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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名:上海是个滩作者名:李春平本章字数:5930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0

  

  因为没有房子,我和大宋无可奈何地分居了。幸福生活被搬迁搞得一塌糊涂。胡悦把他公司的外来妹安排在架子床了。因为浦西黄金地段的房租太贵,只能如此。他对大宋算是很优待了。她和其他三个女友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内,虽然一张床上睡两个人,但也免了上上下下的劳顿。我自然回到了浦东,仍旧与刘山、方经理住在一起。刘山说,你一回来我就精神了。

  那些天单位好不热闹,许多身分不明的人在王主任和方经理办公室晃来晃去。把他俩各自的秘书忙得不亦乐乎。仅是找烟送茶就弄得人心烦。有道是客走旺家门。可刘山却不以为然。他说,他妈妈的,全是没奶吃的人,这些都是工程队的头头们,他们等米下锅;急着要在金路大厦工程上切一块。王芳每次从方经理办公室出来总是长长地一声川腔。她说,妈吔,我的老子答答咆,咋个像走马灯一样哟。就是倒茶,把我手都弄酸了。有的老板还不喝绿茶。不喝绿茶喝啥,白茶没有。刘山跟王_开玩笑说,从明天起,我们就在茶叶里多弄些安眠药,来一个放倒一个。王芳说,龟儿子的啥话哟!

  姚总的公司也是参加金路大厦工程投标单位之一。他知道我们单位中标后,也来找王主任,希望能从工程中切一块分包给他。王主任说,我王某人是从来不当二传手的。小项目如此,何况大项目。姚总说,可你知道吗,在上海的建筑市场,当二传手的最赚钱也最轻松。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坐在办公室提管理费,等资金入帐就行了。王主任说,作为建筑内行,其实你比我更清楚。上海建筑市场的质量问题恰恰出在二传手手上。层层转包,层层剥皮,余下来投入工地的就所剩无几了。这样的工程能保证质量吗!现在好多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垮几幢房子塌几座桥梁才甘心。

  姚总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完全是杞人忧天。浦东开发这么多年,那么多的二传手,垮了多少房子?塌了多少桥?不照样安然无恙吗?

  王主任说,建房造屋是百年大计,那家伙就是来不得虚假。埋藏在建筑行业的隐患,比暴露出来的更可怕。这类教训,各省市的建筑行业都有过,我又不是胡说八道。

  姚总说,其实有问題也是正常的。就连发射火箭都有失败的时候嘛!何况楼房?我在这里把话挑明,你如果把工程分一块给我,质量和速度我可以绝对保证,对你个人也有好处。

  王主任问,你给我多少好处?

  姚总说,按每一千万元投资给你十万元好处费,你给我分五

  千万元,我给你五十万元,现金支付。

  王主任哈哈大笑说,老实告诉你吧,你给的并不高,昨天有人来过了,如果给他分五千万元工程量,他可以给我一百万元好处。如果我个人要发财,早就发大财了!为什么说建筑行业的腐败现象最厉害,就是你们这些先生老板们把水搅浑了。党风哪有不坏的!

  姚总反唇相讥道,对不起,王老弟,我只知道造房子嫌钱,我从来不考虑党风问题。我也不是党员,党风与我无关。即使中国没有共产党,我照样也是造房子的。

  王主任说,可是,你造房子,也在嫌共产党的钱。

  姚总说,你这话就说错了。共产党是个穷光蛋,哪有钱!我嫌的是国家的钱。

  王主任说,既然这样讲,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我只能让你失望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咱们依然还是同行,是朋友嘛!姚总说过这句话就起身告辞了。他并不生气,依然是一副雄赳赳的老板风度。

  王主任把姚总送出门,回头说,蛀虫!真他妈的一条蛀虫,蛀虫怎么跑到我的办公室来了!陈雪梅知道他在骂姚总,脸色倏地发红,低头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她知道王主任一般是不骂人的,如果他骂人了,那么那个人的形象肯定在他心目中已毁灭了。

  金路大厦工程三通一平搞毕后,所有人都风风火火忙了起来。集中突击,安排机械设备、建筑安装队和施工队的进场。办事处的任务是负责宏观管理、疏通和协调。这就苦了方经理和工程部一伙人,他们的神经绷得很紧,害怕出事。第三天,项目经理病倒了,接着便是一个工程师病倒了。两员大将的倒下使方经理心里发了毛。他诚惶诚恐地对王主任说,好像有点出师不利。王主任思索片刻,立即决定成立医疗救护小组,以确保盛夏时期工地作业人员的健康和安全。此举不但获得了医疗卫生部门的支持,而且成为创举,登上了《新民晚报》的头版位置,受到城建部门和同行们的赞许。

  在南京路施工本身就是一个活广告,它非同一般的广告效应,但要砸起牌子来也易如反掌,稍不留意就会声名扫地。所以压力很大。以前王主任是从不到施工现场去讲什么的,一级向一级负责,他只管领导。现场开会一直是方经理的事。可金路大厦就不一样,方经理开现场会把王主任也请到了场。如同国务院各部委开会把总理请去讲几句一样,表明上级的重视和本身的重要。王主任讲得唾沫横飞。他说,我们队伍的素质如何,我们的实力如何,能否在上海立足扎根,关键在此一举。这对我们单位是一次考验,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次考验。所以,我特别要求文明施工,安全施工。谁要在南京路上给我撒落泥巴砖块,我就要罚他;谁要在工地上弄得乱糟糟的,我就要罚他,谁要造成周围群众和单位有意见,我就要罚他。我王某人就是这个性子,从来说一不二。哪怕这处工程不嫌钱,哪怕赔本,我们也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我们的目标是全市优秀工程。这个优秀要各方面都优秀,既要让建筑专家和权威部门认可,还要让全社会认可,要让整个大上海认可。

  王主任讲这些话时就像一个凶神恶煞。讲完他就上车走了,留下了几颗烟灰。方经理又讲,他对王主任的指示进行全面解析和阐发,有点像我给古文加注一样,注释往往比原文长些。矮胖的方经理像一个油桶那样立在前面口若悬河,毫无顾忌地大声吼叫。秘书王芳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是她的乐趣之一。讲毕,他也走了,到兴源商厦工地去了。王芳提着大哥大和文件袋跟在后面,如一个忠实的仆从。那个白色透明的文件袋里面,全是上海市委、市府、建委和浦东新区管委会的红头文件。

  实际上领导们传阅过后很少再看它。方经理将它们随身携带,有时在外面业务场合拿出来翻翻,一是作为政策依据,二是为了表明他跟上海市政当局长期保持着友好而又密切的联系。这是最好的名片和介绍信。

  我一直认为方经理是位走运的人。当兵,上军校,当军官,结婚,家属随军,官至七品时是某武警部队建设处的处长。后来裁军时挨了一刀,到了地方建筑公司当经理。他一生顺理成章地活着,没有缺过女人。即便到了上海,也有女秘书陪他。因为王芳住在外面的工程大队,方经理也常常在外面住,有人曾经怀疑他们关系暧昧,但都是猜猜说说开玩笑而已。这是别人的隐私,谁都不去探究其真伪。

  晚上又只剩下我和刘山两人。刘山傻乎乎地看着我,歪在床上驱赶奔波一天的疲劳。自从王主任批评他叹气之后,他真的痛改前非,不再叹气了。他向我诉说我在大宋那边住时,他一个人在屋里住时的孤独与寂寞。他总想发泄一种骚动的情绪,甚至跳起来打人。他真的很想打人或者叫别人打,苦于没有机会。因为是文化人,理智限制他不能做出格的事。他能够有毅力如此坚守岗位,保持着男人的高尚情操,不容易。他也常常回忆他的婚姻生活,想到他前妻的种种好处。当旧事重提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他错了,把男女间的事看得太重了?如果容忍一步,让她偷人,咱们还是一家人。她会到上海来看他,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孤苦零仃了。可见他对前妻表现出永志不忘的怀念,他是喜欢她的。刘山是苦闷的,似乎永远摆脱不了过去婚姻的纠缠。我无法知道他内心深处究竟想些什么,可我非常想帮助他。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会惹出事端来。我决定认真行动一次,给他找个女朋友。我暗暗到川沙,在川北公路旁边的小屋里找到了高梁地。高梁地正在与一个男子鬼头鬼脑地商量什么,像在秘密策划一起阴谋活动。见我去了,他对那个男子说,我朋友来了,你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过后再来。那个男子不怀好意地瞅了我一眼就走了。我明白,我只能在这里呆半个小时。寒暄一阵后,我拐弯抹角地说明了来意。高梁地问我,你要,还是别人要?我说别人要。他问标准要求是什么。我说人要漂亮,素质要好,总之要整体感觉不错。他给我递上一支变了形的香烟,说,我可以给你找一个,但成不成在于你。谈妥,我就走了。我没把这次秘密行动告诉刘山,我想人来了再说。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办公室批阅材料,陈雪梅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门一看,是高梁地。他准时给我送来一个女孩。一头漂亮的披肩发,白色高跟皮鞋,白色连衣裙,白皙的面孔,轻描淡写地描了描眉唇。看上去文弱端庄,淑贤清秀,像大三的学生。

  她给我递来一张很精致的名片,叫黄小苗,某实业公司业务员。我让他俩在办公室等等,然后我一路春风跑到楼上去叫刘山。我像过年一样高兴。我说,刘山,好事来了!他一个苦笑,你怎么这么积极为我找女朋友?我说,叶公,你是典型的叶公!人来了,你究竟见不见?他笑道,不见。

  我气愤地转身走下楼,刘山又叫住了我。他让我把女的领上去看看。我到办公室对高梁地说,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有空过来玩。高梁地就走了,他很客气地跟我和黄小苗打招呼。黄小苗是位善于观察的女孩,她把办公室打量一番,说,你们公司好像很不错的,好像人很少?我说,都下班了,一堆男人,女的很少,挺紧张的。她说现在招聘很容易,满上海都是人才。她倒很自如,没有一点别扭,我却反而为自己的角色别扭起来。我问她来自何处。她说是陕西乡党,延安的。我顿时心里格登一下,怎么老是遇着老乡。她却比我们荣耀,她来自革命圣地,而我们却来自陕南边陲。我把她带上楼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一排排的陕北窑洞和长长的延水。

  把黄小苗送上去之后,我想回避一下,给他们创造一个独立的空间。我正要走,刘山把我拽住了。我只好呆呆地站着。黄小苗冲我一笑,说,你坐呀,怎么心神不定的。我就坐下去,她问我和刘山究竟是谁找她。我指指刘山,刘山指指我。她笑了,说,这有什么事嘛,还推。刘山叼支烟,坐在床沿上,问她怎么来的。她说她坐车来的。刘山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别人怎样对你讲的。黄小苗说,高梁地说你们这里招聘服务员,要漂亮的,素质要好,我就来了。事成了,我要给他两百元的职业介绍费。我一听她这样讲,才知道高梁地骗了我,也骗了黄小苗。我和刘山交换了一下脸色,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刘山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单位你都看到了。驻沪机构,人也不多,太忙。招聘到这里工作,挺辛苦的。这样行不行,你先回去写个简历,明天送来。刘山假戏真做,一本正经。黄小苗走后,望着她下楼的背影,刘山很有感慨地说,人很不错嘛!黄小苗黄小苗,这名字也还可以。我说,名字好是人家的,你有本事就把她弄到手。

  如果说刘山当初让我把黄小苗叫到楼上,仅仅出于好奇的话,那么刘山见到黄小苗之后的表现就变成有所好感或兴趣了。这得力于黄小苗本身的容貌和气质。现在我们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黄小苗把简历等各种个人材料交来之后怎么办?按照我们单位的人员结构和工作量,招聘一个人进来确实是没有问题的,再说也缺少服务员这个岗位。刘山的意见是,要是黄小苗这人真的还可以,我们干脆给她帮帮忙算了,安排在我们单位。可这事要我来想办法,因为我是办公室主任。我身上当然不存在问题,但最终的决策权在王主任那里。我问刘山,我们突然提出要招聘一个人,肯定很唐突。那么就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让王主任感到不同意就不行。你看怎么办?刘山说,借口么,你就说她正在跟我谈朋友。反正没老婆的人是大家的怜悯对象,我就背一次黑锅算了。

  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第二天清早,黄小苗就把她的简历送来了。字写得很不好,歪歪扭扭的,但却很认真。甚至可以想象她昨晚很兴奋,写简历的时候憧憬着未来的美妙前程,那些充满幻想色彩的灿烂与其他女孩毫无二致。她把材料兴冲冲地放到刘山面前,然后就坐下了,似乎很迫切地等待着裁决。我怕出问题,连忙跟刘山使个眼色,把他叫出来。刘山跟着出来了。透过窗户的玻璃,王主任看见我们在窗外小声细语,鬼头鬼脑地商量什么。刘山说,干脆到楼上宿舍去吧。上楼之后,刘山像一个大哥哥,给她沏一杯茶,问她吃了早饭没有。然后慌慌忙忙把被子折好,指着床上的一大摞名著说,你先在这里呆着,看看书,今天就在这里。我们下去给你办事,不要乱跑。别人问你,你就说我是你表哥。记住了吗?黄小苗点头笑笑说,你们去吧。

  下楼后,我俩站在墙角的拐弯处。刘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说,这算什么事呀!我说,不是你自讨的么!他说,谁自讨的?是你把她弄来的。我说,就算怪我,那我现在就让她马上走!刘山到底还是舍不得她,说,何苦呢,让她失望简直叫我于心不忍。你知道吗,那个黄小苗怎么看怎么像我小妹妹。刘山说着,把她简历递过来让我过目。从她的材料上看,她高中毕业,在家待业四年,去年跟朋友一道来上海打工,先后在两家企业干过。她别无长物,唯一喜欢和会干的是电脑打字和跳舞。我想她肯定求职心切,急于推销自己,连会跳舞也当作特长对待。她对现在的职业选择又没提出任何要求。可以看出她在上海三百万打工族里面,属于嗷嗷待哺的一类。

  方案既定,我和刘山庄严地走进了王主任办公室,开始实施我们的阴谋。我对王主任说,我们现在业务量大,单位客人多,文件也多,要能有个服务员就好了。王主任眯着眼睛看看我说,你以前怎么没说过?我说,以前大家都不太忙,也不需要。现在不同了,工作进人了攻坚阶段。王主任板着面孔问,是不是有人选了?我说是的。王主任说,是个女的吧。我说是的。王主任笑道,是不是与你们其中一位有关联?我就笑着说,是刘山的表妹。王主任意味深长地说,你也终于有个表妹了。刘山不笑,他故意把王主任的思路往歧路上引。他强调说,真的是表妹。王主任沉思片刻说,就算真的是你表妹吧,留在办公室。反正要买

  电脑电传和复印机的,就让她干这个。试用一个月。这人就交给李昂你管了,工资就参照其他招聘人员的标准执行,正式录用之后再调整。王主任交待完毕,又问我,她怎么住?我说,就安排在陈雪梅一个房间吧。你要不要见见?王主任说,见过了。刚才你们不是在窗外给我编圈套吗?现在我进了圈套,满意了吧。

  王主任把我们的行动看成早有预谋的,这实在使我感到委屈,有苦难言。可我们又是高兴的,无论采取哪种手段,我们毕竟谋有所成。刘山觉得可笑,他没想到王主任就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我说,这是因为王主任看在是你表妹的面子上。你知道表妹这个词吗?它可以是恋人,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名副其实的表妹。现在,表妹和干爸一样叫人不信任。妻子最怕丈夫突然冒出来个表妹,丈夫最怕妻子突然冒出来一个表哥或干爸。听到这两个词,就有进了狼窝的感觉。刘山就笑。刘山说,可谁知道我的表妹竟是假的。黄小苗什么都不说,始终是甜甜地笑,刘山拍她一下说,你老笑什么?告诉你,你现在就归李昂管了,我也归他管,你把他可以叫李主任,也可以叫哥。把我呢,就叫哥算了。黄小苗就叫了一声哥。

  午饭过后,黄小苗要去川沙搬东西,我让刘山跟她一块儿去帮忙。我的用意显而易见。刘山这时把我当领导了,他请示我把车用一下。我很慷慨地表了态。其实我也知道,刘山之所以要车,他也是为了耍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