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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名:上海是个滩作者名:李春平本章字数:4162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0

  

  在上海,我对时光如梭有了深刻的体验。许多时光毫不客气地不辞而别,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去了。转眼到了盛夏。人们都穿着最薄的衣服,表现着最真实的形态这对人流如潮的南京路是有好处的。南京路上有一种人们缩小了单位面积之后的快感和轻松。只是有一点不好,无论你想闻任何气味儿,只需往这里一站就行了,古今中外的各种气味便扑鼻而来,像是开博览会似的。淡淡的香脂夹杂着酸酸的汗臭。这个气味很特殊。就在这个时候,我亲自捣毁了我和大宋的那个小窝。

  这本不是个突发事件,但对我来说却有些突发性质。我犯了官僚主义的严重错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单位两个月之前中标的金路大厦工程的地点就在南京路上我和大宋谈情说爱寻欢作乐的地方。当时我只知道在南京路,我只知道有一处动迁工程,我只是莫名其妙地高兴着。南京路那么长,我哪晓得那些发展商们、那些建筑设计师们以及我们办事处的同僚们早就对那条弄堂虎视眈眈了。不把那些破房带到二十一世纪。上海这个伟大的口号像一枚炮弹一样落在了那些陈旧的破烂的建筑物上,落在了我们弄堂的房顶上,落在了我们充满了爱的心坎上。中标之后的那些日子,大家弹冠相庆的喜悦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瞅着这个一亿八千万元,连同拆迁都承包给了我们的工程。我曾经看过这项涉外工程的效果图,它漂亮宏伟得叫人振奋。我们王主任说,这个工程在上海的脸上,我们就是上海的美容师,要把这个疤痕去掉,使之更加美丽。其规模和难度,在我们的建筑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既是对我们的信任,也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们要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若干年后到南京路来看到我们的工程不给他们丢脸。王主任还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闲的时候我不管你们,现在到了忙季,大家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谈情说爱的,贪玩贪睡的,都要挤时间,讲效率,能一个小时干完的事情绝不两个小时干完。

  拆迁动工之前,王主任照例要开一个领导班子会。董事会的成员和各部门经理都参加了会议。会议在王主任办公室举行。王主任正襟危坐。旁边就座的是财神和菩萨,一动不动地蹲在主席台上。王主任在重复了三个月之前的讲话后,强调了分工负责的问题,表明了我们要把金路大厦工程建成上海市优秀工程的决心和信心。他说完后,对菩萨和财神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只有他最有资格代表我们全体同仁向两位神仙请安,并求得保佑。

  所有人都是激动的,只有我在激动中凄然相向。限期搬迁的通知下发那天,就像敲响了丧钟一样,我的情绪一落千丈。那—纸白色通知张贴在弄堂的多处位置,给整个里弄带来了萧杀之气,宛如一场灾难的来临。弄堂里的部分房屋是胡悦的租界,他已做好统一安排,调整到其他地方去住。他让大家明天早晨起来就收拾好东西,中午统一搬家。长长的通道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有的搬着有的观望。实际上他们的去向早已确定下来。不存在无家可归的问题。奇怪的是,平时弄堂里从不打交道也不打招呼的人们,那几天见面特别的客气。看得出来,他们对共同居住了一段时间的旧居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一个人搬东西不料撞了另一个人,若是往常非发生口角不可。可现在,统统没有了脾气,心头像丝棉一样软。被撞的人反而要向肇事者微笑一下,好像对自己的碍事添乱表示歉意。那个时刻,人性的优点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没有了小气,没有了自私,没有了斤斤计较,每个人表现出来都是高尚优秀的一面。我看着那些来来往往搬东西的人们,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浪,说不清是酸是苦还是甜。这条弄堂开始形成时,作为十里洋场一个部分,就是一个华洋混居五方杂处的地方。过道的墙壁上还留着许多外文字母。现在这里居住的,也都来自五湖四海,不管是上海土著,还是外地移民,这个深邃潮湿且破烂的弄堂,容纳了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或聚或散,我们都没有理由去遗忘它。我们应当珍重这段缘分、这段岁月。说不准今天点头一笑的人,明天一别之后,这辈子就永远见不到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了。若干年后,或许就在明天之后,我们再也无法寻找那熙熙攘攘、嗡嗡闹闹的场面了。

  回光返照似的,弄堂里不像以前那样阴暗了。突然多了许多电灯,可以一眼望到它的尽头。我和大宋手拉手在弄堂里来回走了一遭。它的最深处我们没去过,这次去了。底端那扇黑门的门口,蹲着一位老太太,她在那里一边张望,一边啜泣。她不走。旁边劝她的小伙子像是她儿子。儿子的脸上也挂着泪水。我想那位老太太的人生苍桑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她那无数的曲曲折折、恩恩怨怨也都发生在那黑门内的小屋里。包括她由青到白的头发,由满到缺的牙齿。这就是她的一部历史,或者是她的家族史。我不忍心看到那样的老泪,我扯扯大宋的衣袖,转身离去了。

  回到屋里,我呆若木鸡地站着。我说,这里,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宋说,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们久久地沉默,相对无言。大宋突然一把抱住我,不肯丢手。我在热浪的袭击下推开她。她眼里正闪着泪花。大宋说,人一辈子真是太难说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俩会在这里恋爱,结婚。更没想到我们也在这里作为动迁的对象。我说,我们都不要太难过了,不就是搬个家,换个地方吗,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转身把门关上。大宋仔仔细细把屋里检査一遍,然后莞尔一笑,其实你应当高兴才对。这里是你们拆,你们建。你们才是大上海的建设者。那该多神气!大宋说完,从皮箱里取出照相机,让我俩在这里留影。大宋想得真周到。这个小窝自始至终给我以良好的感觉,我一直视它为我生命的乐土。作为生命中的一个片断,它无疑是最精彩的部分之一。我不能把它拋向脑后。于是我们站在不同角度以各种不同的姿势留影纪念,把小屋里的每一个部分都与我们连起来,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然后,我们走出去合影。我们的背景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它是老上海的遗物,是法国租界的遗物,这是它在存留最后一天时保留下来的原始风貌。我们能跟它合影应当是我们的幸运,它能跟我们合影也算它的福气。我们完全忽略了关于用光、构图等照相技巧。艺术化的效果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所要获得的是一种纯粹的纪念和麵怀。

  第二天早晨我们照例起来得很早。大宋不想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改变她的良好习惯。她依然在弄堂里哼哼地练嗓子。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去买菜,因为锅碗瓢盆都已经收拾起来了,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于是她练声的时间就多了一些。两个往外搬东西的小伙子大声说,宋小姐,你大声唱,大声唱!大宋望着我多情地笑笑,就唱了一首歌。她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听,竟招来了许多人。有人说,这里果然住了一位歌星,怎么要搬家了我们才知道呢!他们的这种遗憾让我很感动。当我们把衣服被褥全部收拾好打包时,我突然有种天涯游子的感觉。

  拆迁任务是由上海一家专业拆迁队完成的。拆迁的头一天我也去了。这是我来上海涉及的工程业务中,第一次脚踏实地地深入工地。我堂而皇之地戴着安全帽,就是领袖们进工厂视察时戴的那种淡黄色安全帽。我对拆迁队的现场指挥说,请你帮帮忙。我把他领到我们那个旧居处,指着那个小门说,这间房子最后拆。指挥说,这是可以的。

  整个弄堂都是矮房,没有很高的建筑物。用不着定向爆破之类的东西,基本上是人工动手。就在两个多小时里,整个弄堂的房子都没有盖子了。房子突然没有了盖子,如同蜂窝般的格子,其状可想而知。尘土夹着拆迁者们的汗水迎风飘扬,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拆迁工人在蒙蒙灰尘中挥动着双手。一堵堵墙就那么轰然倒下了。残酷和凶恶在这里大施淫威。我恨他们。我想起了日本鬼子进上海的情景。我想起了孤岛时期。面对一片废墟,我领略了什么叫破坏,什么叫土崩瓦解,什么叫摧枯拉朽。后来,只剩下我和大宋住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跨越世纪的风烛残年的老者,显露着不堪一击的虚伪的坚强。除了倒下的以外,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与之相关联的陪衬。远远看去像个老庙。指挥和他的手下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留下它。他们没有问,他们不敢问,他们也不需要问。这支专门负责破坏旧世界的队伍,自浦东开发开始以来,就一直从事这种摧枯拉朽的事业。他们把握着新旧交替的一个环节,而我们却把握着新旧交替的另一个环节。据说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近几年来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在南市、徐汇、闸北、黄浦,许多老宅深院都毁在他们手上。在建内环线高架时,他们也作为先遣部队扫清障碍。他们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就是没见过我这样,留着一间孤屋不要动它。我呆呆地望着我的小窝。我们都沉默着,相对无言。后来,我终于用那根撬棒撬垮了那空徒四壁的墙垣。实际上当四周的房子垮掉之后,它已完全失去了支撑,毋须用力也会倒下的。我在捣毁那个小窝时,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承认我的脆弱,容易激动,可激动得哭却非常难。

  废墟上的砖块和碎片,沾满了许多污黑泛黄的垢斑。我的泪就洒在那些斑块上面。这是老上海的人间烟火留下来的原始痕迹。它最本色,没有任何粉饰。我像一个失落的孩子,望着废墟追抚着美好的昨天。然而昨天是陈旧的,昨天已经不存在了,昨天成了灰尘一般的梦。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强悍与懦弱,所有的失落和拥有,所有的鲸吞与忍让,我的,大宋的,洋人的,上海人的,凡是在这块旧地里的一切的一切,都从此埋藏在瓦砾底下了,将永远沉寂下去,成为永远不会出土的古物。历史就是这样的,它的最终任务就是要完成一个新旧更替。就像这个弄堂一样,建起来又把它打倒,然后又把它建起来。它只更换面孔,而不移动位置。所以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只要人类还在,发展便是永恒。我想这就是上海史的浓缩,或者是上海史的某一个片断。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很早很早以前的上海,就是一片滩涂和杂芜的林木,地下埋葬了一些镜画古玩,以及先人们的头骨。那些头骨里面的大脑都殚精竭虑地献给了这片土地。我们也在献出,可我们的头骨却不会埋葬在地下,而是让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扔进火化的熔炉里,把个人的全部生命历史浓缩成一捧死灰。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看着热火朝天的拆迁工地,经受着太阳的熏烤。我心底变得苍凉而又柔软,丝毫没有了对烈日的憎恨和恐惧。我发现我以前憎日怯阳本来就是一种错误。汗水从安全帽里淌出来。我的衬衣紧紧地貼在胸背上,浸出一道道黑色汗溃。我至少有十二年没有这样晒过了,而十二年之后暴晒的却是上海的太阳。上海的太阳真好,如同上海滩一样每天都给人以新的感受。

  大宋在工地上找到了我。她猜准了我一定在这里。还给我提了瓶饮料,还陪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们无须表达我们的沟通。我们走了很久,才发现安全帽没还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