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好久没见过高梁地了，没想到在电视上见到了他。他双手戴着银色连环手镯，宝贝似地被公安人员前呼后拥。画面最先出来的是几个被称为案犯的人，高梁地排在倒数第一，一副神情痴呆的样子。报道称，浦东警方抓获一起非法介绍卖淫嫖娼活动的作案团伙，五名案犯被抓获归案。据初步调查，作案者均为外地流动人员，他们以介绍职业和招工招聘为幌子从事地下丑恶勾当。此案在进一步审理中。高梁地穿着鲜明的白衬衣，神情沮丧。在上车的刹那间，他似乎极不情愿，没有了以前他挤公共汽车的那股热情和挤劲，懒洋洋地把屁股翘在车门之下。在画面的最后一瞬间，只见公安人员把他的屁股推了一把，然后囚车呼啸而去。

　　高梁地是在前不久正式营业的。他打电话对我说，他搞职业介绍已经走上正轨了，尽干了些无意插柳柳成荫的事情。成功都建立在阴差阳错的基础上。在两三个月里，也居然嫌了几千块钱。他觉得有利可图，准备挂牌营业。他希望我能去给他壮门面，助声威，让大家看看他在上海还是有朋友的。挂牌那天，我把刘山也叫到一块儿去了。刘山接触人比较讲档次，像高梁地这种人他一般是不会交往的。他喜欢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我对刘山讲，大家都是出门人，也用不着考虑高低贵贱。

　　再说黄小苗也是他介绍过来的，给点面子，关照关照。刘山就只好去。我们给高梁地放了一挂两千响的鞭炮。高梁地那天一脸喜色，不停地给我们点头哈腰。虽然那个职业介绍所只有他一个人，可大小也是个老板了。老板就应当有个老板的样子。声音要大些，步子要慢些，笑都要具有老板的性质。

　　严格地讲，这个职业介绍所是非法的。没有申请注册，没有营业执照，就是一个牌子一张桌子一个人。甚至连皮包公司都不是。但从他的个人行为上看，还算是科学决策，有战略眼光。

　　面对来沪求职的劳务工和外来妹的日趋增多的势头，搞职业介绍的潜力很大，前景一定看好。虽然浦东浦西的人才市场火爆，但官方办的太正规，一些没文凭没职称的就会被排斥在门外。高梁地们就可以接纳这些人。他有他的灵活性和优势。我却万万没想到，这个职业介绍所没存活多长时间，就被公安局一锅端了。

　　十五天之后的一个中午，高梁地突然出现了。我一看他头发还在，没剃光头，就晓得没事。他也高兴。长这么大没坐过班房，在上海滩尝尝牢狱的滋味也算是见了世界，怎么又不明不白够上电视的资格了，都是平生第一遭事。他之所以又被放出来，是因为他没有罪，只是违法了。他从此懂得了犯罪与违法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据说这在浦东还属于比较特殊的案例，在执行中颇有争议，就索性把他放了。留下一个可供理论探讨的话题。而同时逮去的其他四位就不一样。凡是有心腐蚀良家妇女，该堕落的都堕落了。正因为他们心想事成，所以就栽得很惨。

　　不论怎么说，刘山还是感激高梁地的。他为刘山介绍的女朋友黄小苗还挺不错呢！高梁地表示不再重操旧业。刘山问他能不能吃苦。高梁地说，除了吃屎，什么都能吃，只要能挣钱。刘山说，你就去干建筑工。你给我介绍一次，我给你介绍一次，咱们就算扯平了。高梁地感激不已。

　　下午，刘山就跟方经理讲了这个事情，让他到金路大厦工地去混饭吃，也比招摇撞骗强。刘山把高梁地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方经理盯着高梁地的面孔说，看你小伙子还挺精明的，长得像个劳动人民。到工地去好好干，再不能上电视了，你那种电视我们上不起。

　　高梁地就很劳动人民地到工地去了。我和刘山送他，怀里装着方经理写在中华牌香烟锡纸上的条子。我们对队长说，人就交给你了，你管。高梁地说，你俩放心，在南京路我是不会丢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南京路最漂亮的一幢新楼。

　　我们放心了，总算给他安顿了一个地方。看他那样子，心里不免有些难受。我和刘山对视一下，发出了不可琢磨的笑意。若干天后，我又打电话问了一下队长。队长说，高梁地人还聪明，又有文化，干杂工好像委屈他了，现在让他学电焊，逐步把他转为技工。有技术了，就能发挥作用。

　　那段时间，我老是做梦。梦见一个偌大的电视屏幕，高梁地在屏幕里铐着双手，狼狈万状地向观众怪笑着。这个梦一直纠缠着我。我给大宋说了。大宋说是那个姓高的给我印象太深的缘故。我在秦会平那里借来一本周公解梦的书，但周公没涉及到梦见电视机的内容。我很失望。这不能怪周公。只怪那时没有电视机。我去请教王主任。王主任说，他这段时间老梦见收音机。我想，恐怕是有什么事吧。方经理说，有什么事呢？再过几天，我们的兴源商厦就要交付使用了！于是，一伙人就开始议论庆贺方式。大家七嘴八舌一阵乱说。

　　可偏偏就在大家的期待之中出事了。

　　谁都没想到兴源商厦的装潢部分验收不合格。那天王主任、刘山和方经理兴高采烈地出去，却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你望我我望你一声不吭。黄小苗本来笑嘻嘻的，永远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模样，见到头头们那副样子，晓得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沏茶，然后问我，都不高兴啊？我说，你今儿可小心点，不要随便乱笑，大家都在悲痛的时刻，乱笑就不懂事了。她吐吐舌头，规规矩矩打字去了。

　　兴源商厦的装潢部分验收不合格，方经理早就有种预感。他曾经说过，为了避免验收时可能出现的麻烦，单位拿出十万元钱来摆平有关方面关系。可王主任不同意。他是坚持硬拚的人。王主任说，如果真的质量不行，通过请客送礼也只能逃脱一两次，要在上海长期立足，指靠这个是不行的。这叫歪门邪道。现在好了，恰如方经理估计的那样，问题出现了。方经理难得逮住一次真理，逮住了就有了话说。

　　方经理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工程验收这类大事，咱们不能怕花小钱。该走动的要走动，该摆平的要摆平，否则别人就要卡你的脖子。为什么在同等质量下，别人合格我们就不合格？如果早把各路神仙都打点到，也不至于现在这么惨，至少得赔进去一百万元！

　　王主任说，我不是怕花钱，而是那种事我做不出来。别人那样，我不羡慕。可那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最终是需要实力的。

　　你也不看看我们那支装潢队伍，刚组建起来的，技术尚在成长阶段，难免有不合格的地方。只能认了。我们惨什么？我们不惨!楼房造成歪脖子了，把它炸掉重建，那才叫惨。在上海滩，接受一点打击算得了什么！

　　关于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方经理依然主张，拿出五十万元来打通关节，勉强弄个格也算幸事，这比花一百万元返工强，可以省五十万元出来，还省了许多精力。

　　王主任坚决不同意那样做。他说，五十万元拿出去，如果遇上贪官，那就是喂不饱的狗，送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惯坏了德性。哪天他们栽了，咱们也跟着进去。遇上清官，他要么拒收，要么退回，要么交公，事情办不成，面子也丢了。我们的形象永远也树不起来，腰杆永远也硬不起来。在上海滩失败并不丢人，要失败就堂堂正正地失败。充其量不过是一百万元的损失。为了一百万元而不顾自己的信誉和形象，降低了大上海的整体建筑水平，那才丢人！马上通知装潢队，对不合格的地方进行全面返工！不就是一百万元么？就算我们做了一次敢于失败的形象广告，值！

　　话是这么说，可大家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个个庄严肃穆，共同向一百万元默哀。王主任说，大家该乐还得乐，该潇洒还得潇洒。他让机关所有人都到浦西去吃饭跳舞，为我们的损失干杯。他对我说，你不是有个大宋么？今天去领略一下她的风采!

　　大家又欢呼起来。似乎有点强作欢颜的意味。王主任虽然在笑，我可以肯定他心里也是一泓酸水。一百万元算不了什么，那完全是说起来轻松。当初连几十万都紧张时，王主任说要是我能赚一百万元就好了。现在有了若干个一百万元，可那是血，那是汗，那是在上海几年苦心经营的结果。王主任之所以要笑

　　得从容，显得若无其事，无非是为了调节大家的情绪。因为他是领头羊，他是董事长，他是主心骨。他不喜欢看到他下边的人都跟着唉声叹气，心事重重。

　　下午，我们全班人马开进了天皇娱乐公司。我们为一百万元而吃，又忘了一百万元。王主任让大家忘的。我们一个个胃口都好，吃得山呼海啸，气冲斗牛。这是我在上海吃得最高档的顿，两桌菜吃了九千多元，然后我们到楼上唱歌跳舞。我们唱得欢跳得欢，王主任就高兴。黄小苗第一个冲锋陷阵。有经理紧随其后。王主任是不会唱歌的，后来他也唱了。他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他唱歌不像唱歌，而像在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