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天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在立夏那个时刻到来之前，王主任拿出他视若珍宝的万年历书，将这个关闭的时刻打开。他说未时一点二分，春天就过去了。我仿佛听到咔嚓一声，地球就来了个春夏交替。我们一起迎来了夏天。晚上和早晨还可以感觉出春天的残余势力在清凉的风中蠢蠢欲动。王主任在夏天到来后的第八个早晨，将菩萨财神以及供奉它们的方桌更换到一个新的位置。他说夏天了，该朝南方了。星移斗转，岁时更替，生克凶吉，什么时候在什么方位最有利，都是有讲，究的。我不知道是两位神明自己调整了战略部署，还是王主任的自作主张。王主任在干这些事情时，严肃认真得叫人惊讶。假如在古代，叫王主任去干那观察天象的太史局或司天监之类的职务，他一定是一位忠于职守业务拔尖的好手，比现在的经商干得更加出色。两位神明的位置移动之后，就跟王主任在同一个方向了，三位一体地坐北朝南。我们在顶礼膜拜的时候，王主任总是端正打坐，微闭双目，叫人看不出是他也变成了菩萨还是菩萨变成了他，如同庄公梦蝶。总之，王主任的表情和姿态给人一种历史感和宇宙感。

　　其实，初夏比春天好。王主任说。王主任能够对季节感兴趣，可能与他这段时间的心情有关。他一直以激动的心情等待着金路大厦投标的消息。他对过去已经取得的成绩从不沾沾自喜，往往总是把希望放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是王主任的特点。所以他对我们整个春季的工作并不满意。春季我们成绩平平。秦会平负责的商贸公司靠春节前后的销售旺季嫌了一笔，却又很快进入了低迷状态。建筑上，连续谈了十几处工程，都没谈妥。不是要求我们带资建到正负零，就是甲方要向我们借资。将大笔资金埋在地下的事情我们是不干的，这是首脑们一直坚持的原则立场。有家房地产公司的项目倒不错，可要让我们交纳质量保证金五百万元，太多了。方经理亲自出面跟那位女老总磋商三次，三次都没有结果。女老总在五百万元的问题上寸步不让。方经理贼心不死。他打听到这位女经理是个单身，两年前离异的，现在住在东方路旁边的别墅区里。方经理就起了歹心，悄悄对我说，让刘山去进攻她，准行。我就笑。我问王主任知道吗。他说王主任不知道，他知道要吵人的。方经理就秘密给刘山交待了任务。刘山沉吟半晌，问，你要求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方经理说，总投资八千万元的工程，要把质量保证金压到两百万元，这就是目标。刘山惶惑地问，你是建筑内行都没谈下来，我行么？方经理就直说了，你要把她哄上床了，工程就拿下来了。刘山连连推辞说不行不行。方经理说，谦虚干什么，你又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刘山感到为难。许久，又问她漂不漂亮。方经理说，四十岁的女人，再漂亮也不漂亮了。可是为了大局，你就献身一次。方经理说毕就笑着走了。留下了这桩任务不像任务，玩笑不像玩笑的事情。

　　刘山把目光从方经理背后收回来转向我，一个劲儿傻笑。他说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我说你机会来了，可以解决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了。刘山说，如果单纯解决性问题，我可做不出来，我也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如果对方换个总经理的女秘书什么的，咱就冲锋陷阵了，说不准还能碰出一点爱情的火花。我说，沪上干房地产的女老板总是不多的，搞她一搞也未尝不可。刘山说，干嘛不让你去，让我去？我说，我这黑脸，谁喜欢？这种事情，你干了，说不上你下流。你不干，说不上你高尚。总之为了工作，你就试试。成与不成，也算有个交代。

　　第二天刘山就鼓足了精神，一副准备献身的样子。天气有点凉，他穿了一套很挺的培罗蒙西服，提着大哥大包，风流姿态中释放着他的全部气质。那一天是他的精华。方经理提前跟对方取得了联系，相约在九点，让她在家等候。刘山出门时声情并茂地打了个招呼，好像这一去会英勇就义似的。我琢磨着这天出门的凶吉。

　　不到三个小时，刘山就打道回府了。刘山说，对方坚持要五百万元质保金，还是没有让步，谈不下来。方经理大失所望地说，搞了半天你没弄清我的意图。我是让你先接触，混熟，然后再向目标接近。这叫打人敌人内部。这要有个过程，当一场持久战来打。怎么能性急！刘山愁眉苦脸地说，一之谓甚，岂可再

　　乎！还持久战呢！方经理笑笑，走了。我私下问刘山那个女的怎么样。刘山说，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给我当姨妈的人嘛，造孽哟。他脸上堆着恶心欲吐的痛苦。

　　这项工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谁知过了几天就接到了招标办的通知，金路大厦工程我们中标了。大家都像得了满分一样高兴。

　　方经理一高兴就往我们在建工程的工地跑，单位的车辆也成了他的专用车。他很神气，喜欢背着双手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在大腹便便的威风中，接受建筑大军讨好的微笑和良好的恭维。他很乐意他们把他叫老总。这个称呼在上海很管用，比叫市长来劲些。方经理比较乐意在外面跑。在本单位大家都平平等等，董事长和总经理的桂冠都戴在王主任头上，方经理就大为逊色了。方经理常常让那些糊着泥巴顶着盔甲的工人们排成长队，给他们训话，反复阐述“安全是生命质量是生命”的百年老调。工人们感到他的声音宏亮激昂。尤其是那长长的尾音，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架势。一直到他口干舌燥了，他才会打住。每次他驱车回来，就要用抄哑的嗓子向王主任汇报，又给他们开会去了。他的秘书王芳说，再过些年，我也能当经理的，不就是那些老话么？方经理说，你懂什么？不是老话，那是强调！

　　女人们及时调整自己的服饰，仿佛一夜之间，全上海都呈现出一副千树万树梨花幵的迷人景象。她们倾其所有，把最好的服饰和姿态奉献给了这个季节。

　　刘山坐不住了。他受到了季节的剌激和撩拨。他原想用半年时间全面了解一下西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文学现状和中国六十年出生的作家群的创作现状，这个计划刚刚开始就受到了夏天的干扰。他让我陪他出去看世界，准确地说是看花花世界。他的目光总是在全方位地扫描，时刻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

　　在新世界城的观光电梯里，刘山提出要看看大宋。我曾经在他面前无数次提及过她，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炫耀。我和刘山是在太阳偏西的时候见到大宋的。我们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陌生顾客的身分向里面张望。刘山说，你不要说，我自己猜猜。他果然眼力不错。就是那个穿黑裙子的么？大宋那么醒目，他当然一下就猜出来了。刘山说，你福气真好。拥有这样一个女人比拥有一个上海滩都强。如果不是你的，我会采取一切办法把她弄到手。

　　大宋请我们吃饭，说要去吃火锅。刘山说，到外面吃火锅不如自己做火锅吃。文化人，吃饭就要有情趣才行。.屋里菜不够，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菜买回来。这时南京路已华灯初放。屋里没有火锅设备。我们架着一个饭锅，丢进火锅底料和菜肴。烫火锅的过程显得漫长，每吃一口，就要对下一口耐心地等待，难以保持咀嚼的连续性。头一部分还在锅里时，吃下去的部分已经消化了。过低的效率完全破坏了我对火锅的最初好感。大宋急中生智，将烧开水的热得快丢进锅里，两根粗棍常被我们误作菜肴夹来夹去。大宋说，意志就是这样磨练出来的。大宋举止得体，酒窝浅露，促成了我们无拘无束的谈笑。我想起了周朝的某个仲春。众多男女奔者不禁，相会一处，顺应着大自然万物更新的变化。我在遐想中感觉到，中国青年的生命活力在那时表现得很完美，也很有人性和个性。这无疑是人类青年活动史上的光辉一页。《周礼》的记载唤起了我对古老生活的美好向往。历史迅速在我脑海里涌动起一股浪潮。它推动我向大宋靠拢。

　　我的这一举动有力地提示了刘山。刘山说，时间不早了，要回浦东去。我说我也走。刘山按住我的肩说，你别走。你走了，我就白来了一趟。只有你留下了，才是我的收获。大宋说，为了他的收获，你就别走。我很感激地看了大宋一眼，坚持把刘山送出门去。

　　我和刘山在弄堂里站了一会儿，像要出远门似的。刘山让我好好照顾大宋。刘山穿过弄堂的影子很衰弱，像缺乏足够的力气。这时夜幕完全拉下了那张深色的老脸，这张脸从我懂事时就是这个样子，古老而不苍老，永远没有皱纹。我在转身回屋时，大宋已经把屋里收拾好了。我惊奇地发现，大宋这个上海新居，与我在文史研究室的明水斋竟是相同大小，甚至连床的位置都一样。只是她这里多了一些亮色少了一些书而已。

　　在我洗漱之间，大宋已经换了一套肉色睡裙。她的胸部没有什么附着物，那宽松的大裙子一统到底，展示着巨大的包容性。她看看我，转身脱掉乳白色的高跟鞋，双腿往床上一提，给我一个千载难逢的微笑。她蹲在床上的姿势像一个温柔可爱的波斯猫。

　　就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大宋点燃了我的热血。在我个人的生活史上，掀起了一场划时代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中，我联想到我钟爱的历史。在上古的祭祀内容中，常常是通过原始宗教仪式去完成与神明交合的盛典。对于现代夫妻具有特殊意义的星期六，似乎是对上古习俗的一种继承和发扬。

　　我们并没有急于在一起，去完成一种狂热的表达意识。大宋突然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了。说不清是激动是伤心还是其他什么。末了，她说，其实我们都很疲惫。然后给我一个刺激、柔绵和充满异国情调的微笑。这个微笑强调了一种生命的层次和幸福感，它给我带来的巨大震撼为我们的结合做了充分的铺垫。我们彼此从容，等距离地向一个中心点迈进。这个过程清澈如水。荒唐的是大宋对自己不甚了了，她根本不清楚上帝对她的布局。

　　在对女人的了解上，大宋成为我的第一个活标本和第一本教科书。当然也许是最后一个。我很感激。这是幸福生活给我安排的一个必须的程序。她使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在上海滩的闯荡中迈出了人生的重大步課。我晓得了什么叫死去活来。这个简单的常用语就连收人成语词典都不合格，却让我苦苦等了三十多年才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