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黄小苗的到来使单位多了几分清爽。这滴新鲜血液的输入，是我用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换来的。冲动、草率和玩世不恭就结出了这么一个人果。我一看到她那小巧玲珑的样子就想笑。其实黄小苗是不错的。她在办公室见什么做什么。别人拿茶杯时她就把水瓶提过来，哪里掉一颗并不肮脏的烟灰她连忙

　　把它擦净，无论谁从外面的烈日里冲进屋，她连忙给你递一盆凉水过来让你洗脸，然后天真烂漫地站在旁边看着你。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又干一些讨人喜欢的事，就更加讨人喜欢了。女孩一讨人喜欢，男人们就特别愿意去帮助她，乐于跟她打交道或跟她呆在一起。这是天下男人的共性。黄小苗把王主任和方经理叫叔叔，把其他人叫大哥或大姐，在这个远离亲友的地方，听起来就叫人感到温暖如春。整个单位都成亲戚了。王主任说，到底是革命老区出来的，懂礼貌。刘山说，就是，他们的爷爷都是在白色恐怖中洗礼过的，传下来好多光荣传统。王主任看看刘山说，我知道，她一来你就话多了。刘山脸一红，闭嘴了。

　　王主任没说假话，这是他认真观察和分析得出的结论。黄小苗一来刘山就话多了。从来忧心忡忡的刘山连续数日莫名其妙地高兴。常常在有人没人时，不知害臊地把他那沙哑的嗓子哼出来，吓人一跳。以前上班时，他一没事就到楼上看书去了，或者在单位内外东摇西晃，到商贸公司去与上海的女顾客们淘架糊，说一些荤素夹杂的趣话。可黄小苗一来他就不再离岗了。以前王主任叫去陪他，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都不好使唤了。他怕王主任叫他谈什么，更怕跟王主任一道外出。哪怕是到五星级宾馆陪客人吃喝玩乐。王主任一叫他，他就像被抓壮丁似地愁眉苦脸，半天才懒洋洋地走开。那天王主任笑眯眯地说，来了一个勤快人，多了一个懒人。

　　因为忙，我没有精力考虑添置办公设备的问题，早把王主任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但刘山却牢记在心。那天他催我快去买办公设备，不然黄小苗就闲着。我知道他的意思，就马上拿了个预算让王主任签了字，叫陈雪梅给我取了五万元钱。我把司机和黄小苗叫上，准备驱车到浦东。出门时，刘山追出来，冲着我笑。我知道他想去，又担心主任找他不见人。我得出面给他打招呼。我对王主任说，我把刘山叫走了，他懂。王主任点点头，笑而不答。其实刘山懂个鬼。他连型号都不知道。电脑、复印机安装好后，他左右瞅瞅，问黄小苗开关在哪儿。黄小苗给他一指：红的。

　　有了成套的现代化办公设备，公司各部门都一窝蜂地挤。该复印的不该复印的，该打印的不该打印的，大家统统都拿来，过瘾似的。把黄小苗忙得大汗长流。刘山一边给她帮忙，一边大肆吹嘘电脑的好处，他说像我们这种正在发展壮大的驻沪机构，又是实力强大的经济实体，这些现代化办公用品必不可少。既是门面，也是需要。其实早就应当买了。深圳有深圳速度。那地方我呆过，是现代建筑砌起来的文化沙漠，儒商们纷纷北逃。老板大款们中，能把请假条写通顺的已经不多了。哪比得上咱们上海，囊括了中国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沉淀着丰厚的东西方文化。海派风格自成一体。文化水准不拔自高。文盲在上海闯三年会成为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在深圳呆三年会成为文盲。可人家深圳就有深圳速度，为什么咱上海就没有上海速度？

　　现在我们单位就应当提出这个口号。刘山像演讲一样大肆发挥着，他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他的思路又回到办公用品上来了。科学技术确实是生产力。它首先解放了我，我一个草稿出来就可以打印了。我就有充分的精力干其他的四化建设。他又说，这类东西凡是年轻人都应当掌握的。所以，我从现在起也要学电脑，我要给大家带个头。

　　刘山活了。他没有办法压缩他的兴奋。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我明白。说实话，前段时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我害怕他寻短见，或者走上犯罪道路什么的。上海滩寻短见的人总是层出不穷，而且不少是知识分子。城市太大了，太挤了，难得事事如意。为了减轻活着的烦恼，就去寻找死亡的快乐。现在用不着我操心了。他能用宏大的口气谈论深圳与上海，有信心活下去的人才会这样，否则他不会关心这些。刘山活得非常好，活得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眉飞色舞。活得比死了还让人放心。他饭量从一碗增加到两碗，乃至三碗。饱嗝打得像音乐，打出了他心满意足的精神风貌。走路也是一副风卷残云的样子。

　　到了楼上，他清出所有的脏衣服，决定换洗。黄小苗用小手扇着衣服上抖出的灰尘，说，哥，你自己洗呀！刘山说，自己不洗谁洗。别人都有人洗的，唯独我只有自力更生。黄小苗把衣服抱起来，说，看你这样难的，我给你洗吧。刘山假惺惺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刘山搓搓手，笑得很幸福。

　　刘山有一个棕箱，历史一样地古老，黑中发黄。那是他的全部财富。里面装着他最为珍贵的东西，包括他认为最好的衣服。衣服洗毕后，他把棕箱打开，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清理出来，弄得满床都是。他挑来挑去，竟没有一件看得上的了。他问黄小苗，你看像不像延安人民穿的？陕北风沙大，就穿我这种颜色很好。黄小苗就笑。刘山又说，我该买衣服了吧，你看我买什么样的好？他本是问黄小苗，但他却拍了我一下:你笑什么，下午陪我买衣服去！我说，男人的衣服要女人欣赏，小苗一同去。小苗说，我去了，会不会单位有事找我？我说，下班，有事也找不到你头上来。我让你去你就去，这也是你的工作。

　　黄小苗是很乐意跟我们一道出去的。等车时，她说，你们真好，这里真有意思。我问她怎么好。她说，大家都无拘无束的，玩就像玩，干就像干，像一家人。不像有的单位，连说话开玩笑都提心吊胆，人们互相戒备着。我说，我们这里可不，大家像兄弟。一边说，车来了。我们谦让着上了五七四路。有个座位，刘山让我坐，我就当仁不让地坐了。我的目光投向窗外广阔的视野。刘山和黄小苗抓着扶手，两人挨着，用陕西方言谈论革命前程和灿烂未来。到了终点站，我们把所有人都让在前面下车，然后自己缓缓下来。

　　到了人民广场，那些成双成对的鸳鸯们又点燃了我的青春之火。我突然想到应当到大宋那里去，我不能盯着别人的自留地，荒了自己的责任田。爱情对我至关重要。我看看表，正好六点半。我说，四个小时之后你俩就在音乐喷泉处等我，你们自己去买衣服，我要去谈谈恋爱。黄小苗说，十点半呀！我说对，十点半准时，我们不见不散。

　　金路大厦捣毁了我们的小窝，大宋只好住在革命大家庭了。四个女人住一起，自然就没有了我们的地方。我一去，她很激动，一激动就流了许多汗水。跟她同床的那个女的给我一个枯燥的微笑，说，你们谈。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我很感激她，她也是在跟我们腾地方。就像我给刘山他们提供机会一样，我的慈善得到了良好的报答。隔壁的房间还有两个女的在说笑，大宋起身就把门关了。大宋说，我真想你了咆。于是我们就拥抱了。之后我把电扇对准床中央。我看到床就热血澎湃。同居对我们来说不再是家常便饭，而是改善生活。实际上从捣毁我们小窝的那天起，我一忧虑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我们像沙里淘金一样在浦西各个角落寻找鲜为人知的幽静之地。为此大宋专门制作了一块床单那么大的厚布，还能防水。我们带着它把激情洒向林荫道，洒向密林深处，洒向公园溪畔。

　　我和大宋整整在楼上呆了两个小时，直到她的同伴回来。

　　那时屋里已恢复如常。我们上街去品尝夜色。我迈着稳健的步伐昂扬出门。那段时间我一直念念不忘矫正驼背，抬头.挺胸成为我最高的行为准则。大宋说了，要努力深呼吸，使腹腔饱满而挺起。我努力按她说的那样去做，已取得明显效果。我发现路上所有人都很有精神，像我一样，洋溢着做爱之后的余勇和轻松。我如同一个向导，一一给大宋指点，以前哪里是银行，哪里是赌场，哪里是戏楼。她问我怎么知道，我说学历史的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比如你爸爸宋先生，连唐玄宗的七大姑八大姨他都清楚，甚至隋炀帝哪年哪月做了个恶梦他都晓得。大宋乐了，狠狠拧我一下。

　　我们咀嚼着上海的夜色来到人民广场。在历史博物馆那头，我说，你先回去吧，我等刘山他们。

　　刘山和黄小苗先我一步到达人民广场，两人像一个人一样站在音乐喷泉旁边。他们一人手里提着一个马夹袋。回到浦东，刘山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试穿。晚上陈雪梅到姚总那里去了，我们就在屋里乱摆。黄小苗突然想起刘山的衣服还晾在外面，怎么也找不见。方经理坐在过道里拿着扇子习惯地扇着。他说，我已经收到屋里了。黄小苗说，真是谢谢你。方经理说，我替刘山收衣服，你谢什么？黄小苗就格格直笑。方经理把头探进屋，叫我道，李昂你给我出来。

　　我马上出去了。方经理说，你在里面搅和什么，也不长长眼睛。我说这没什么。方经理说，下午天黑时，有个姓高的小伙子来找黄小苗，他说他是你朋友。我马上想到是高梁地。他肯定是来拿钱的。

　　第二天早上，果然高梁地又来了。他找黄小苗要职业介绍费。黄小苗对他感激不已。穿着名牌衬衣的刘山掏出两张大票给他。高梁地走了以后，刘山就问黄小苗，你们是朋友？黄小苗说，不是，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后来经朋友介绍，知道他是搞职业介绍的。据说有几个女孩在他那里找到了工作。这么一说，刘山才松口气。我知道他对女孩的贞操要求特别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