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海滩的春天就像一个尿频的人一样，说下就下。天气一变，我们的情绪也随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个时候，就得当心哪位心头夹着一股无名火，弄不好就会蹿将出来倾泄在某个人身上。见到火气，另外的人自然就会给以宽容和回避。这是我发现我们这个集体的优点之一。这个优点不容忽视。除了我们这些单身汉外，许多人都是抛妻别子出来打天下的，各有各的家事各有各的苦衷，虽然大家平时工作是工作，玩笑是玩笑，可内心深处想的什么谁也说不清。偶尔发一点无名火泄泄气，就像找到某种寄托一样，也是能够理解的。在一些琐碎事情上，真正压得住火气的，只有王主任和方经理。这可能与他们的领导身分有关。四五十岁的男人都是比较成熟的，遇事不慌，冷静处世，属于这个年龄段上的基本特征。方经理就常常说，每临大事有劲气，不信今时无古贤。这句话以前贴在林彪的卧室，现在他用来教导我们。

　　我很羡慕汪涵涵那个二十出头的年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母鸡，不像我们这些三十出头还打着光棍的大男人。日子对于她们来说还长，还能大手大脚地挥霍一段时间。汪涵涵就只干两件事:上班打工赚钱，下班谈情说爱。她干着天下男女都喜欢干的两件事情。一下班，她就扔下跟她同宿舍的小宋跑到办事处来找秦会平。她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秦会平腿上撤娇，然后剥一颗口香糖扔进秦会平嘴里。当初秦会平是禁止这样的，觉得在外人面前有些不雅。可慢慢地就习惯了，秦会平的大腿成了她的专用発子。看到别人这样，我常常有些顾影自怜。腿长得又粗又长，却没有女孩坐过，想吃点苦都不行。大宋是爱上我了，可她又没有坐大腿的习惯。

　　许多时候，办公室是嘈杂不堪的，像公共场所一样，难得一静。因为是综合公司，每天都有人来谈生意和介绍工程。建筑高潮的掀起，上海滩涌起了许多扮演中介角色的人，他们到处搜罗信息，又把信息提供给别人，一旦事成，就从中提取中介佣金。同是一条建筑信息，通常有几人乃至几十人为之奔忙。这支庞大的队伍形成上海建筑界的一大景观。在他们所提供的信息中，假的多真的少，道听途说的多，能够操作的少。如果介绍成一笔大工程，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并不稀罕。于是在这上面就有许多人守着一个发财梦，于是就免不了受骗上当的事。

　　有天，汪涵涵兴高采烈地跑到方经理办公室汇报，说青浦有一处工程，总投资大约在一亿两千万元人民币，甲方是某房地产公司，现在六证齐全，资金到位一半以上，想找一家外地施工单位承建。条件是甲方提取回扣百分之一，借资二百万元，乙方必须是国家一级建筑企业。如果谈妥，马上进场施工。上海的工程本来就很抢手，竞争十分激烈。按照汪涵涵所说的条件，当然是比较优厚的。方经理问她这条信息的来源。汪涵涵说她一个朋友告诉她的，她朋友专干中介，事情绝对可靠。方经理又问要多少中介费。汪涵涵说，五十万，一次性付给。按照上海房地产中介费的民间标准，这是低的。方经理就向王主任作了汇报。王主任让方经理和项目部的经理带着资质证书去了解一下情况。当天下午，汪涵涵就带着方经理一行数人来到她的朋友那、里。那个中介人是个小伙子，他拿出全部图纸资料和证件，表示甲方已全权委托他代理此项工程的发包业务，写了法人委托书，合理合法。从实际意义上讲，他既代表作为中介的自己，也代表了作为建设单位的甲方。方经理是建筑内行，见到图纸、土地开发使用证、立项批文和项目报建等文件原件，就相信了一大半。还怕有误，三个人还到施工现场进行了勘察，与位置图一一对照，一切相符。于是就签定了一份定向承包合同。中介方咬住一条，签定合同时，必须付五十万元中介费。方经理请示王主任。王主任不同意，他说必须在我们工程队进场之后才能付中介费，现在只能给一个承诺。中介人说，你们工程队进场了，不给我中介费我对你们也没办法。你们外地建筑公司说话不算数，我上当多了。你们可以不干，我屁股后面排着长队，会有人干的。汪涵涵在一旁敲边鼓，这么好的工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现在不接什么时候接！方经理就很犹豫。

　　这事一时定不下来，只好开董事会。会议确定先把施工合同签了，先付中介费十万元，余款等工程队进场后付清。作为副董事长的秦会平也参加了会议。他在会前反复询问汪涵涵这事是否可靠，汪涵涵拍着胸膛说没问题。于是就由方经理率领工程部的全班人马去签定合同，同时支付了十万元中介费。

　　可不出十天，汪涵涵哭着鼻子跑来了，像报告噩耗似地对方经理说，受骗了，那个中介人跑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谈笑风生的方经理如五雷轰顶，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他才缓过气来，说，终于受骗了，终于受骗了。我早就说过嘛，搞中介的没有好东西，十万元钱不要紧，可我丢不起这个人!

　　方经理把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似的。于是就挤满了单位上的许多人。方经理又胖，一生气就出现呼吸困难，目光呆滞。汪涵涵怕出人命，连忙走过去给方经理捶背。她初来上海时在一家发廊里干，学了一些按摩捶打的手艺，常常在方经理背上敲打敲打。岂知方经理这时已不喜欢这样了，板起脸来吼道，气死人了，你还捶呢！陈雪梅见状，连忙把汪涵涵拉开。汪涵涵好不委屈，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谁想结识个骗子呢！说着眼泪就往下落，显出一脸痛苦的美丽。方经理弯曲右手的食指把她脸上眼泪一刮，说，你不要洒猫尿了，十万元钱是哭不出来的。

　　所有人的情绪都糟糕到了极点，只有王主任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当天的《新民晚报》。秦会平知道这个消息最迟，他进门时屋里已平静下来。汪涵涵见秦会平来了，好像有了诉说衷肠的对象，一头扑到他怀里哇哇哭起来。秦会平一把推开她，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嘛！你那些狐朋狗友，大凡不过三类人:流氓小偷骗子瘪三。没一个好的！不吃亏才怪！记住，上海滩就是上海滩，不是陕西，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秦会平嚷了几句，掏出烟来谁也不给，自己点上一支。汪涵涵的鼻涕悬挂着。秦会平看不过去，递给她一块面巾纸，说，把你卖了也抵不上十万元。汪涵涵扯过面巾纸，扭头就跑出门去了。陈雪梅要去追她回来。秦会平说，让她去吧，她要好好反省反省。这时，刘山慢悠悠地站起来，阴阳怪气地吟诵道，每临大事有劲气，不信今时无古贤。这是方经理的口头禅。他反诘地瞪了刘山一眼，说，生气并不可耻！说完，自嘲地笑笑，抓了两颗西洋参丸，扬起粗短的脖子，咕咕地喝了下去。

　　本来，作为内部事务，这件不愉快事件的发生对外是不许乱讲的。这是纪律。但不知是谁把它传到秦会平父母耳朵去了。把一个上当受骗的正常事件篡改得面目全非。简短的陈述是：汪涵涵替一位骗子牵线搭桥，以介绍工程为名骗了办事处十万元人民币。言外之意，汪涵涵是同谋，两人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这使秦会平父母更加有理由反对这门婚事了。大上海的女人多如牛毛，什么人不能找，偏偏要这么一个！秦会平再三解释汪涵涵是好意，但没想到是这种后果。不管怎么说，愿望还是好的。父亲说，你不要护短。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好心办坏事，也只能给她恢复这样一个名誉:汪涵涵是个没用的老实人！秦会平望着父亲苍老的脸，怯生生地说，汪涵涵人好，心好，我们有感情。父亲说，那是报纸上说的话。感情怎么讲，你翻翻上海滩的历史，上海滩的感情历来是用钞票衡量的！

　　秦会平突然觉得，作为上海船厂老工程师的父亲满身都是嘴，满嘴都是语言。他根本没法对付他。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往往是最关心他婚事的人。他是家里唯一的宠儿。前面几个都是姐姐。天下什么都可以改变，就是这父子关系改变不了。他活一百岁，即使当了别人的爷爷，也永远是父亲的儿子。人类历史代代相传的繁衍过程就是这样残酷。父亲对儿子永远有着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感受得到的特权。

　　这件本身与婚姻问题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把秦会平的婚姻卷进了风雨飘摇之中。他父亲还专门到办事处向王主任了解汪涵涵的情况。王主任为了成人之美，对他父亲说，汪涵涵这姑娘，总体上讲是不错的。在介绍工程问题上，她不负任何责任。她是好心好意提供信息，对于信息的把握、决策和使用，是董事会的事，完全与汪涵涵无关。父亲见王主任是这副口气，不好再说。回家之后对秦会平说，你们老总也在帮你说话。

　　对秦会平来说，父亲与恋人同等重要。他既不想违抗父命，又不想丢弃恋人，进退维谷。但汪涵涵并不知道出了节外生枝的事情，她还像往常那样满腔热情地给秦会平打电话。秦会平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漠口气。汪涵涵以为秦会平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当她跑到办事处来找他时，才发现秦会平不如以前那样对她好了。汪涵涵觉得伤了她的自尊心，一气之下，既不打电话也不来找他了。

　　小宋见汪涵涵闷闷不乐的样子，说，你要有志气些，不要去找他。他熬不住了，就自然要来找你的！不信你试试。

　　跟秦会平闹别扭了，汪涵涵就到别的朋友那里去玩。那天朋友说家里那条狗没户口，又在公寓里住着，说不准哪天会受到举报，被公安局抓去。汪涵涵说，正好我也没有上海户口，给我吧。要抓一道抓，我还可以养狗。她就把狗领回家了。狗的名字叫贝贝。两个女孩有了宠物，就多了一份乐趣。贝贝很喜欢它的新主人，亦步亦趋，十分听话。小宋也有耐心，给它精心地洗澡，精心地梳毛，打扮成一个花花公子的样子，着实俊俏可爱。我知道小宋在疏远我，那天下午我去看她，她俩正在逗狗玩。我说，你们真好，还弄个狗养养。汪涵涵说，这有什么好的，人不跟我们玩了，我们就跟狗玩！我说，话不能这样讲，狗本来就是人类的朋友嘛！汪涵涵说，可狗比人好，狗就不跟人反脸。

　　小宋一直逗着狗，她对我丢了一副视而不见的眼神。汪涵涵给我沏一杯茶，冲我做个鬼脸。小宋不理我，把我置于一个馗尬的境地，可我得理她。我是专门去看她的。不理她等于没去。我说，你还生我气呀。小宋说，谁生你气了！你来就来走就走，关我什么事！只是你别忘了到我姐那去就行了。

　　这句话倒还软软的，它鼓励我坐了下来。汪涵涵和小宋的床头摆了许多书，都是自学进修的教材。她们每天晚上上两节课，小宋读国际贸易，汪涵涵学计算机。汪涵涵说，这世界靠到人都是靠不住的，好歹都得靠自己。也许是秦会平疏远她的缘故，她在感情跌人低谷的时候找到了书的寄托。书是好东西，一切希望与失望都可以往里埋。汪涵涵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懂事多了。那天我回单位时，问汪涵涵给不给秦会平捎信。汪涵涵说，你对他讲，让他永远别见我！

　　我回单位后，对秦会平说，汪涵涵让你永远别见她。秦会平一听好高兴，说，她说的反话，意思让我马上就去见她。现在的女孩子都是经不住冷的，你一冷她就急了。秦会平把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就骑着车子到汪涵涵那里去了。

　　秦会平与汪涵涵的关系又恢复了正常。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是爱汪涵涵的。虽然她文化低一点，是初中毕业，可心地善良，比较单纯，能够体贴人。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长得漂亮。这在上海滩很重要。拥有一个漂亮女人，就能在朋友面前撑起面子，在社交场合大方一些。通常看一个女人首先是相貌，其次才是文化水平。有了相貌，能力上就强了一倍。在秦会平决定娶汪涵涵之后，他对她的学习要求得特别严了，给她开了一张长长的书单，让她在工作恋爱之余就狠狠地读书。秦会平说，把这些书读完，就能当我老婆了。

　　秦会平幵始极力协调与父亲的关系，企图通过多种渠道改变父亲对汪涵涵的印象。父亲是不允许汪涵涵进门的。汪涵涵也没勇气去，见了他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远了。不见面不接触，就没有直接对话的可能性，也就无法改变他的印象。秦会平在束手无策之际求助于王主任。希望他能赶走父亲这只拦路虎。王主任说，你父亲也算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在对待子女的婚事上历来都是纸老虎，口硬心软。秦会平说，可纸老虎也是老虎，也吓人。王主任说，那就把它戳穿，戳穿了就成猫了。

　　王主任在到秦会平家去之前，没有忘记给菩萨烧香，待香火燃得最旺的时候才出门。见到秦会平父亲，他没有对自己的来意进行过多的陈述，他父亲就十分明白了。他父亲说得简明扼要。他问，是会平请你来的？王主任嗯了一声。他亲口请你的？王主任又嗯一声。你觉得他俩很合适？王主任还是嗯一声。末了他父亲说，当他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时，希望通过外部力量来解决，可见他已走火入魔了。我是无法改变一个走火人魔的人的。我再干涉，就违犯婚姻法了。王主任见对方态度软下来，便更进一步道，你是说你同意了？秦会平父亲说，请你出山了，不同意行吗？王主任说，我可没勉强你。秦会平父亲说，不是勉强，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