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在南京路上和小宋勾肩搭背的时候碰见大宋的。那天晚上南京路的灯光特别亮，特别亮的灯光故意夸张着每个行人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飘忽不定的神色。许多人在平淡的喜悦中掩藏着丢了东西又要把它找回来的窃想。我第一次到南京路时就有这种感觉，以后每次到这里来它便会突然袭来挥之不去。我相信了这条被称为东方巴黎的街道有如此迷人的魅力。它的异国情调统一规划和调整着人们的心态并将它写在脸上。上海人真聪明，专门设一条南京路来掏外地人的腰包。上海人用不着经常到这里来，新鲜感对于他们来说早已失去。而对外地人来说，南京路会给他们带来全新的感受和值得纪念的意义，甚至是骄傲和自豪。他们会细心地品味这里的一切。回去之后便向别人吹嘘到南京路去过。花花世界红灯如昼。在这样的环境中遇上大宋，会突然改变我的个人观念，会突然使我觉得我们所谓的大世界大上海实际上这么小。怎么不小心就碰到一位熟人。

　　那个时候我和小宋正得意忘形地从华联商厦往外走，大宋用她锐利的目光抓获了我们。其实大宋也是无心的，她对南京路上的人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路以及路上所展示的花花世界。大宋说她突然决定到上海的，因课时安排问题跟校长吵了一架，可能还骂过平时少用的脏话，于是就逃之夭夭了。作为台柱子，平时大家相处友好，只有吵一架才能横下一条心。她向来认为艺术学校是埋没人才的地方，每月三百多元的工资，就像写了卖身契一样把自己卖给了公家。从此让你动弹不得。现在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是没有多少穷人的，她的同学靠卖假嗓子也能嫌钱，可大宋却一直囊空如洗。一气之下就来到了上海。

　　大宋是应朋友之遨来到上海的。朋友叫胡悦，父母都是上海人，以前在陕西工作，胡悦一直跟父母在一起。后来父母调回上海了，他就来到了上海。他叔叔是某区政府副区长，在上海很有些关系的，胡悦一家人能陆续回沪，也就全靠他叔叔这棵大树。胡悦的出色表现，使他在短短三年内一跃而为总经理。几年来他一直跟大宋保持着书信联系，曾有意无意地遨请她来上海。也许是一些客套话，大宋真的就来了。为了暂时落脚，有个吃饭的地方，胡悦把她安排在他的公司当营业员。

　　胡悦的公司也在南京路，从华联商厦过去只有三站。大宋住在南京路的一条深邃的弄堂里。以前是仓库，现在公司规模扩大，为了解决外来妹的居住困难，就把原来的房子稍稍作了些整修，将大房隔成小间。其他都是四个人一间房，大宋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一人一间。大约有十五平方米左右。这十五平方米对上海外来妹来讲，也标志一种等级。大宋是想在她上班之后告诉我的，这样可以给我一个惊喜，但没想到我们会不期而遇。

　　大宋是小宋的姐姐，叫珍珍。她比小宋大半岁。这个年龄结构构成了她们个人档案和家庭档案中最核心的秘密。这个秘密恐怕在局外人中只有我最清楚。我曾经为知道这个秘密产生过骄傲自满的情绪。稍明事理的人就会破译这个密码:她们不是同母所生。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在半年之内连生两胎的，天才也不行。十月怀胎九月分娩的规律至今没有人违反过。违反就意味着失败。所以她们的年龄只能追溯到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晚上。大宋的父亲原本是搞历史的，因“文化大革命”期间文史馆垮了，下放到乡革委会当文书。他手上掌握着全乡人民结婚离婚开证明的大权。一天中午，一个年轻女子要在乡里开一个证明到供销社买两斤猪肉，老宋一边写证明一边瞅这位女子的脸部，当他看到对方肌肤娇嫩、胸脯高耸很讨人喜欢的样子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国家干部和共产党员，就在证明上写了十二斤肉，远远超出了规定标准。其难度相当于现在乡政府报建一个重大建设项目。那女子自然感激不尽，觉得老宋是个好人，后来三天两头往乡里跑，左一个宋文书右一个宋文书叫得亲热。那时妻子刚怀上大宋，为了保护胎儿，对房事实行限量供应。在这个男人的危险期里，老宋这一关没过好。一个春风轻拂的晚上他跟那个姑娘发生了关系，而且没多久她就怀孕了。那时乡里没有避孕和打胎措施，种瓜就得瓜，种豆就得豆。于是就生下了小宋，当个私生子养起来。在大宋两岁的时候，四川达县市传来霍乱狂疾，她母亲染上恶疾一命归天。小宋她妈嫁过来时，小宋三岁多，大宋刚满四岁。老宋虽然犯了错误，但他根红苗正成分好，只写了一千多字的检讨就把他的全部罪过抵消了。再婚之后反而成了美谈。不久他就返回城里，还给小宋母女俩转了户口。这个秘密直到两姐妹大了，父亲才道出原委。姐妹俩这才明白，在改革开放之前，父亲已经擅自开放了。

　　这个家族史中一段隐秘的爱情插曲，大宋是在我来上海之前告诉我的。那是一个夏天。我还在方志办公室完成最后一部方志校释任务，第一部方志校释重排本业已出版，我得了五千元稿费之后，请大宋吃饭。她在艺校教声乐之余，还在市里兼了五个孩子的钢琴教师，这是她教学生涯最红火的时候。我告诉她准备到上海办事处工作时，她还有些惊讶，一个学历史的到上海干什么？我表明我不是赶大潮去打工，而是出去工作，是工作上的变动。国家拨薪水让我们在上海花。既然有到上海工作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人挪活树挪死，我再不挪挪，在那些故纸堆里自己就要变成古书了。大宋说，你先走一步，我跟着来。当时我还以为是一句玩笑，谁也没当真。可没想到我们真的就在上海滩见面了。

　　大宋、小宋长得极为相像，完全是一个底版复制下来的。两人自幼感情不错，像一对同性恋者，见面就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我坐在一旁自责。我不明白我和小宋在华联商厦就怎么糊里糊涂拉起了手，这可能与我们在楼上买衣服时服务员误以为我们是夫妻有关。我们把服务员的错误推进了一步，下楼后我还将错就错地挽住了她。她对我的举动没有做出不悦的反应，或许她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走出华联商厦大门的前夕，我们开始勾肩搭背了。尽管大宋发现后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可以肯定她心里还是格登了一下。

　　这一天是我近段时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大宋的到来汹涌激荡地碰撞着我的兴奋点。我善于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我想我今后不会再那样孤单了。我把我的高兴告诉了刘山，刘山说，好事都让你们占了。什么时候好事才能轮到我头上呢？他又瞀告似地对我说，不过你也得当心点，上海不是别的地方。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到上海，争夺的人多得很。能不能发扬成绩扩大战果，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说，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的，上海会保佑我的。刘山说，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