这消息不知谁漏了出去,那帮老同学先后找到我,打听她的情况,问她现在咋样,我自加想象的说了一通,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她还念着家乡。

  几名当老板的哥姐一合计,以我与她邂逅为题,搞了一次同学聚会,场面当然铺张。聚会上,我们讲了很多,大都是关于她的。最后,几位随身携带“大哥大”的哥姐表示,只要她愿意回来,他们解囊相助,给她铺底,凭了这镇上的条件她干啥行当都行,准保成功的。

  同学们一致推举我去试探,理由很简单,我是这个镇的“老板”,面子最大。

  几个月后,我上了去K镇的路。我感到快慰且踏实。我想,这次我一定逼着她在她的酒店认了我这个故乡同学,我有理由相信她会干。

  经过几个小时的快速行使,我们就要到达K镇。这时,小张转过头来对我说:头,我打心眼里佩服你,若换了一个人,他才懒得操这份闲心呢。我感到突然,我下意识地觉得,他似乎已明确了我这次远行的意图。我于是说,你指的是什么?小张笑笑,说:镇长,你就不把我当灯泡了,其实,这事我早就料到了,那宾馆总经理的位置还是够分量的。她准会收了摊跟你回去的,一定能成。我的心猛地一跳,莫非我的想法,写成了传单,散发在镇子上!?我赶紧追问:你是咋知道的?他又换了一幅油腔滑调的口吻对我道:头,你就认了吧,作为下属我有保密的权利和义务。揣不着领导的意图那还算个锤子的兵?他向我眨了几下眼皮。我也只好一笑,随口道,你小子,真他妈的精怪。

  是的,我这次接她回去,我绝对不允许那帮哥们姐们履行承诺。这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那种承诺,与对一个叫花子的施舍相差几多,她能接受么?她的心里能平衡么?况且她在异乡也是混出了个头脸的,再说,那宾馆总经理的人选,用谁或不用谁我说了算。

  进了K镇,小张麻利地几下,车就停在了那座盖有粉红色硫璃瓦的具有欧式风格的小楼房前。可是,我们陡然觉得有了许多陌生味。这里的招牌没有了,前厅堆了一堆堆破铜烂铁,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坐在门前。我的心一阵紧缩,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幢欧式风格的小楼咋能和这破不堪言的烂玩艺儿关联起来呢,显然,小张也为此不知所措。

  那个坐在门前抽旱烟的老头,见我们的车进了小院,赶紧走过来,虎着脸问道:你们搞啥台子,这不是酒楼了,你们知不?我们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小张反应快,客气地问道:大爷,这先前的老板到哪去了?不知道。老头不屑一顾。她们啥时走的?小张又问。不知道。老头回答依然直捅。小张捏了个闷鼻,也来了气,两颊抖得乱跳。我怕他火了出事,就将他拉在了身后,陪着笑脸问:大爷,这先前的老板是不是叫白云?老头又是一个生硬的不知道。小张火暴暴的欲上前虎老头子一顿,我死劲地拽住他的腰带说算了,他才作罢。老头随后抛出了一句:买卖当行,我愿买,她愿卖,由不得别人。

  我们上了车,小张牛气地调过车头,在踩油门的一刹那,小张恶骂了老头一句,老头轮着眼追问,谁也没理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小张说,真他妈扭兴,我们干脆到省城散散心。我也没表示反对。我只是觉得心里闷得很,这究竟是咋回事?我越想越糊涂。我回忆了与她邂逅的每一细节,我也找不到答案,难道是因为我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疑心我会再一次扰乱她的生活,致使她再一次地与我隔膜起来么?如果是这样,岂不是又背上了一层憎恨。我无端地难过起来。

  我想到,她能在异乡混出个样子,做得有头有脸,自是不易。这一切的努力,皆得到回报,好不容易渐渐淡忘了曾使她铭心的伤感。这一点我是能感觉到的,然而,谁又情愿再一次地受着那种感伤的震荡与纠缠,而坏了这种秋雨般的宁静。因而不惜作出痛切的决定:搬迁。她大概就是基于这种想法,而刻意回避的吧。

  我甚至想,在她的眼里,我还是那样无聊,我们根本没有沟通的余地,不如继续隔膜的好,于是她就说了我们以前不认识。于是她就再一次搬迁。

  看来,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这么想着,也就叹了口气。

  小张转过脸来,大概看到我脸色沉郁,就安慰道:头,这怨不得你,也许是她找到了更好的去处,比如南方,她就卖了这房子走了。你说是么?小张转过头来问我。

  我没吱声,只是点了支烟,狠吸了一口,恨不能吞进心脏。照他所说,又何必在我们邂逅之后呢。

  小张又作了许多假说,比如招工、提干、深造,婚配,甚至还提到了出国,但都不能让我信服,我还是认为是她在有意回避我。于是我的眉宇不兴实属正常。我想,我又怎能回去见那帮还惦记她的哥姐?我再也瞒不了他们了,我想,我这次出来,本是协调,想她回去,却无形中让他们失望,他们又会再一次责备自己。这不是一种另外意义上的伤害么?小张突然放慢车速,又转过头来,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头,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天下的女子相貌相像的多的是,你就一定能说,那老板娘就是你的老同学,我看不一定,十几年了呀,头,女大十八变呢,一定是你搞错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爽朗起来,我真佩服这小子的应变,不知从哪里学了这多的鬼点子,像是钻到了我心里。仅仅就是这几句话,就能叫我的思维转个向。我于是真的开始怀疑是自己错了,是个极大的错误。也许那老板娘并不是她,是我的意念所致,一厢情愿就误认是她了。这么一想,那老板就与我没了任何关联,还有什么不可以解脱的呢?我想,我们真见面是不会那么尴尬的,绝对不会。你说是么?

  我问伸向地平线去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