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我们老家收玉米棒子的时候，汪涵涵大腹便便了。她早已请假休闲，成了专业怀孕工作者。主要任务是等待胎儿成熟，然后生产，然后就当一位名副其实的母亲。随着气温的降低，她一改以前那种居高临下的蟎居生活，开始走出小区里的高楼大厦，到办事处与民同乐。她的步子蹒跚而优雅，如同南极的雌企鹅，一副傲视同类的姿态。圆鼓鼓的肚子凸出来，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苹果点缀在她那小巧的枝头上，给人以不堪承受其重的摇摇欲坠之感。其面相与婚前判若两人，苗条白皙已成为昨日黄花，脸颊上的孕斑十分惹眼。这成了她最担心的后顾之忧。向来以博学多才而著称的刘山说，女人身上总是有斑的。最讨厌的是麻雀斑，最可怕的是老人斑，最可爱的是妊娠斑。妊娠斑是孕妇常见的配套设施。你不要着粉，不要修饰，一看就知道是有成就的。秦会平则在办公室大肆吹嘘，他常常伏在汪涵涵肚子上听胎心音，脉搏一样咚咚地跳。他说一定是良种，秦沪一号。刘山说，孩子么，只要不是野种就行。汪涵涵说，肯定不是野种，就怕是怪种，是孽种。

　　小宋久没到办事处来了，她太忙，顾不上。她看到汪涵涵的第一眼，就吓得大吃一惊。好久不见，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小宋盯着汪涵涵的肚子，替她感到沉重而难受。深切关怀地去摸摸汪涵涵，问她胀不胀痛不痛，有没有不适。汪涵涵说，这东西就怪，很自然的。就像吃饱了饭一样，腹部撑起来了，但并不难受，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的。只是下蹲下坐有些困难。小宋幸灾乐祸地说，我让你跟我在一起，你不听，这下好了吧，自找的!汪涵涵说，你别高兴早了，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大家说得高兴，就愈加放肆了。刘山对黄小苗说，什么时候，你也来这么一回。惹得黄小苗又抡起了小馒头似的拳头。

　　秋天是方经理发胖的季节。他的肚子与汪涵涵相比同样壮观。秦会平让他们两人合个影，作个纪念。秋阳从浦江上端放射下来，把人们照得通黄。两人从各个不同角度照了几张像。后来两人面对面的侧面照洗出来，颇像两个英文字母，看着汪涵涵那喜滋滋的样子，我想我的大宋也会有那么一天的。女人就是这样，瞬间之乐就会注入一个新的生命体，迅速把少妇转变为母亲。少妇的辉煌从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辉煌和灿烂。我觉得女人的伟大和神奇全部体现在这里，男人充其量只不过是提供了必需的生产资料而已。女人才是生产力，女人不朽。

　　方经理把办事处的女人们全部召集起来。按照王主任的吩咐，他郑重其事地交待，汪涵涵要生了，大家都知道，他们跟家里关系不很好。再说秦会平母亲年龄又大了，指望嫂嫂已不可能。所以，护理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们头上。内容三大块:一是产前准备，该买的东西都要买回来，宁滥勿缺，充足供应;二是临产期护理，主要在医院伺候，听大夫的；三是产后护理，负责月子期间的生活调剂和洗涤。现在看来，有经验的只有王芳和陈雪梅。王芳说，你放心，我一定把新生儿养得像你那样胖。方经理瞥了一眼王芳说，严肃一点，这是开会。

　　散会之后的女人们都很兴奋，一个个用骄傲自满的神色审视我们这些男人们。仿佛她们都要生了，都怀着祖国栋梁或人类英雄。刘山说，汪涵涵真是有出息呀，一开花就结果了。自从新购来办公设备，刘山学电脑的兴趣始终未减。他一有空就扎进打字室，请黄小苗手把手地给他讲解。为此他忽略了原先的计划，大捆的外国文学研究书籍放在床头上纹丝未动。王主任说，勤奋是好事，可别把打字机弄坏了。刘山就嘻嘻地笑。刘山出门，就昂首挺胸背口诀，常常冷不丁地来一句：王一青，长一声短一声地乱叫。他干事向来轰轰烈烈，恨不得让满世界都知道他在学五笔字型。其实他学五笔是假，跟黄小苗在一起才是真。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不学，都是愉快的。我晓得他堕入情网了。

　　刘山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爱黄小苗什么。爱是没有理由的。爱本身就是理由。难得刘山如此糊涂。机关文件一多，刘山就去了，不是打字就是复印，两人团结一致把事情做好。王主任找刘山，径直到打字室去找，知道他在那里出没无常。王主任说，这下好了，一台打字机培养两个打字员。刘山常常在黄小苗白皙细嫩的脸上捕捉美丽。他就觉得她乖，永远看不够。那天叫刘山写年终总结，我叫了几声他才听到。他出来后，脸红扑扑的，绝望地对我说，我完了，我要死了。我问他究竟怎么了。刘山说，我怎么就离不开她了呢！我说，那你就别离开她。这时，黄小苗送文件过来。他可怜巴巴地对黄小苗说，李昂说了，让我们别离开，你说行么？黄小苗拧他一下脸，说，你得神经病了，要不要看医生？刘山说，因恋爱诱发的神经病叫花痴，我是花痴了！陈雪梅从帐页上抬起头，插言道，你知道花痴怎么才能治么？结婚。不治自愈。刘山伸出大拇指说，你，不愧是行家。

　　说话间，秦会平咚咚地跑来了，行色匆匆地告诉我们，汪涵涵肚子疼，怕是要生了。我们叫上司机，救火似地赶到秦会平家里。汪涵涵在床上躺着，手里拿着新生儿的衣服，在那里备战备荒。王芳走过去，在她肚子上下一摸，说，别急，还没临盆。秦会平问我，叫不叫救护车？我说，怎么不叫救护车呢！半个小时，救护车就停到小区里了。救护车庄严而冷峻，送孕妇是很正规的。我喜欢它那个十万火急横冲直撞的样子。

　　产房大而空旷。里面住满了已做了母亲但还没见过孩子的人。我第一次光顾这样一个新奇而又陌生的地方。事实上我也不明白我怎么稀里糊涂地来了。我的行为有些赶热闹的嫌疑。可我觉得很有意思。其实我们在很多时候干事时，并没有直接从功利角度出发去考虑它的效果，图的就是有意思。有意思就行。我严肃的表情下覆盖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冲动。我在过道里晃来晃去。依然只有王芳和陈雪梅有资格进去。秦会平以家属的身分理直气壮地进去了，又被别人理直气壮地赶了出来。我心里憋得慌，对那片陌生的风景充满憧憬。我不由得放开脚步，以找人的形式或借口推开了那扇关闭着若干新生命的白色门帘。尽管我的窥视遭到了厉声的谴责和制止，后来又成为他们的笑料，可我感到很欣慰。那是一个极其壮观的场面，在那一如同进了果园，从那一个个软绵绵的突起，看到了人类的丰收季节。突然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声传来，我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和颤栗。在我张望得最投入的时候，我隐约发现后面有人，立刻蓦然回首，一位白衣天使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那高度警惕的神态似乎时刻准备将我就擒。

　　我被遣送到过道上，挨着秦会平坐着。秦会平说，我的老婆生孩子，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看！我说，你看到别人的咋办？秦会平问我，刚才，你看到什么了？我说，什么都没看到，遮着。秦会平说，我想很痛的，没生过孩子不知道痛，是吧。这时我用手机告诉大宋，汪涵涵要生了，正在医院待产，我晚上就住浦东，不回来了。大宋说，别人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能帮什么忙吗？我一想，对呀，不是瞎操心么？大宋又说，小宋今天做的羊肉，回来吃。不是说羊肉是温补吗？那你就回来温补呀！大宋的声音很响，秦会平也听到了。他说，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就回去温补了。

　　汪涵涵的孩子是在第三天凌晨四点多降生的。正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她生得很流畅，一气呵成，不打顿号。听说她在紧急关头时，久候在外面的秦会平哭了。我想那一定是激动、焦急和担心等综合作用的结果。人生人吓死人，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无论谁都有些恐惧，包括陈雪梅和王芳两个过来人。到底汪涵涵是个人才，生下个男孩八斤多。

　　就在汪涵涵生孩子的第二天，因装潢问题返工的兴源大厦顺利交付使用了。帐算下来，这个总投资六千万元的工程，后来还是嫌了三百来万元，那天我们大队人马去看汪涵涵，王主任说，你们两口子生个孩子，我们集体也生个孩子，哈哈哈。王主任笑得粗旷，但却真实。这叫双喜临门，王主任对方经理说，这个小东西，真的跟你一样胖。方经理说，那就把我叫干爹或者干爷。辈份好说，我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总裁。王芳说，董事长也行。

　　孩子叫秦沪一郎，王主任起的。这个日本鬼子似的名字，一是为了纪念秦会平在日本的留学经历，二是为了昭示他是陕西上海经济技术合作的成果。秦沪一郎很安静地躺着，像轮涂了油的太阳，脸上容光焕发。他的脑袋已被产道挤成了一个椭圆形，像新石器时期祖先们用过的石锤，丑陋而充满生机。我由此想到了我的先人们，想到了父辈们，也想到我自己，来到世界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副面孔。人真是太神奇了。难怪有那么多关于造人的传说。

　　三室一厅的房子被我们挤满了。屋里乌烟瘴气。我们抽着秦会平散发的喜烟。黄小苗不让刘山抽，刘山偏抽。刘山说，让秦沪一郎从小闻点烟味是有好处的，不至于到了初中还不会抽烟。王芳俨然一个家庭主妇，忙里忙外。只见她端着一个小尿盆进来，用川话吆喝道，各位请到客厅里去坐，月母子要方便了，她是不能憋尿的。大家一起走到客厅。一会儿，王芳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东西出来。刘山就捏着鼻子笑。王芳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你以为脏么？这可是好东西，民间偏方，治神经衰弱。刘山说，是么？早生这个孩子，我就不至于前段时间买安眠药了。

　　陈雪梅把秦会平叫到厨房，给他传经送宝。教他尿布的使用技巧，菜肴的佐料搭配。她说，月子一满，你就独立上阵。现在就要多看多学。秦会平呆呆站在旁边，看陈雪梅给他示范。

　　我们正要出门时，秦会平的父母兄嫂都来了，他们提了许多东西，浩浩荡荡开进房间。他们进去之后，只听得汪涵涵说，小宝贝儿，爷爷奶奶看你来了。秦会平父亲说，涵涵，你受苦了。

　　我想那里面一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秦沪一郎毕竟是秦家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