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进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穿着一级警督警服，正是张伟协助郑友平分管的琳琅县公安局局长周楚生。

　　张伟顿时黑下脸，说：“还没到半夜，早着呢，你来干什么？”

　　周楚生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方茴立即打圆场，为周楚生和闵啸峰双方做介绍。张玮琴不失时机地说吃饱了，她要和闵啸峰出去逛街。方茴微笑默许，又对保姆李同莲说，她今天可以早点回去，方茴自己收拾厨房。

　　等两个孩子都走了，张伟进厨房烧开水，泡了一壶碧螺春，茶盘盛着端了出来，又折回去拿出了保温壶放茶几上。看样子要喝好多水似的。这段时间，周楚生便一直晾在沙发中，时不时拿起电视遥控器摆弄一下，却又不去换台。直到张伟坐进了单人沙发，他才轻松了一些。

　　“老领导您别生气，我也是没法子。郑局责令，到市里必须先给他汇报。我这不是那边一结束，立即就赶来了吗。也真巧，还遇上了侄女侄子在家。多久不见玮琴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

　　“好了，你是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啊。”

　　“那是那是，从我在县局里跑外勤时，就在你手下干，十多年来，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什么脾性你不知道呢。”

　　张伟噗嗤一声，差点把晚餐喝的红酒喷了出来，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温和：“吃饭了吗？”

　　“饭倒是吃了，随郑局吃了顿工作餐，在局食堂。”

　　两人平静地在客厅里交谈起工作来。方茴不去打扰两人，忙完了厨房里，拿出两个芒果切花刀装盘，便去卧室里了。

　　谈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周楚生才告辞，他还要回琳琅县去。周楚生走了，张伟的心思却还留在周楚生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老部下今天说话不利索，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侄子抱怨的话又在他脑海中响起了，更加勾起了张伟对前两日看到的新闻的回忆。这则新闻是：新荆市公安局原正处级干部一人，副处级干部两人，因为在工程承揽、经营承包、特殊车牌办理上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贿赂，同时还侵吞驾校赞助款、收取设备费回扣等，被市检察机关提起公诉。立案侦查则是在两年前。也就是那年，郑友平在新荆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的位子上，平调到了瑜明市。

　　从郑友平甫上任起，张伟便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事事都在提防着他，今年甚至发展到处处都在排挤他，削弱他在局里内部的影响力，把他局限在仅仅分管财务上，而且形成掣肘，让他干什么都不顺心。有时候，张伟简直想跳出来骂人。他和政法委书记张毓贤汇报过，交换过意见，张书记只是笑他过于敏感了，也难怪，像他这样的长时期在一个相同的岗位上老干部，经验老道同时也习惯了老道路，可能在强势的新任领导面前，觉着干事不那么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所以产生一些想法，也是难免的。张书记对他说，一把手王阳肃书记，对郑市长的工作是十分认可、肯定的。反映问题自然不了了之。随着，张伟发现对自己最上手的财务工作，管理起来也不那么顺心了，下属总是有各种理由去干他们认为是正确的事，各种反映也不时传入张伟的耳朵，好像倒是张伟有意放纵下面各行其是似的。有一件事，尤其让他耿耿于怀。驾考每个考场原来多装有门禁系统，但是交警支队考验处处长毛葛伟因为要求安装某公司的门禁系统，不得不花50万重新安装。考验处负责全市驾驶证的考试、补办、审验等工作，管理着全市几十家驾校和所有考试场。考验处处长虽然级别不高，却是典型的“实权派”。张伟知道后，专门叫来毛葛伟问话。毛葛伟说，是遵循上级要求严格考场纪律来规范考场进行改造的，他请示过荆克明支队长，并经过郑局长口头同意。他以为是局委会上讨论通过的，所以没有专门请示张伟。张伟吃了一个哑巴亏，自己分管的领域反而说不上话了。张伟有时也往好的地方想，说到底，各部门有些具体的事，作为一把手的郑友平，未必就事事了解，也无法事无巨细地过问，因此掌权者自作主张，只要不太过分，上面多半也是默许的。所以这事，又好像与郑友平挂不上关系。

　　张伟越想越不得劲，他想撕开郑友平面上干练有为的面具，深入地了解这位一把手，以便更好地协助工作，密切合作，但是，现在他反而感觉面纱已经撕开，真相即将暴露。专权之下，集中财力好办事只是幌子，集中财力好捞钱才是本质。张伟闹钟突然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反动、可怕的想法。他有些忧心忡忡，头绪纷乱，茶也凉了，更没心情喝。他拿出手机翻出何晋市长的电话，但是久久地，他也没有拨出去。方茴进了客厅，弄出了较大的动静。张伟突然拍着沙发，叫方茴坐过来。

　　方茴坐到了对面，不解但是关切地看着丈夫。张伟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问：“你当母亲的，感觉要敏锐一些，你觉得，琴琴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我吗，感觉是，应该有，只是还没有完全定下来。等玮琴回家，我专门问问她。母女俩也该好好地深刻地聊一些话了。”

　　“那就好，一定别忘了这事。孩子的事情都落实了，我们家长也就完全放心了。做啥事都没有顾忌。”张伟拍着沙发靠手说，一副轻松样儿。

　　“要是做傻事呢，还是得谨慎地考虑好。”方茴似乎是在讥讽他，张伟刚要回应，方茴又说道，“孩子既然是金融方面的专家，有些建议，我认为还是应该考虑的。我就觉得吧，啸峰说的引资项目，和你们局里几个干部的想法，还有玮琴的投资分析，这些观点不是不谋而合吗。常言说巧合巧合，也许这巧合里面就蕴含着巨大的机会呢。融资方面，我们学院乃至整个瑜明大学不少教授都有明确的投资意向，只是缺少可靠的项目。由我出面，倒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具体说来，以后的进展，你也不用管多大的事，顺水推舟而已。”

　　“这个事，我心里有数。别人可以拿权力去保证投资收益，我是决计不去做的。”张伟坚决地说。

　　方茴默默看着丈夫，她太清楚他的脾气了。这时候，她正面对着液晶电视，明亮画面的光通过茶几面反射到她的眼里，有些刺眼。她便盯住了那团反射光亮的镜面，原来是一块水渍，看起来应该是咖啡，想来是张玮琴不小心洒上的。方茴从茶几下拉出抽纸，仔细地擦拭。过了一会儿，她才温婉地说道：“我支持你的决定，不管你做什么。我的意思是，干上几年后，正好为琴琴在美国买房准备一笔资金。要不然，到时候还真有些拿不出来。等玮琴回来，我好好和她谈谈，谈谈关于她个人的事。我们要主动关心她的事，这不能算是逼婚吧。”

　　方茴去书房里梳理资料，下周她有一节研究生研讨课，她带的一名硕士要做组会演讲并通过评定。张伟有些百无聊赖，脑子胡乱地涌现着各种念头。他在心里否决了再次向市委或者市纪委反映情况的念头。市纪委虽然说也是纪委，但是和副市长一个级别，名义上可以，实际上是管不了同级官员的，也不能放肆去监督。如果贸然监察纠问，死抓不放，会引起一群同级的人同仇敌忾。这样，这个圈子你也就没办法呆了。官员只惧上，因为权力自上相授。搞到上一级才有切实的效果。他的眼睛也落在了方茴刚才擦拭过的地方，发现旁边还有一块水渍，张伟不仅笑了，也拉出抽纸，大面积地擦着。

　　好吧，省监察厅，省纪委，张伟准备两方同时下手。不过，他得做好充分准备，不给对方半点机会。他把一团纸揉进手掌，狠狠地攥紧拳头，然后才把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方茴说等等，哪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多小时。张玮琴兴致勃勃回家时，张伟和夫人都昏昏欲睡了。张伟开的门，首先映入张玮琴眼帘的是父亲打着呵欠带着倦容的脸，但父亲语气却分外温柔，只是轻轻的一句“都十一点过了，啸峰还要回杉疆呢。”

　　“啸峰弟弟，早走了。”张玮琴接着又说，“表弟走了，正好有个高中同学联系上了，我们去吃了顿海鲜烧烤，撑着呢。爸爸，我们建立一个一家亲微信群，还有几个不知道微信号，把他们都拉进来。”

　　闵啸峰陪表姐逛街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恰好张玮琴的同学来电话了，煲了一阵子电话粥后，张玮琴邀请表弟一起去海鲜大排档。闵啸峰怕王明友等的久了，连忙说明情况，和表姐告别了。

　　虽说是等修车，闵啸峰却更愿意相信王明友早就修好了车，只是为了等他。他内心里十分感动，也非常愿意信任他。王明友把车停在路边线内，恰好闵啸峰此时距离不远，转过一条街便到了。上了车，闵啸峰才跟搞明白，为什么这次王明友没有坚持开过来接他，而是稍加客气就同意他走路过来了呢。原来，左边主道上一辆黑色凯美瑞和一辆白色大众蹭上了，两位车主互相不服气，一边打手机，等着交警来解决。两辆车都不挪窝，恰好堵住了长安CS75的出路。闵啸峰上车后，王明友打燃了火，稍稍退了一点，便右打死，扭着车身往路牙子上爬。他是想从人行道上绕过去。他开得够慢够稳。闵啸峰突然想笑，想营造出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他说：“突然今天这么爱惜车子啊。”

　　“不要小看这路牙子。”王明友一本正经地说，“上去的角度越小，对轮胎壁的损害也就越大，轮胎壁变形大，很容易断帘子线。最好是正对着路牙子上。还有，车子速度一快，只要达到30-40码，撞上路牙子，帘子线也会断几根，留下后患。”

　　说话间，CS75已经绕过了人行道，回到主道上了。闵啸峰不得不提起了他最担心的话题。他问：“发动机找到毛病了？”

　　“发动机没毛病。”王明友十分明确地告诉他。闵啸峰便心里一松，他沉默了，等着下文。

　　过了好一阵子，王明友才不好意思地说：“说起来，是我的错。昨天，我把车开回小区里停了，停在过道上，比较仓促，可能没停好，挡道了。”

　　闵啸峰继续沉默着。

　　“可能有人不满意，在CS75的排气管里灌了聚氨酯发泡剂，把两根排气管都堵死了。4S店也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原因。”

　　闵啸峰恍然大悟，笑了：“也可能，车上喷的公务车三个字太显眼了。私家车大家还可能宽容一点，享受不到这么特殊的待遇。”

　　王明友不禁也跟着笑起来：“那是，要官才享受得到这些超常的待遇。让别人心里嫉妒一下，发泄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