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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上海是个滩作者名:李春平本章字数:5590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0

  

  一到上海我就坚定不移地认为,上海是座非常不错的城市。它给我的第一印象和最初好感大概来源于高架桥、地铁、隧道等一系列市政建设工程。于是“人民”这个本来空洞的概念会突然变得伟大起来。而且完全有理由用“万岁”来修饰它。十多岁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父亲和哥哥把我们家住的牛圈房推倒,建起了四间上下楼的土房。那黄泥筑起的两层房子,在我们潘家湾也算是高层建筑。当许多贫下中农路过此地发出一片啧喷称奇之声时,我心中无不增添几分自豪感。感到父亲和哥哥是天下最能干的人,因为他们用双手垒起了全村最高的房子。这座土木结构的民间建筑在我心中一直没有逊色过,它使我们家平稳地度过了几十年辉煌傲慢的岁月。尽管那座房子早已用四千八百元钱卖给了别人,可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一座丰碑。但是一来到上海,我才真正发现父亲和哥哥只伟大了那么一点点雄心壮志,只有人民才是堪称伟大的。这使我重新理解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这句话的某些含意。

  让我最不明白最为叹奇的是江底隧道。真想得出来,上面车挤了就在下面挖个洞。再看徐家汇和人民广场的地下商城,给人一种掏空了的感觉。这简直伟大得叫人心惊胆战。当我们在感叹这些市政工程时,常常把上海与上海人联系起来。我们在共同喜欢上海的同时,又对上海人抱着一种偏见。而最不喜欢上海人的,是方经理。原因是上海人曾多次跟他过不去,他也一次次地在上海人面前受骗上当。而最不能容忍的是上海人的斤斤计较。在我们商贸公司里,营业员与顾客常常为一两毛钱争得面红耳赤。他们都是上海人,他们争起来就特别带劲。几角钱几元钱对北方人来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对上海人来说就至关重要。我们的两个法律顾问每月各发一千元工资,他们绝对在每月一日准时领取,早一天与迟一天的资金增殖率的差别他们可以精确到分。方经理最瞧不起上海人的就是这个。他曾专就这个问题向我请教,希望我从人文历史的角度来回答。我竟没有回答上来,或者说是回答不圆满。上海是洋人来中国最早最多的一个地方,租界和洋行的设立咄咄逼人。所有上海人面临的问题是吃饭问题,穷人那么多,必须精打细算才能过曰子。勤俭节约,自古至今都是奉为美德的。在中国,可能上海人在这方面做得最出色。于是一代又一代精明的上海人就产生了。人要精明,但不能精明过头,不能精明得叫人瞧不起。其实我们没有必要对上海人太苛刻,如果我们是上海人,可能也是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

  在我们所接触的上海人中,秦会平是最受欢迎的一个。这位留学生曾在东京呆过四年,学成归国不久,时值王主任带领一班人马在上海设立办事处。在单位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他毅然决然投资八十万元帮助企业渡过难关,他也就成了后来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执行董事。秦会平的这个举动在当时是富于冒险性的,但同时也表明了他看待事物的准确性,他的战略眼光和对我们的信任程度。当然他也得到了较好的回报。秦会平对于金钱不像其他上海人那样吝嗇,出手也蛮大方的。好多与办事处有瓜葛的打工妹刚来上海时,都是先住办事处,她们把办事处看成娘家,先在娘家过渡。秦会平总是领着她们到各个景点到处看,像导游那样按着一条固定路线带走一茬又一茬。他跟打工妹们直保持着亲密友好的关系。不久,秦会平就与汪涵涵恋爱了。这位初中毕业的汪涵涵能一举打败那么多的上海本土竞争对手,从而获得与秦会平的恋爱权,算是替众多打工妹们争了一口气。她以前对上海人也是有成见的,可自从恋爱之后就一改昔日口气了:上海人就是好,上海人是中国最好的人。方经理却不以为然,他眯起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上海的漂亮女人太少,二是汪涵涵命好。继尔阐述道,他第一次见到秦会平时,就觉得他是个非常出色的青年;第一次见到汪涵涵时,就觉得她是个很有福气的姑娘;第一次看到他俩坐在一起时,就觉得他们像一对夫妻。什么叫天造地设?秦会平和汪涵涵就是天造地设。

  秦会平和汪涵涵的恋爱大旗刚刚迎风飘扬的时候,在打工妹中就掀起了一层波澜。从陕西来了多少打工妹,这确实是个无法统计的数字。通过办事处登记注册并经常保持联系的大约有五百人左右。那些托关系、走亲戚和盲流加起来就无计其数。王主任就不止一次对她们说过,要以汪涵涵为榜样,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在上海找大学生找研究生找大款。要有更高的目标,要向教授们、博士们进军。反正你们走到哪里都得生儿育女,在上海生儿育女也不失为一桩乐事。他分析说,你们现在在外表上都有很好的基础,但要注重提高自身素养,掌握进攻艺术、策略和技巧。要坚决反对认识半个月就上床的行为,不要把自己不当人看。明知吃亏故意上当的话,本办事处将不负任何责任。那天王主任说毕就长扬而去了。

  大凡到上海来的姑娘们,一个个自我感觉都好,都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对职业都是挑三拣四。好像上海就是遍地黄金,她们在拾金砖的时候还要挑大的。小事看不起,大事干不来,这是她们的通病。越穷的地方越小的地方韵越是这样几次碰鼻之后,几次遭到骚扰之后,一边大i勇人不是东西,一边把勾引男人的话题公开谈论。“勾引”会在她们嘴中变成一个美丽的形容词。你会惊讶,以前一个羞于出口的贬意词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了经典。陈雪梅说,她就只想勾引别人,却没遇上别人勾引过她。刘山说,真想这样吗,我第一个上。

  那天刘山对我说,陈雪梅是需要启发和开导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钱、男人和感情。我想她和刘山有相似的婚姻经历,算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如果把他们撮合成夫妻,可能是很不错的。我这样说,刘山就笑,似乎还有那个意思。于是我就尽量给他们创造接触和交流的机会。那天小宋到办事处来,晚上住在陈雪梅那里,我就把刘山叫过去打扑克。这种娱乐方式跟进舞厅上酒吧没什么两样,它给我们的无聊时光带来兴奋和充实。我们可以在输贏之间放声大笑或破口大骂,用污秽的语言和词汇尽情地下流一回。我们是文化人,也晓得自己变得粗野了。以前我们说脏话时,还回避着那些年轻未婚女子们,后来才发现我们是自作多情,她们并不需要我们的净化和文明。我们的文明反而会带来极大的别扭和不自在,会叫人觉得我们不信任她们了。洗牌的时候,刘山对陈雪梅说,我觉得你需要找一个男人了。陈雪梅说,是呀,不然老是被窝里一个人。小宋问她想找怎样一个男人。陈雪梅说,首先要有钱,我是过惯了穷日子的。在上海穷了就没法过日子。小宋哼了声不再说话,低头揭牌。我说,感情还是必要的,光有钱有什么用?陈雪梅说,两口子在一起,光有感情有什么用?又不是天天在床上过性生活!累了从床上爬起来首先得喝饮料找吃的。刘山说,那你就去物色一个大款,让他把你包起来。陈雪梅说,行啊,老头子也行!陈雪梅胆大,一席话说得我们目瞪口呆。小宋顿时羞得涨红了脸,说,你说话怎么这么流氓!陈雪梅说,没结婚的人就没有这种感受。小宋红着脸看看我,牌也不打了,说自己正在受到严重污染。以后便很少到办事处来了。

  陈雪梅在陕西有个情人,也姓陈,是个满头长发的美术教师。比陈雪梅小三岁。他妻子是师范时的同学,教英语的,跟他一个学校。陈雪梅因单位的一次广告宣传活动,请他去帮忙,两人便一见钟情,开始了频繁的接触。陈老师是个喜新不厌旧的男人,两个女人他都爱。两人常常在汉江之畔相会,幽会的主题便是做爱。初尝甜头,彼此都很新鲜。陈雪梅向来认为,阅读男人是件充满风险又很剌激的事情,阅读别人的男人更是如此。当初,陈雪梅以各种借口从家里走出去,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毕竟是偷鸡摸狗的事。两天不见情人就闷得发慌,慌了就不顾一切。后来终于导致东窗事发。丈夫坚决跟她离婚。她二话没说,就办了离婚手续。陈雪梅来上海后,情人还来上海看过她。实际上陈雪梅在上海也不算很穷的人。按陕西地方标准发工资虽然只有三百多块,但每月要发一千五百元的生活补贴,加上其他一些什么费,每月两千元出头。吃住都不花钱,两千元零用和添制衣服还会略有节余。上海用钱是没有标准的。我见过那些一掷万金的大款,也见过那些细水长流的穷人。有钱多花没钱少花是我的消费原则。可陈雪梅不一样。她的追求目标都是高档的,她希望她的生活能与繁华的大上海相称。这可以为她的再婚打下基础。离异的女人已经属于易耗物品了,即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有未婚的丑女人那样引人注目。这是世俗的偏见,可男人就讲究这个。要将易耗品变成耐用品就需要很大的物质投人,就需要很多的钱。蒸气磨面要钱,高档护肤品要钱,健身器材要钱,化妆品要钱,高档服饰要钱。女人的高档生活就必需用金钱来包裹全身,包括细小的连肉眼都看不见的毛孔都要金钱来填充。这就需要拓展财源。陈雪梅是大权在握的。她手上有五个帐户,动辄就有一两千万元资金,作为总会计,她随便贪污几十万元钱也许神不知鬼不觉。但她从来不曾干过这类勾当。她忠于职守,一向为大家所称道。手上管着大笔资金而自己所得到的不过两千来块,反差太大就有些不平衡。这就得想办法。那段时间陈雪梅每天都要喝几瓶饮料,聪明的商人在易拉罐的体内印有各种数字,可以摇奖,多者可达五千元。奖金刺激着人们的购买欲。花三元钱去碰五千元钱的运气是消费者的基本出发点。陈雪梅一改往日饮茶的习惯,疯狂地购买。她不是为了买饮料而是为了买拉环,每天都要无偿地向我们提供几瓶。她把拉环一拔就放到我们面前。刘山保持每天喝三瓶以上的速度,碳酸水在肚子里发酵之后弄得满屋都是碳酸嗝。陈雪梅将积累的拉环用线绳穿起来,好长好长一串,挂在办公桌旁的墙上,像一串旧时的铜钱,稍稍一动就当当直响。她渴望那串拉环会突然冒出一个五千元的数字。

  为了证实自己是否获奖,陈雪梅成了《新民晚报》的忠实读者。《新民晚报》每天公布一次摇奖号码。她准备了一把小剪刀,是专门给《新民晚报》开天窗的。凡是与奖金奖品有关的广告她从不放过。后来,当陈雪梅把全部拉环扔进纸篓时,给我们展现的是一张虚幻的脸,脸上挂着失望之后的平静。

  如果说那天晚上打牌陈雪梅所说的话都是放肆的玩笑的话,那么在后来的生活中她正把玩笑变成现实。这个转变当然是十分可怕的。这种转变的最初苗头是她经常到一个姓姚的老总那里去,姚总也经常有电话找她。这姚总大约有五十多岁,在上海有一个工程公司,以前跟我们单位发生过业务联系。姚总家住南京,公司打着国营企业的牌子,实际上是私人包工头。从那中等个子的身坯上看得出他年轻时候的英俊潇洒。走路一悠晃的,后面跟着一位肥胖的女秘书。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春心不老的家伙。我们单位好几个人都有他的名片。陈雪梅第一次跟他取得电话联系,就是我给她提供的电话号码。姚总住在浦西。每次陈雪梅从浦西回来就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不久就发现她经常在浦西过夜。首先发现这一秘密的是方经理。有天他六点多起床,跑到浦东南路看到陈雪梅正下公交车匆匆而归。她平时一个人住,晚上出去清早回来也没人发现得了。晚上,当方经理把他发现的情报通报给我们时,刘山首先表现出愤愤不平之意。他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说,他妈的我就不明白,陈雪梅年纪轻轻人又漂亮,什么人不能找,偏要找个老头子!方经理说,你生什么气!人家闲置的时候你不闻不问,别人占了你又不满。你早点下手不是没有姚老头子的份了吗?刘山在床上点支烟,深深地吸一口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要找的是妻子是爱人是老婆,不是婊子!

  陈雪梅对自己实行经济体制改革,使肉体向市场化迈了一大步。这是我们任何人都没估计到的。为了弄清真伪,刘山非要我去向她打探不可。我对刘山说,你怎么能让我打听这种无聊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他说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尽管是有些无聊,可无聊的日子打听无聊的事也名正言顺。我说法律是保护隐私权的。刘山说,法律在保护隐私权的同时,也包庇了一些丑恶现象。

  当我跃跃欲试地走进陈雪梅房间时,忽然想到受人之托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我无法摆脱角色本身所具有的丑陋和猥琐。我没有考虑它有任何目的和意义。因为姚总和陈雪梅之间的任何事情都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极力选择着适当的口气,以开玩笑的方式问她是不是找情人了。陈雪梅的坦白使我惊讶。她说姚总勾引了她,她也勾引了姚总。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是这样造的,男人离幵了女人,女人离开了男人都会心慌。她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就不行。我说,你找个老头子,满意吗?她说,老头子有老头子的好处,知道自己老了就晓得怜香惜玉。她向我展示一枚闪亮的钻戒。我问她有没有吃亏的感觉。她说没有。她说其实这种事吃亏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男人付出了体力还付了金钱。我问她有没有感情。她说没有,将来也很难说。

  我把我打听到的可靠消息告诉给刘山后,刘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她以前对我有那个意思,我没答应她,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在红尘中经受熬煎,她终于熬不住,露出真相了。我是吃过骚女人亏的,怎么又碰上一个?这世界,难道就没有好女人了?

  刘山开始了他失眠的历史。晚上我和方经理都睡了,他还要看书。明明亮亮的日光灯晃在眼睛上弄得我和方经理都睡不着。方经理率先提出了抗议。刘山也没法,只好去买个小小台灯吊在床头上,将一束灯光牢牢控制在枕部范围。他说失眠之后看书很好,平时还没这份心思。方经理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最好是一觉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实我们身上都有个失眠的历史。失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二天早晨起不来,影响上班。

  刘山连续数日的迟到引起了王主任的注意。王主任是个好人,年轻人睡点懒觉他还是能够理解的。问题是来人谈业务的时候,身边没有个端茶递水的人也不像话。在老总们的业务交往中,秘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道具。没有道具,架子就搭不起来。有天清早一上班就来了客人,王主任问方经理刘山怎么搞的,不知方经理说了些什么,王主任让我把刘山叫起来。刘山下楼时还在揉眼睛,嘴角上留着一团牙裔沫子,脸上残留着明显的昨日陈旧的气息。我原以为王主任要批评他一顿,不想王主任笑眯眯地说,刘山啊,可以为女人睡不着,但不能为女人怄气。如果让女人摧垮你的精神,那就太没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