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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书名:上海是个滩作者名:李春平本章字数:3814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0

  

  自从我住到南京路的一条弄堂里以后,我原来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了。我像一辆两个脚的班车,在浦东与浦西之间来回穿梭着。要么从黄浦江底下钻过去,要么从南浦大桥开过去。黄浦江成了我最熟悉的一个地方。我试图在这之间找到一条捷径,找来找去,发现我走的已经是捷径了。我甚至为自己没走弯

  路而感到遗憾。上海是很讲运气的。运气好的,想走捷径却走了弯路。运气不好的,想走弯路却不小心碰到了捷径。我就属于那种不走运而碰上捷径的人。

  我和大宋俨然过起了小家庭的日子。这也是捷径。没有执照就进入了婚姻生活。我和大宋到浦东的婚姻夜市逛了一圈,准备将我们的关系合法化。负责核发证件的小姐说我们手续不全,要在当地政府或居委会开证明才行,仅凭两家公司的介绍信,谁知是不是假冒?我说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怎么办?小姐笑笑,没说什么,像是默许的样子,让我们尽早把手续办齐。大宋说,不就是结个婚吗,怎么这么麻烦!婚姻一张纸嘛!

  我的生活变得更加有规律了。不再饱一顿饿一顿,也不再没命地熬夜和持久地苦睡,不再把换下来的衣服到处乱扔。没当新娘就成了少妇的大宋尽职尽责地担当起了家庭主妇的角色。清早起床就给我做早餐。当然是极其简单的。我们两人都不喜欢复杂的程序。我很希望许多事情用一个字母代替就行了。每天,当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时,早餐已经在桌上了。她却歪着头看我睡觉,并很不情愿地把我弄醒。她说我人虽不漂亮,但睡相还是可以的。呼吸均匀,模样安详,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睡觉的风度给人以深沉的凝重感。她说她在大学时代看过不少男的睡相,他们要么怪模怪样,要么鼾声如雷,要么形如死猪。在众多男人的比较下,我比他们都优秀得多,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好男人在睡觉。她的这些话使我兴奋不已。我觉得不仅大宋在爱我,整个大上海都在爱我。

  大宋早早地起床除了为了做早餐之外,就是练嗓子。无法考证这是从哪天开始的。有天她的嗓音吵醒了我,我才发现了这个秘密。我问她叫什么,她说是练嗓子。她提着篮子从弄堂里一路哼过去又一路哼回来。南京路没有练嗓子的地方,在这里练嗓子至少会干扰人家的休息。所以嗓子就拉不开,只能在极端控制之下进行。但在弄堂里练练呼吸、练练狗呵气还是可以的。我猜想,大宋之所以这样,完全出于对她专业的眷恋和追抚。她说过了,除了认识七个音符之外,没有别的专长。兴许在上海滩,就靠这个混饭吃了。于是就杜绝了吃辣椒。她说音乐不喜欢辣椒而喜欢甜食。

  尽管大宋在极力控制着嗓门儿,但哼哼的声音也吵醒了不少人。奇怪的是没有人反感。准时早晨六点,上早班的人可以不要闹钟。我曾经很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大宋说不是他们不反感她,而是不反感音乐。因为她哼出来的是音乐而不是噪音。可闹钟闹出来的就是噪音。大宋的运气是不错的。她总能获得人们的宽容和理解。我希望我的爱人受到别人的尊重和爱戴,我也多了一份自豪。我一自豪就有些发狂。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每天早晨在中国上海著名的南京路的一条弄堂里哼哼呵呵的就是我李昂的老婆。我要让无数人羡慕我。也许我的自豪并不过分。有时,我们正在吃早饭,便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一日又有人向邻居打听,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歌星。于是我们的早餐便泡着音乐一块儿吃下去。

  我和大宋同居的事,一直没有明确告诉小宋。我是个很讲究的人,玩笑是玩笑,正经事就是正经事。同居的事是很挺正经的,用哪种词汇和方式表达出来,我颇费踌躇。要说全上海像我们这样的不下十万对。我们对外人用不着遮遮掩掩,对自己人反而有些难以启齿了。小宋是在汪涵涵结婚那天晚上闯进门来知道这事的。汪涵涵和小宋一直在一起,这下突然少了一个人和一条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满屋只留下了空荡荡的寂寞。她没有心思再温习国际贸易的功课,裹着一身前所未有的孤独出了门。那天晚上正好我们睡得早,好像八点左右就上床了。一听有人叫门,我们连忙穿衣服。大宋仓皇地说,是豆豆是豆豆。开门后,小宋站在门口,见我正在系裤带,像捉奸得手似地且惊喜,顿时有种蓄谋已久的成就感。她说,我终于把你们逮住了!

  由于小宋并不介意,我骤然兴奋起来。小宋告诉我们,她刚考完几门课程,还不错。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得慌,也没心思温习其他功课,就出来了。我说,过段时间你就成大学毕业生了,该跷尾巴了。我边说边笑。大宋说,当姐夫就要像个当姐夫的样子,笑嘻嘻地干什么!我便不笑了。我那段时间在婚姻生活的

  培育和滋润下,动不动就乐不可支。小宋说,你们这样也好,合二为一了,我也有个改善生活的去处。大宋说,豆豆,你以后就不要自己做饭了,想吃什么,打个电话过来,我们这里还方便。我们吃好的,就通知你。小宋拍拍我,问我蜜月度完没有?我指指大宋,问她。大宋说,正在度。小宋说,我真羡慕你。有时候,我突然就想当新娘。大宋说,你急什么。我比你大些,当然应当先行一步。小宋说,这却不是论资排辈的事。

  这天晚上小宋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我被安排在沙发上。小宋担心我不高兴她在这里留宿,其实她错了。我是很喜欢她的。她的调皮、真实和勤奋使我对她产生好感。她本来是睡在床里面的,后来她又睡到了外面,伸出一段诱人的脖子跟床下的我对话。床头灯洒出的阳光端端地照着她乌黑的头发。平躺之后的脸比立起来时更加楚楚动人。她先是讲述她们公司的经营状况,接着说了些趣闻秘事,然后就谈到了中东和平问題和台湾问题的解决办法。她对世界局势的关注超过了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她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我一般不发表政治主张。大宋不参与我们的谈话。她扭过身子,脸望着墙壁,抄起一本古典音乐史。她睡觉有看书的习惯,只有与七个音符有关的东西才能伴她进人梦乡。后来小宋就谈到了中山舰的打捞问题。她说这是目前发现的最大的水底文物,如果她有钱,一定要把它买下来。这时大宋一扭头,说,豆豆,你可是胸怀世界,想得真多啊!我本来要人睡的,又让你扰酲了。小宋说,姐,你听说过没有,科学家发现外星人的脚印了。大宋翻过身,打她一下,说,你还知道什么!小宋就格格地笑。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记得半夜时,大宋醒来过一次,出门小解。她发现小宋被子的一角掉在床下了,身子在床沿上露出局部。大宋责怪她说,只顾说话,都快摔到床下了。然后用力把小宋往床里推,再给她盖严。大宋说话的口气和她给小宋盖被子的样子,叫我想到母亲。我小时候老是蹬掉被子,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盖上。就那么简单一句话,使屋里充满了爱怜和温情。

  第二天早晨大宋依然是六点起床。我和小宋醒得很晚。大宋很信任我。她们姐妹俩换下来的内衣也叫我洗。经过前几天的实践,我已经会洗这些东西了。我可以按部位分清哪里是重点哪里是难点,并且正确处理好局部与整体的关系。我的劳动进入尾声时,屋里来了客人,是吴总。就是买音响设备的那个家伙。为了不给别人造成一个男保姆的印象,大宋叫我马上擦干手停下来陪吴总。吴总说他找了两天才找到这里。吴总风度翩翩,神采飞扬,他坐下来的姿式很有点像个功臣。他的眼睛同时瞅着大宋和小宋,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像一双手一样游动自如地伸出去。大宋说,这是我妹妹,宋豆豆。吴总干瘦地笑了两声,说,我一看就像你妹妹,果然是你妹妹。我说,你是稀客,又是不速之客。老远跑来,一定有什么事的。吴总说,既然来了我就长话短说,也不需要拐弯抹角的了。我想请宋珍珍到我天皇娱乐公司去当歌手和节目主持人。我一直在物色一个理想的人选。那天在商场里见她唱得那么好,我当时就产生了这种动机。大宋说,吴总,这事我可是干不了的。音乐是我的专业,但现在成了爱好,不能成为职业了。吴总说,待遇上,我们尽量从优。大宋说,我现在工资也不低,每月两千元,还有奖金。我一进来就拿着公司职员最高的工资。别人都是几人住一间房子,而我却一人一间。胡悦对我不薄,我没有理由离开这个公司的。

  吴总说,房子问题,我可以给你解决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水电煤浴齐全,装修了的,比这强得多。工资最低保证两千元。像你这种水平,每天都会有小费的。只要这一步基础打好,你可以凭你的实力在上海歌坛闯一闯的。我会努力给你创造条件。你无论怎样权衡,这都有利于个人的发展。

  小宋极力怂恿大宋去。大宋不语。吴总说,宋小姐是不是放不下架子?以前是中等艺术学校的教师,现在突然进入舞厅这种场合,是不是太俗了?如果有这种顾虑,我不会勉为其难。大宋说,不是不是。如果摆架子,我就不站柜台了。我敢说,凡是到上海来的,是没几个人考虑架子的。我只是担心,刚来就走,是不是让胡悦太失望了。

  吴总说,这个事情,我会跟胡悦讲清楚的。我跟胡悦是朋友,你跟胡悦也是朋友。我宁可让他责怪我,也不会让他责怪你。应当说,在我那里更适合于你发挥各方面的才能,而在他那里就职,你则是出于感恩戴德,绝非真心所愿。

  这天的谈话没有结果。大宋说考虑考虑。吴总就走了,他说他去找胡悦去了。胡悦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说他现在是金屋藏娇,大宋刚来几天就先后有人有意无意地打听过,他就感觉出她不是久留之人。不是吴总来挖她,其他人也要把她挖走的。有人来挖很好,证明他公司有人才。他的基本态度是,作为朋友,他希望大宋在这里干,对他的公司是有好处的,他可以给大宋以各方面的帮助。可恰恰因为是朋友,又不能强行挽留她,如果换个地方更有利于她的前途和事业的话,强留就等于害了她。所以走与不走,还是由大宋自己抉择。

  大宋一时没有了主张。问我。我说,既不得罪胡悦也不拒绝吴总,白天在胡悦的公司干,晚上到天皇娱乐公司去上班,两份职业。大宋说,到底是大老爷们儿,好主意。于是就这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