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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名:上海是个滩作者名:李春平本章字数:3734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0

  

  大宋在沪整修了两天之后就在胡悦的悦达实业公司上班了。这个公司是卖家用电器的,经营范围包罗万象,家庭中凡是用电的东西它都经营,从彩电音响到剃须刀微波炉。因公司较大,浦东浦西都有分店,可供选择的地方就比较多。胡悦先是把大宋带着全面检阅了一番,然后向她摊牌,你只要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你就可以随便挑选。老朋友的这种关怀使大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让胡悦随便指定一个地方,哪里缺人就行。一是不抢别人的饭碗,二是要有事可干,不要闲着没事。胡悦想留她在他的总经理办公室,又怕她不敢到一线去面对顾客,又担心她是否干得了,首先是能否放下架子。大宋说,既然走出来了,就不想那么多了。什么叫架子?到上海滩来的人都是没有架子的。后来选择了离公司办公室很近的一家卖音响的地方。

  大宋上班的那天天气很好,我顶着一轮耀眼的黄太阳去看她。我在塞得满满的南京路上行走,影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别人身上。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觉得自己像个蚂蚁。大宋在电话中没有告诉我具体位置,她只说叫悦达公司,店前有“嘹亮音响”四个大字,让我自己去找。我像捉迷藏一样在拥挤的商店门前展开搜索的目光。我被一个软绵绵的物体碰击了一下,一看是个女的。她似乎也在找人,望着跟我相反的方向,在专注中撞到了我。我们在发愣之余,很有礼貌地互相点了点头。在外面我一直显得很有教养的。上海滩就喜欢我这样的人。我问她悦达公司在什么地方。她说这就是。一块很大的招牌悬在我的头上。大宋露出了半张脸。看到她在柜台里面十分投入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昔日能歌善舞颇有表演才能的高材生,把自己的位置从中等专业学校的讲台上搬到了柜台上,这实在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以前面对的是学生,在学生面前你就是领袖。而今你面对的是顾客,你面前的一切都是你的上帝,哪怕是坏人是敌人乃至连狗都不如的人,统统是你的上帝。上帝永远是正确的。这个极其荒谬的商业论断助长了许多歪风邪气,使一些素质低下的顾客常常在商店里飞扬跋扈。我真担心大宋是否承受得了那些千奇百怪的面孔的挑剔。

  大宋咀嚼着初来乍到的新鲜,她的敬业精神使我惊讶而喜悦。她的面前摆了若干种产品说明书,并一一地将它们的功能用途及故障维修方法抄写在笔记本上,且能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向顾客讲解。也许是她最漂亮的缘故,她面前的顾客最多。乐于跟漂亮女人打交道是众望所归。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他们看成色鬼或好色之徒。尽管她对那些商品如此陌生,但却没有削弱顾客对她的浓厚兴趣。我可以从其他营业员面前的清冷之状和怪异的眼神中看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嫉妒与尴尬。这很正常,我理解她们。一个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饭碗问题事关重大,无论以哪种方式给别人的饭碗造成威胁,招来谴责也是必然的。大宋的任务不是要夺别人的饭碗,而是要尽职尽责地让老板满意。当初给她定的工资是一千元,通过几天的试营业,一下子给她长到了一千五。原因是她每天的成交量最大。上班第十天,她一个人卖出去了五万元的商品。在这个商店是没有这个记录的。胡悦也没想到她会适应得这么快。他说,我真担心你连自己也卖出去了。要是我没结婚的话,非要把你娶过来当老婆不可!

  胡悦在说这话时我也在场。那是一个星期六晚上,我和大宋正准备出门时胡悦跌跌撞撞推门进来。看他满脸发红的样子,一定喝了许多酒。他个子本来很高,人又瘦,第一眼看到他,会叫人觉得上帝在做他的时候看电视连续剧去了,怎么那么长。走路一摇晃就像在风雨飘摇之中,随时有倒下的可能。他手上拿着一支未点燃的烟,不时把烟倒着往嘴里放,一段黄黄的过滤嘴翘在嘴前。坐下来之后就歪着脑袋看着我一晃一晃极滑稽。大宋给他沏上一杯茶,说,你这样看他做什么?不认识啦!胡悦伸着摇摆不定的指头说,是你叫李昂,我认识,你是珍珍的男朋友。说着嘴中涎水就吐了出来,酒气迅速弥漫。大宋说,怎么搞的,喝成这个样子了!大宋一边说一边把茶杯递在他手上。胡悦接过茶杯马上又放下了,放下茶杯的那只手就去拉大宋,硬把大宋拉到他身边坐下来。大宋说,你干什么?我们送你回去吧。胡悦脑袋又摇了摇,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眼睛里放射出浑油的光芒。大宋讲胡悦的家在虹桥机场旁边的公寓里,离这里很远。我去拉胡悦出门。他使劲往里挣着拽着,不出去。胡悦突然说,不要赶我走,我还清醒。我就是从家里出来的,散散心。大宋责怪他不该喝这么多酒。胡悦说,不高兴。大宋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胡悦说,唯一的老子逮了,能高兴吗。昨天,他妈的就在昨天,黑色星期五,他们把我叔叔逮了,爸爸也逮了。反贪局说他们受贿,都进去了。我早就对他们说过,弄钱要适可而止,不能太贪,不取不义之财,否则就要进反贪局的。这下好了,钱没了人也没了。他说得结结巴巴但思路还清晰。

  胡悦吐了之后就倒在床上了。长长的个子使他的双脚悬在床的另一端。他一直把大宋的手拉着,天南海北地说了许多话。他之所以到这里来,还是把大宋当朋友看的。对着朋友一吐块垒,是上海人难得的事情。大宋给他净了嘴,希望他能尽快睡一会儿,然后好送他回家。但由于酒精的持续作用,他一直停留在半醉半醒之间,依然喋喋不休。晚上十一点多了,我们把他强行拉起来,扶他出去,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回家。

  我很感激胡悦这天的狂喝豪饮,更感激他在烂醉如泥之后的大驾光临。他给我带来了与大宋单独相处的契机。爱情是需要时间和机遇的。机遇是缘分最好的媒人。机遇一出现,爱情就有了曙光。

  我和大宋从胡悦家里出门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上海的天空爬上来半个月亮。夜色朦胧,华灯稀寥。从虹桥路到南京路的公交车没有了,连最后一趟我们都没赶上。在路上的车流中,不少出租车都坐满了人,生意好像非常兴隆。我几次伸出手臂拦截空车,都一副拒载的态度。交通状况逼着我们进人深夜散步的浪漫情调中。路上有许多类似恋人的男女做着亲昵动作。我觉得这一切都在给我们创造恋爱的机会。傻瓜也会对这种机会视若珍宝。大约走了两里路时大宋才拦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司机热情的目光使我感到温存。回到大宋住处,胡悦残留的酒气尚存,仿佛渗透进墙体一样,怎么都清洗不净。我们把屋子收拾好的时候,大宋累得不愿动弹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伺候我一下,用热得快烧点水,我好洗个澡。我看她那诚实的面孔,迅速被幸福的感觉笼罩起来。我极为认真地表现着自己。大宋睁着半睡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打个电话回单位吧,今晚就不回浦东了。我没有推辞。在打开手机的时候,我问她怎么住。大宋说该怎么住就怎么住,反正这张床够两个人睡。我把电话打到方经理的手机上。方经理说,李昂你真好哇,你也开始夜不归宿了。我说有事,赶不回来。老方说,不用解释,就关机了。我在关机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

  第一次跟女孩睡觉是件有意义但又很困难的事情。我说过我非常看重我的第一次。在上海我已拥有了若干个第一次,这是若干个中的其中之一,非同寻常。我激动得有点手足无措。我们瞎聊,尽量拖延着上床的时间。两张嘴巴横贯大江南北,涵盖天地方圆。睡意刚刚一来又迅速逃离。要知道在这之前,尽管我跟大宋关系不错,可连拥抱都不曾有过。我们省略了谈恋爱的许多程序。突然要睡在一起,就像遇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或者说我们经历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上床后的大宋面若桃花,说,有言在先,我们是不能越轨的。我想这也好,事先确定一个原则,我们在原则内活动。我们都穿着秋衣,身上紧紧裹了一层。甜蜜伴随着煎熬。我把她压倒在下面。大宋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一样渴望得到水和氧气。在她全身灼热的时候,她提出要看看我。我就让她看。她捂着脸高声叫起来,羞死了!羞死了!她在我的安慰中躺下去,许久才恢复平静。她说,我知道了,男人是怎么回事。我真羡慕她,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东西,我却不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三十一岁未婚的我与二十八岁未婚的她就这样不公平。而我已承诺了这种不公平,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夜我们实际上都没有睡,熬到天亮就是胜利,贞操属于明天。

  由于兴奋与激动,我们根本没考虑到隔墙有耳。大宋的同伴第二天上班后就朝着她笑,莫名其妙地笑。大宋说,肯定她们以为胡悦在这里。胡悦来时,趁着酒气,声音特别大。左邻右舍的姐妹们都能听见。我说这有什么,哪个公司老板没有谣言的!

  这天下午,黄昏的太阳在上海滩上斜晒的时候,小宋跑到了办事处。她见了我脸色就变得铁青。你出来一下,她命令似地说。我就跟她出去了。我们来到一家封了门的商店门前。我心里评抨直跳,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小宋阴阳怪气地说,好像你在打瞌睡是吗?我说昨晚休息不好。她说,昨晚一夜春风不是。我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她说,我姐说你昨晚在她那里睡。她说着就动手揪我的耳朵,李昂李昂,你真行啊!一边对我好,一边跟我姐上床。你算什么人!我手抓住她的手护着被揪痛的耳朵,说,小宋,你听我说,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信你去问你姐。她嗤之以鼻地道,是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是发生了上床的事!我说,即使跟你姐上床了与你何干?我又没说过我爱你!小宋说,你固然没说过你爱我,可表现出来了那种意思,至少你的行动给我造成了误解。我说,哦,原来如此。我兴奋极了,觉得有意思极了,我这黑面书生居然也有人吃醋。我问她这事情该怎么办才好。小宋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只要爱我姐也是好事,只是别一根骨头哄两条狗。她说毕,不在意地笑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