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书名:堕落的季节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5363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2
夜里下了雨,寒意已浓。他们起床的时候虽已不早,街上仍没有多少行人,他们就近在一个街口吃面食,这么一顿简单的早餐,文成却没有吃到。
那里是两家摊主紧挨着的,张清在外面叫了馄饨,没有了,又到里面去叫,外边的主子便误会了,连文成先叫的那一份面条也没有弄。看着张清兀自吃着,瞧也没瞧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文成心中悲凉也如初冬的早晨。
我在她眼中是透明的空气吗?将一天多的经历前前后后联系起来,他突然生出厌恶之心,命令自己“放弃吧”,一声不吭拎起提包离开了。张清这时注意到了,瞥了一眼,仍无言。拐过街口已经看不到,他想起她连早餐的钱也没有,不得已又折回来。张清已经吃过了,呆坐着正不知如何结帐,幸好摊主还没有过来询问。看着她的可怜相文成又不忍心了,“我没吃你都不知道。”他责备她。
“我以为你在外边叫了,还没端来。”她解释了一句,虽然牵强,文成只好认了,她总是找得到自己充分的理由的,他想。宾馆已经退了房,他到一家认识的人的店铺里寄放好她的东西。他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回去,怎样安排她的生活,于是打算先到公园去混一个上午。翠屏公园正在举办菊展,一边享受浪漫馨香的时光,可能也能思考一个办法出来。张清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没有得到明确回答,不情愿地跟着他到处走。
“我给你留一百的生活费,你自己去找工作,试试你的生存能力如何,好吗?”他以开玩笑的口气试探她。张清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他讨了个没趣。
翠屏公园很快就到了。虽然已经免了门票,九点多钟的时间仍然显得有点早,公园里没有多少游人。他们隔着几步远,默默的沿着石梯而上。走得几十步,文成借着休息的名到一处长石凳坐下以便等她,正好对面有一处“森林探险”的娱乐所在,张清提议到里面去玩,文成以前去过一次,觉得没多大意思,纯粹吓小孩子的玩意儿,便回绝了。
他看着张清变了脸,扭头往下走,招呼也决不回头。文成扫兴地远远地跟在后面出了公园,漫无目的的逛街。看见她在挑着箩筐卖水果的小贩前停下,他超过了她,兀自一个人慢慢的往前走。一会儿她追了上来,立在他面前,摊着两手,好象是有所请求吧,模样煞是可爱。文成望着她,张清却不说话。
他便破颜为笑,随着回去,买了两斤桂圆。他们沿着人行道散步,剥着桂圆,开始聊起来。主要是张清讲述自己的亲戚及个人嗜好。随着日头上升,气温升高,两人关系也显得和暖起来。没过多久,他对她随便往街上扔着桂圆核便无法忍耐,说了几次,张清还是依然故我,文成便夺过了提袋,叫她吃不成。
这时,她才扭着身子辩解道:“这你不能怪我呀,是街上的果皮箱太少,走多远才见到一个,捏在手里多难受。”
这是一句真话,文成最终把提袋还给了她,她也有所收敛。经过童子街的时候,他进了一个居民大院去找一家通讯器材公司。木门外面罩着铁门,上半截是栅栏,可以看见两扇门都关着。文成敲了两次门,没人应,他来过几次,知道肯定会有人,就又敲了一次,站着等。
张清叫他让开,抬起脚往铁门上踹去,鞋跟踢得门“咣咣”直响,文成来不及阻挡,一连声地骂她失礼。
“声音小了,里面听不见,我帮了你忙,你还骂我。”她的辩白让文成哭笑不得。果然如她说,这招很奏效,有人来开门了。文成瞪了她一眼才进屋,意思是并不欣赏她的行为。他在公司里为局里订购了两台传真机,十部电话机,留下了寄货地址。
出来后张清拍着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做通讯器材生意的。也在卖手机吗?会修理吗?嗯,教教我。”文成记得自己很清楚地告诉过她自己的职业,是公务员,怎么她就不相信而要靠猜测呢?过斑马线的时候他终于探听到了她的生日,5.21。他不断念叨之中突然说成了“我爱你。”张清吓得一吐舌头,在人流中脸也暗暗的红了。
“她的确没有恋爱过。”他想。仅在街边喝过一碗豆浆,文成已经饥肠漉漉。在他的坚持下,两人走进了一家餐馆。
简单叫了两碗扬州炒饭,一份酸菜粉丝汤,和一份爆炒腰花。正等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文成一看,是大姐打来的,同他谈了一个私人之间的财务问题。将近结束的时候,大姐突然很直接的问:“先前你怎么不接电话?”
“是吗,没有听见啊。什么时候?”
“就在你订购传真机的时候,我听见响了。”张清告诉他。
“那你怎么不说,害我白挨骂。”此刻文成把手机离远了。重新接听的时候,大姐问他:“你跟谁在一起?你没接电话的时候,我打过电话到家里,志芬说你昨晚没回家,还偷偷取了一笔钱?”
志芬是他的妻子,他知道已经隐瞒不过,只得老实交代,张清就在他身旁,是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便以大姐的身份教训了他几句,无非是要他把持住,别干出格的事。文成唯唯诺诺,她才挂机。一边吃着,张清一边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吃过饭后我们到南岸去租房子,你先暂且住下,找个工作。”初步拿定主意,他这样回答。
用过餐之后,他取出寄放的东西,乘公交车到南岸,直觉告诉他这边由于是新城区,比较好租房一点,也清静一点,而且张清也对这边熟悉一点吧。他让张清带路,也拿主意。张清带着他到了一个酒楼的后门,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下来一个瘦瘦的,个子比张清矮一点,显得比较老成的女孩,她就是张清说的最好的而且很漂亮的朋友王茜,是这儿的收银员。按照现时小脸流行风来看,王茜的确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同时还有一点泼辣的味道。
放好东西后他们就去寻找合适的房子。在张清的脑子里肯定清晰的装着许多电话号码,文成不由得佩服她的记性和对数字的敏感,如果真的去学习财会专业,可能会成为一把好手。她约到了一个中介,一个五十来岁没有职业的妇人,刚巧就在附近菜市场买菜,离他们只是几十步远,他们看见她的时候,她举着手机还在那里东张西望。
那妇人自称在她手中还掌握着十来处需要租出去的房屋,应该找得出让他们满意的。张清想要一套较昂贵的电梯公寓,看起来她的确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妇人说不清楚如何让张清满意,只得说带他们去看了就知道,然而她斤斤计较只认得钱,强调说走一处看一处就要十元走路费,不管订不订房。文成十分厌恶,还没有说妥让她带路就谈崩了。
张清谈起以前租房的一些经历,王茜现在住在姑妈家里,不自在,正打算出来租房住,何不就同她一起合租一套宽敞一点的,至少要两居室的房子呢。文成很同意她的话,也想从王茜那里多了解一下张清,“今晚请王茜吃饭吧。”他提议。
他看见张清第一次露出了愉快的笑意。她打了一个电话,托一个熟悉的人,据她说是叫周师傅的大厨,替她找找合适的房子。“我们今晚就到‘巴乡鱼头’吃火锅,我和王茜以前在那儿做过,跟周师傅很好的。”文成立即满足了她的要求。
他们之间融洽了许多,这从张清一件又一件地购买东西,好像使用的就是自己的钱上可以看得出来。文成没有阻止她,经过一天的接触,他知道她现在一贫如洗,什么都要添置。她避开了大商场,在金发市场,各种小商店中,熟练地讨价还价,如鱼得水。购买一套流行的时装时,她叫文成离得远远的,因为店主看见有男朋友陪着买衣服,要价就会高,而且不好讲下来。这令文成想起张清自述的曾替人看过半年服装店的话来,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
趁着一个人的时候,文成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恰好妻子郦志芬接到。他向她诚恳地道歉,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解释清楚,只隐去了张清曾经做过什么职业不提。事已至此,他想瞒也瞒不住了,早点让她一个人先知道,或许还可以避免火山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爆发。
郦志芬的冷静与宽容十足叫他吃惊,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或声嘶力竭,这或许归结为她的职业是教师的缘故,教师是中国最善于受委屈的群体了,但郦志芬冷嘲热讽,或伤心流泪也没有,只是平静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不要耽误了工作,还提醒他不要轻信,对没有固定职业的人要多一个心眼,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当然也丢得起人。
不管妻子是不是还有一些偏见,但是这些已经足以使文成要以重新的眼光来看待妻子。关掉电话后他开始深思。
张清选好了一套流行的时装,出来叫他进去鉴赏,她甚至允许他当着店主的面撩起更衣室的布帘看她换装。紧身衣在她抬手的时候露出了肚脐,那样洁白细腻的肤色和服装穿在身上的出彩,令人一见难忘。店主解释说,紧身内衣弹性很好,穿一穿就会长一点。牛仔裤的左腿上有装饰的蓝色吊带,配上得体的上装,深色服装与她白皙的肤色相对照,她忽然变成了一个年轻时髦女郎。
文成与其说是满意,还不如说是激动。当他们又到王茜那里寄放东西时,看着他俩的浪漫,她也不由得似含嫉妒的说:“又买这么多,不浪费钱吗?”
回到宾馆后,文成感到身体疲软,整个上午都是在步行中度过的。在他的要求下,张清替他按摩,踩背,坐在他臀上替他捏肩。少女臀部的体温撩起了文成的情欲,他哼哼唧唧地很受用。
做这事的时候,张清一边说,“我的技术不好,要海霞才好呢。”
“怎么又提到海霞。”
“她很可怜呀。”
“她自己不会出来,离开那个鬼地方。”
“她欠了钱。”
“多少?”
“两三百块!”
文成不禁笑出了声,半瓶五粮液的价钱,也叫欠钱?随便接几个客人不就还清吗?但他没有说出来,可能是海霞不愿意接客吧。
“怎么都往那儿走?”他皱着眉问。
“不走投无路,谁愿意做伺候人的小姐。”张清抢白他。
“那也不一定,不是也有女大学生到处应聘做陪聊吗?所谓陪着聊天,也不过借着自己的学历地位,罩一身清白的时装罢了,岂止是陪聊而已。”
他寸步不让,张清立即缄默了,在他身上胡弄几下,下床到浴室洗浴去了。
文成清点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他不清楚自己的卡上还有多少。看来张清反复暗示的,需要一个手机,或者小灵通的事,必须缓一缓,下次才能办了。
张清从浴室出来,一脸倦态,说可能感冒了,加上身体尚未复原,懒洋洋地上床拥衣而睡。文成一个人上了街。一方面到工商行查证,卡上确实已没有钱,一方面为张清买了两粒“新康泰克”。回到宾馆,他倒好了开水,吹凉了点,喝一口尝尝,象哄小孩子一样劝她立即吃药,张清却赖在床上坚持要到晚饭时才起来服药,她甚至在文成靠近了唠叨时,拉起被子蒙住头,最后毕竟拗不过文成,才起身坐起来。
用过药后,张清倚在床头,同文成谈起她的家庭。她的父亲曾是一个风光的农税员,因为弄了十多万农税款用了,没办法还,蹲了三年监狱,她也跟着到江苏去过一年。后来减了刑,但现在都还有三万多没有还清。
“我们一直很穷!”她幽幽地说。
“钱都到哪儿去了?”
“赌,嫖,还吃白粉,都让他一个人用完了。”顿了一顿,她又说道,“我也曾经吃粉,是一个朋友让我抽了一支烟,不知道怎么就有瘾了。几个朋友把我绑在椅子上,什么也不给我,好痛苦啊——终于戒了。”
文成松了一口气。国际上公认的戒断期达到三年半才可确定不会复吸,显然张清是刚刚接触还未上瘾才这么容易戒掉。但是文成不能确认她被弄的是什么毒品。“是海洛因,摇头丸,还是冰毒?”他问。
文成列举这三样,是因为在县里一次反毒宣传中,他参与布置工作时了解到,海洛因是中国最流行的毒品,它与引起1840战争的鸦片共属一脉相承的家族,冰毒是二战后日本最流行之物,摇头丸则是被认为未来世纪最具危险的腹魔。张清不太明白它们的区别,想了想说“放在烟里的,大概是海洛因吧。”
“海洛因毒性是最强的,只要用过两三次,还不到一克的量就会成瘾了。”文成庆幸中藏着后怕。他想抚慰她,便抓起她的手,摩挲着,温情脉脉。从她手上细腻的肤质上,看得出她没有干过什么粗活重活。
“你的父母其实很爱你的,是吗?”他不禁问。
“是。”
“那么,你爱他们吗?”
“不爱。”回答简洁干脆。
文成心中暗自叹息。她什么也不对他隐瞒,就连她因子宫严重萎缩,不能生育的隐私,都与文成讲了。文成没有太多的惊讶或失望,只是安慰她等过一段时间,他带她到医院再去检查一次,或许医院的判断太过保守也不一定,现在的医学科学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即使出现无可改变的结果,也不必太在意。
文成口里说着,其实心里明白,她所做手术的市二医院是三甲顶级医院,几乎不可能出现错判,只是他不能在她疲乏忧伤的心灵上再加上遭受轻视的负担,他用一点点希望的微光给他以慰藉。他暗自感伤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幸会同时降临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不育类的病症本来就是常常伴随同时出现的。
过了一会儿,他撇不开心中的柔情,抱着她,盯住她的眼睛。“我对你已经不仅仅是喜欢,是爱。你爱我吗?”
“爱不是挂在嘴上的。”她避开了这个问题,而语气生硬得叫人无受。
“那你会离开我吗?”他步步紧逼。
“如果,你对我不好的话。”她说的很慢,象是在一边思考,又象是故意要让他听清楚。
想着明天的分手,想着已经不多的现金,文成思索怎样同她商量这几天的生活,以及今后的安排。见过王茜之后文成对于这个问题放心了许多,便问起王茜的情况及与她的关系。“这辈子我只有王茜一个好朋友。”张清幽幽沉静的语调让人相信她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这样说的。
“不会的,应该有很多朋友。你应该多与人沟通,表达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别人才会知道你的愿望,也才能帮助你。”文成引诱着她多说话,以借此逐步建立起她对他的信任感,这时候他感到张清仅仅是一个倔强和反叛性很强的未成熟的孩子。
她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今天我们走路过去,到南岸去,不乘车。”看着他似乎不解,又接着说,“好减肥呀。”
“你究竟多重?”
“一百零三斤,标准体重。昨天我故意说错,看看你的反应。”她瞧着他,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文成自我解嘲地一笑。她头脑中的主意比她的言语多得多,很多时候他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他又再次感到疲倦了。
“时间还早,歇一会儿再过去。”他建议,并不由分说躺到床上,拉过了被子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