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书名:上海是个滩作者名:李春平本章字数:3822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04
秦会平和汪涵涵逆风行船,终于如愿以偿地结婚了。家里房屋非常紫张,三世同堂,自然就没有供小两口寻欢作乐的场地了。秦会平只好在塘桥的高层住宅里买一套三室一厅。据说这是浦东数得上的经典楼盘之一。购买和装饰足足花了五十来万元。汪涵涵觉得光有房子不行,还要一套红木家具。她说红木家具在沪上代表一种层次。后来一打听,真正上等的红木家具都在四五十万元以上,五六万元的都是赝品。如此昂贵的家具想必也不是自己能享受的,只好回头买一套一般家具凑合。好的次的都是装东西。王主任说,咱陕西人要嫁女了,咱们也不能丢面子。总不能空口表示祝贺吧。你看怎么办?我说,还是按照老陕的规矩凑份子呀。消息传出,大家你二百他三百就凑了五千多元,好歹也算一份新婚之礼。买个普通家电还是可以的。
住上了新居的贝贝也像主人一样高兴,如同自己的燕尔新婚一样。它和蔼可亲地接待着每一位陌生的来客,不像其他同类那样充满敌意或冷漠。它不停地在客人身上跳来跳去,缩短着与客人之间的距离。贝贝眼光很好,在三室一厅中,它独独发现洞房才是最佳去处。它便择优而人,一直呆在洞房里与民同乐,理直气壮地充当着三口之家的其中一员。
天气很好。我们从洞房里出来之后阳光灿烂。路上行人大多精神抖擞。王主任和方经理并肩走着,其他人摇摇摆摆跟在后面。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使我们步子杂乱。刘山针对秦会平结婚说了些不荤不素的笑话之后,情绪又开始低落。他在太阳下叹着长气说,都是成双成对的了。这句话顺风飘到前面王主任的耳朵里。王主任听出了话中凄然感叹的意味,回头看看刘山说,叹什么气,我就不喜欢谁在我跟前叹气的。男人最讲究的是气,精神就是通过气体现出来的。刘山无可奈何地说,以后叹气,我就只有坐车到浦西去了。王主任说,浦西也不喜欢叹气的男人。
刘山让王主任顶了两句,蔫蔫地只顾低头走路,前面有块石头,他奋力一脚踢去,石头从王主任脚旁飞过,蹦得老远。我摸摸刘山的头,就忍不住想笑。陈雪梅白我一眼说,人家挨了训,你还笑。我说,是主任训他,又不是我训他。陈雪梅靠拢我说,你根本不理解一个离了婚的人的苦恼。看到别人结婚心里就不是滋味儿。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要钱没钱,要家没家。谁都不是傻瓜,不急行么?我说,这世界真是怪了,饱鬼也叫,饿鬼也叫,你急什么,你不是有个姚总吗?陈雪梅说,笑话。你不是不知道,他有老婆有孩子的,我能跟他过一辈子?我充其量不过是他养的一只金丝鸟而已。我说,你好像有几天时间没到浦西去了。这几天还算安份守己。陈雪梅说,我从不主动去的。本寡妇不至于那么贱,送货上门,没那么便宜。
回到办公室,姚总就来电话了。接电话的是方经理。他拿着话筒笑眯眯地说,爱情热线!陈雪梅就像接一一。报警电话似的,一脸的严肃紧张。放下电话,就匆匆地跑到楼上去化妆,做出发前的准备。走时,我说,你这不是送货上门吗?她诡谲地笑笑说,今晚没他的好果子吃,我要好好收拾他。陈雪梅说毕,转身离去。灵活多变的屁股扭动出许多少妇风采来。我说,你怎么收拾他?他不收拾你才美了你呢!
这时刘山从办公室出来,对我说,你怎么跟这个婊子说话那么认真?我根本就不把她当人看。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攀上了一个大款吗?我说,这是人家的私事,你也别不服气。刘山说,不是不服气,是看不惯。我说,可她并不因为别人看不惯而不那样。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陈雪梅确实收拾了姚总。陈雪梅去的时候,姚总刚从外面磨面回来。磨面是姚总迎接她到来的一种仪式一种方式或者说一个程式。通过美容美发的手段使自己更富有朝气一些,更有亮色一些,应当算是中年男人的一种美德。陈雪梅放下坤包,坐下来之后并不说话。姚总满脸堆笑,问她喝什么。陈雪梅摇摇头。姚总坐到沙发上,轻轻搂住她。姚总说,那就看新闻。说着就把电视机打开。陈雪梅夺过遥控器说,告诉你,人穷了,是不关心政治的。换个台。于是就换了广告。姚总说,你洗个澡吧。陈雪梅说,不用了,像我这种人,洗了澡也是假干净。姚总说,宝贝儿宝贝儿,你怎么这样说呢,洗一下洗一下。说着,就伸出手去抱她。
五十多岁的姚总身体肥胖,已经到了步履蹒跚的阶段。他像搬米袋似地把陈雪梅抱起来。陈雪梅仰着,由于抱得低,两头都拖在地上。抱到浴室,他已气喘吁吁了。陈雪梅一边脱衣,一边看着他那力不从心的样子痴笑。姚总也笑。陈雪梅脱到内衣时,叫他出去。姚总就出去了。姚总站在门口,无限甜蜜地倾听着哗哗的水声。
直到上床之后,姚总才觉察出他们的假爱情出了一点麻烦。陈雪梅紧紧地裹着睡衣,不许他接近她。这是她在关键时刻使出的杀手锏。呼吸不匀的姚总像一堆肥肉在床上起伏,接受着令人心焦的考验。陈雪梅时刻一副警惕的样子,对自己的黄金地段严加看管。姚总一伸手就被无情地碰回去。面对寸土不让的陈雪梅,姚总连续问了几声为什么怎么了。在他问到最后一句时,陈雪梅突然撑起下巴,虎视眈眈地说,我问你,我是你玩弄的第几个女人了?姚总倏地脸色一沉,缩回手去,你怎么这样讲?我是爱你,不是玩你。陈雪梅说,是不是玩女人的都这样说?那好吧,就算你爱我,那么我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身分?妓女?妾?情人?小老婆?我也得找个说法。姚总说,就算是情人,或者是小老婆吧。陈雪梅说,哄鬼。我没有情人的待遇,也没有小老婆的待遇。你只是要发泄的时候才叫我。姚总说,男人总是应当以事业为重,假如我成天就想着你,什么都不干,这种爱有意思吗,你爱这种男人吗!陈雪梅觉得好笑。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谈什么爱情,什么事业。她给他一个背说,为了事业,你今晚上就好好休息,明天方有充分的精力去工作呀!姚总说,你这不是活活折磨人吗?
陈雪梅突然翻转过来,对着姚总的面说,其实我非常明白我的身分,连婊子都不如。旧上海的那些妓女还有人包起来,不管你怎么看还有些爱的成分。即使那些么二、庄花,出堂时也是骑在龟奴身上出去的。我呢?我有什么?一无家二无房子,每月就拿办事处给那么一千多元工资,哪够开销!别人还以为我抱了一棵大树,成富姐了。可谁知道我的寒碜。就是到浦西来,还得去挤公共汽车,就打不起的。陈雪梅竟呜呜哭起来了。
姚总急忙去抱她哄她给她擦泪,一口一个宝贝儿不停。他说,你说了半天,不就是需要钱吗?为啥不早开口?陈雪梅说,我有我的自尊心,你以为我就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姚总问她要多少。陈雪梅说二十万元。姚总说,多少?二十万元?陈雪梅说,怕了吧。就是妓女,你嫖一次还得付一次款的。我呢,你可是白搞!我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是无牵无挂。你不是说你每个月的开销在十至二十万元之间吗?你少在外面挥霍一点就行了。姚总说,你要二十万元我一下子也拿不出来,我这里就只有十万元现金,你先拿去。他说着,就翻身下床,从抽屉里取出十万元钱放在床头上。陈雪梅说,这钱我不拿,你就贴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去了。姚总把陈雪梅摆平,说,你也够狠心的。陈雪梅说,我也不会白拿。你不是需要工程吗,有机会给你介绍一个。告诉你,中介费我还是要拿的。姚总喜出望外地说,只要你有工程,我会亏了你吗!绝对按百分之一的比例提取给你足!在调情的时候谈钱,确实有点自由贸易的味道。看到姚总皱巴巴的身体,陈雪梅想到了破旧棉絮,心里腾起一股恶心感。可她又是为了钱才走到这一步的。她还必须屈身俯就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只是麻木和被动在她心里延伸着持续着,无法使自己真正激动起来。她痛苦地接受着他的挑逗,觉得自己就像一道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一样由他解着根。她开始把眼睛闭上。她认为闭眼是蒙蔽自己与蒙蔽别人的最好办法,更有利于假戏真做。把阴险、虚伪和情欲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统统与钞票挂钩,也别具一种乐趣。姚总也并非宝刀不老之人,很短时间,就无可奈何地溃败了。悲哀透心而来。陈雪梅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那一夜陈雪梅睡得很不舒服。可毕竟又是一个收获之夜,是她用肉体换来最大利润的一个夜晚。心里始终荡漾着出卖与交换与暴发的复杂冲动。
第二天清早,陈雪梅带着十万元巨款回到了单位。一个坤包胀鼓鼓的。以前她是不担心小偷的,她甚至希望小偷们在那些大款们身上多得手一些,免得他们用金钱去糟蹋世界。现在却担心小偷偷自己了。钱还是来之不易。十万元现钞固然不能与她的肉体划等号,但就现阶段来讲,没有什么比钱更能体现她的价值了。
陈雪梅是在若干天后告诉我那晚的非凡经历的。在我们单位,她是除刘山之后第二个跟我公幵谈性的人。刘山谈性,有调侃的性质。跟陈雪梅谈性,就非常严肃认真,意义就超出了性之外。那天我和她在浦西购物,在苏州河边散步,我们边走边谈。
我指着河里那些乌黑的船说,以前这里都是窑子,到了晚上,整个一条河上的船都在摇。没风的日子也是这样。你知道那些船叫啥船吗?叫沙船,只有上海才有。陈雪梅笑笑说,如果我在那个时代,没准我也在船上。我说,你不会,在船上的都是末等的,你比她们高级得多。陈雪梅说,你真是抬举我了。我说,不是抬举,是事实。
走了一阵,陈雪梅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包括刘山。其实你们都是好人,都不错。可我也坏不到哪里去。我比那些白天正人君子晚上男盗女娼的人强。我比他们活得光明磊落,敢把隐私拿出来晒太阳。别人就不敢。我说,你错了,我是能理解你的。我只是担心你以后怎么办。陈雪梅说,以后我还得不失时机地搞一点资本积累。一朝做贼,终身是盗。就那么回事。我需要家庭,需要感情,需要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这些需要的前提是钱。若干年后我回陕西,说不准也会干点沽名钓誉的事情,捐点款什么的。谁知道我在上海的经历,照样招来许多人的羡慕和喝彩。这是机密,只对你讲。你可别说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