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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哨

书名:调动作者名:阎刚本章字数:4977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6

  

  我是在那个遥远的下午去看望七叔的。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七叔被抓,我在看守所终于见到七叔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我之所以怀疑,是基于七叔被抓前,我去找过七叔,但去了好几次,七叔都不在,我还是坚持天天去找,可以肯定七叔还在家。七叔家的大铁门上有一个通话器,我每次去,都按了通话器的按钮,过了一会儿,就有人问话,有时是女的,有时是男的,我总是把女的当成七婶,把男的认作七叔。每逢听到说:七叔不在,我就在门外说,哦,就走了。那时,我实实在在地说没想到七叔几天后被抓。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我去看守所看望七叔,我想象七叔还很强壮,依然梳着油亮的头发,面色仍红着,说不定还喝了酒的,我清楚,七叔一喝酒,脑壳就成了一个椿树蔸子。

  我们见面就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我原以为我俩会用什么东西隔起来,但真的是没有怎么隔着,我和七叔是面对面坐着,只隔了一张条桌。我说七叔,我看您来了。七叔一笑,脸上皱起了几条鱼尾纹说:你来看我!要说看,就是看我有多落魄的(其实在我家乡说落魄都是说落薄)。我连忙纠正七叔的话说:我真的是诚心来看望您的。七叔哼了声说:全镇子的人都想来看我,有谁不愿看我马上就死,一进牢里就死,不被法官判死就被牢霸打死了事。我说七叔,我真的是来看您的,绝对没有落井下石的份。七叔说你也快活了,我知道,你读中学我卡过你,我扣了你的口粮,我打了你,我还打了你的爹,这些你都可以记着,等我被打死了,你再写成书,我早就听说,你会写小说,写那些骗人的东西。我说七叔,您说的不对,您说的事我差点忘了。

  要是我在那个炎热的下午能明白,七叔面对行刑的枪口,还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觅我时,我是会感到身上有一根神经会象弹棉花的牛皮筋样在檀木棒槌的击打下嗡地一响的。

  行刑的中队长厉声说:你还找什么?七叔沙哑着声音说:我在找那个孩子,他很小,连饼干上的白沙糖,掉在船甲板上都要捡起来喂到嘴里。中队长听不懂,吼道:少啰嗦,转过去,我们要开始了。

  你表现不好,这回不能让你出去。我爹说。我直想哭,眼睑水在打转儿。我是做了指望的,我长这大还没有坐过轮船,这回要坐了,我跟我的伙伴们都说了。七叔说,算了算了,我还是带他去。七叔拍了拍我的脑壳。那天上船,七叔就买了那包饼干,我在甲板上捡起两粒白沙糖,喂在嘴里。那一次,我与七叔到了他姐家。

  那时候的七叔一边走路,嘴里嘘着口哨,那调很美的,象梁山伯鸟的鸣叫,听了很舒服,大热天象风,冬天又象雪,不冷的雪。

  七叔娘饿死时,七叔才七岁。我妈说,七叔娘死时还要叫着吃口稀饭。所以七叔家很穷,连房也没有,在我家寄住。那时七叔很有骨气,不吃别人的东西,他说这是他爹教他的。那时的七叔会做饭、洗衣、种园子、喂猪子,我常帮七叔打猪草,我很会扯草,胖根草、屋儿场,我一扯就是一大堆。但七叔喂猪却从来没有杀过年猪。我记得七叔喝了酒脑壳就像个椿树蔸子,是他每逢过年在食品所买几斤肉煮了,他和他爹就喝几杯酒后。

  我时常记着七叔优美的口哨。那一回,他姐来了,他就是这么吹的。他的姐个头大,人长得也漂亮。他姐嫁到了很远的城里。七叔姐玩了两天走了,就接七叔到K市去玩。

  就是那回,我上了轮船。船开动后,江边泛起浪花。七叔说,我去买包饼干。七叔实际买了两包,我吃完了,很快,比七叔还快,就只剩下些白沙糖,白沙糖也吃完了,就见甲板上有两粒,我去捡了,喂到嘴里,就让七叔看见了。七叔又分给我几块。

  七叔的那扇铁门是他当上村长后第七年,也是他第三次做新房时装上的。他装这物件我不在家,我已离乡好多年了。那回我回老家,我看到那高楼上的蓝色的玻璃幕墙时,我就知道这是七叔的。我听说,前后门都是铁门,这时我才知道七叔家是装了铁门的。

  那一次我没有去敲门,也就没有进七叔的家,但我想见见七叔,我想找七叔说说话,于是我站在铁门外的土路上喊了几声,但七叔没有应,七婶也没有应。只见他的屋顶有一群云雀飞过,那云雀群黑压压的,我只是以为那些云雀是从七叔家里飞出来的。

  我与七叔闹翻,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那时七叔还刚上任队长。我也是这时恰好迷上了钓鱼,我先前并不爱钓鱼。这是包括七叔都能证明的。七叔不证明是说明他上任后就再也不让钓了。我习惯性地下了池塘,我每早都能钓上几个大大的鲫鱼,用葱蒜姜片烧汤,全家人吃得乐呵。七叔到了我家,一脸严肃地对我爹说,你的工分要扣3天的,还要扣20元钱。我爹问为啥,七叔说为啥,你吃鱼时没有说为啥。我爹说,他钓的是啥鱼?野鱼。家鱼还卡喉咙呢。七叔说,我晓得家鱼卡喉咙,但野鱼也是鱼,只要钓了,就要扣。我爹说,放屁,没有这等事。七叔说,不放屁,我今天就说了。我爹说,只要你敢扣我就和你没完。几天后,我爹的工分果然扣了3天,我爹就骂了七叔,七叔就打了我爹,七叔把我爹摁在地上,弄伤了肋骨。我爹病了,我还是趁早去钓鱼,为了我爹的伤,我钓几个鲫鱼,就卖给镇上的馆子,给我爹抓些草药。

  我爹受伤最终是成就了七叔。七叔打了我爹,在队上树起了威严,于是七叔就被上面看中,以后就提成了村长。

  七叔的铁门关得紧,我去敲了好多回。我去时就拿着爹的药费单子,爹要钱抓药。那天,七叔把铁门打开了,我挤了进去。七叔感到惊讶。我说:七叔,你划几个钱吧!我爹天天要吃药的。七叔说,我没钱给你,你找有钱的人去吧。我说:七叔,你就有钱。七叔说:我没钱。我说:七叔,你真的有钱。七叔说少聒。我说:七叔,村里的地皮就值不少钱,村里的剩余水管子也很值钱。我看见七叔把多余的几卡车水管子偷卖了,我问过村里的出纳,他说没有上帐。七叔听了我说这话,着实是格噔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说:放屁,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把你甩出院子墙。我说:七叔,你没有这大的力气,你甩手榴弹也甩不了多远。七叔不说甩了,就一手提着我丢在铁门外。我向前窜了几步,但七叔就把铁门关住了。我只好站在铁门外,对七叔喊:七叔,你有钱。我又看见一群云雀从七叔的房顶飞过去。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进七叔家的院门,七叔家的铁门也从来没有对我再开过。但爹的药费单却越集越多,越堆越高,就象冬里的雪片。

  七叔的专横跋扈也是从他当上村长后开始的。村上大权小权都被七叔收进了口袋。我那次看见从七叔房顶飞过的云雀中有两只肥肥的白鹤,是七叔在小酒馆醉酒后的第七天。那回七叔着实有些醉,就伸手去捏老板娘的大奶子,老板娘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出丑,打情骂俏几句后往外走,七叔不肯放过,追过去,那老板娘力气也不小,把七叔推倒,七叔的头在粉墙角上就碰了道口子,老板娘慌了,急急上前来扶七叔,那对隔着一层汗衫的大奶子就凑在七叔椿树蔸样的面颊上。

  第二天,小酒馆的电没了,水也停了,因为这新镇上的水电都是我们村里管着的。小酒馆要关门了,但老板娘不甘心,她请人给七叔说好话,七叔说不行。老板娘那天只好自个上门,那正是七叔家的铁门上装上通话器的第七天,我看见老板娘按了通话器,铁门就开了,随后铁门又关了。我这时又见一群云雀从七叔家的房顶飞过。我惊奇地发现,这云雀中间有两只肥肥的白鹤,就象老板娘的那对肥奶子。

  老板娘从七叔家的铁门出来,我发现她面容潮红,走路时屁股也甩得别扭。老板娘没有看见我,我双眼总是盯着老板娘的那对肥奶子,以及挤得狭深狭深的胸沟。我当时就想,七叔在老板娘走出铁门的一刹那,就已拨通了村水电工的电话,指示他们开闸放水一并。

  七叔家旁的那土丘也很怪,我总是以为象七叔的那颗马蹄形的脑袋。这土丘不是他的,应该说以前不是他的。其实,这土丘上有一户人家,是那老板娘的,七叔推那土丘,是那老板娘的男人逮住七叔睡他女人的第七天,七叔那时正用长满胸毛的前胸磨擦老板娘的那对白而肥的大奶子。七叔说,这里要铺路,就从他家中堂穿过,老板娘男人不肯迁,七叔就开来推土机,推那土丘,直到把那房的山墙悬着,七叔方才停了机,看着天上的云团,他也会认为这房子不久就会倒的。

  若干年后的那个秋后的傍晚,七婶望着那早已被没收了的,装有蓝色玻璃幕墙且自己住过很久的那楼房后的土丘,对我说,你说那土丘象不象你七叔的脑壳?我没有多加思索就说象,很象。七婶浑浊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

  我爹第二次被七叔毒打,是我爹再一次去了县上上访以后。我爹拿了医院的证明和药费单子去找了信访办,信访办主任很会说笑,我爹说了他伤肋骨的前后经过,信访办主任说这要到乡里去调解。他说,我给你打个电话,你先回去。我爹当真就走出了信访办,我爹确实是听到县信访办主任给乡里打了电话的。我爹心里很踏实了。我爹又出了七元钱的车费又回到乡里,找到乡司法办公室,司法助理说要先交200元钱。我爹说没有。司法助理说,没有钱就不好办。我爹说,你们可是吃皇粮的,就该为百姓办事。司法助理说,我们吃皇粮的也有吃不饱的时候,怎么办,我们就只有收费。不信你看,我们有收费执照。我爹实在是拿不出200块钱。我爹也没有得到乡里调解。

  我爹被七叔的摩托车撞翻,是迟早要发生的事。那天,我爹到供销社打了一斤煤油,就被七叔给撞翻了。我爹打的那斤煤油也泼洒了一地,映出一路的血阳。那天晚上,我们家就没有了亮光。七叔割断我家的电线是在好些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家只有两只8瓦的小灯泡,一个月下来,我家就要出50元的电费。我爹拿着一本书在上面找了好些天,再算了一整天,他总是算不准,他不相信七叔没有做手脚,于是抗着不交。七叔就拿了一把斧子,在我家房挑上吹了两斧头,我家的那两只8瓦的小灯泡就彻底熄了。我爹就只好在床底下找出那两只自造的煤油灯。

  七叔撞翻我爹后,又一把封住我爹领口,我爹脖子憋得血红,几个嘴巴后,我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七叔气咻咻的走了,我爹回来后对我说,他算是被人卖了,我没有搞明白。

  若干年以后,我爹当上了村长,我再看到在血阳下,原是七叔的那蓝色玻璃幕墙时,我就能看见我爹端着那只自制的煤油灯踟蹰而行的身影。

  我爹最后将七叔告到法院,是我爹上访七年后的一个下午。我爹带着那一整木箱药费单子进了法院。我爹没有请律师就把官司赢了下来。我爹一夜之间在镇上就成了名人,这也是我爹之所以当上村长的原因。

  七叔有钱这是明摆着的,判我爹的医药费,第二天就交到了法院。

  我爹之所以成名,还在于我爹在庭审中揭发了七叔掩而又掩的血案。

  七叔开着推土机推那土丘时,瓦蓝色的天穹正升腾窑烟样的黑云。事实上,暴雨来时,土丘上的房子并没有垮掉,而是在几天后的那个炎热的下午才垮的。那垮塌的响声,就象一阵婴儿的嚎哭声:呜哇!

  校长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摔下十八步半水泥阶梯时,教学楼旁的院墙下,就沁出了一汪天一样蓝的血水。校长满以为那二十多个孩子的胸腔里先前就流着天蓝色的墨水的。校长全身的骨子碎裂,这时他才喊出:天呐……

  我记得那一次我问过七叔,这镇上的房子都是你发包的,你怎么就知道这教学楼会垮的?七叔虎着脸说:就你妈的话多。我还是要问七叔:这镇上的房子都是你发包的,你怎么就知道这教学楼会垮的?这一次,七叔果真就打了我一巴掌。我的嘴肿了,我要再问也问不成了。

  之后,我常常在七叔的铁门外,看到那蓝色的玻璃幕墙上,经常出没二十几个拉长的孩子,就像一根根白色的豆芽儿,在散乱地游弋。那天,当那蓝色的玻璃幕墙上张贴出七叔毙命的布告时,我就看见那群拉长的孩子,围在这张印有黑色字体的长方形的纸的边缘,点缀出一道美丽的花边,在血阳下宛若一张好孩子的金黄色奖状。

  那阵婴儿的嚎哭,震撼了新镇的各条街道,凡是七叔曾走过的巷道,都有了婴儿的嚎哭声,镇里的人惊慌了,往日冷清的空街一下聚满了人,他们游弋到七叔的门前,将斗大的字认不得一巴撮的七叔封在了铁门内。

  这一夜的新镇锅底一样的黑,镇子空了,该走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七叔七婶。若干年后当新镇的楼房一幢一幢接着毁坏时,他们就回忆起那响彻镇街的婴儿般的嚎哭。

  我爹就职那天,村里人自发放了鞭炮。“叭咚”一响,七叔就倒在了河湾里的狗尾巴草里,只有那一回,我才真正看清,七叔的头,确实很象那土丘。所以,若干年后,七婶问我,你七叔的头像不像那土丘时,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像。

  那张布告端端正正地张贴在七叔亲手建造的玻璃幕墙上,我去读了,村里很多人去读了。

  那一次,我看见一群云雀从布告上骤然飞起,飞过了七叔的房顶,只留下蓝色的玻璃幕墙。

  我最后对七叔说,七叔,您不要这样看我,我是喜欢听您一边走一路嘘着口哨的。那调很美的,像梁山伯鸟在鸣叫,大热天像风,冬天又像雪,不冷的雪。

  七叔沙哑着声音说:我在找那个孩子,他还很小,连饼干上的白沙糖掉在甲板上,都要捡起来喂到嘴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