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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作者名:高和本章字数:3985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01
我很小就从我爸爸那儿听到过这样一句老话: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长大以后,我知道,这句话是中国哲人老子的名言。我还听我爸爸念叨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长大以后,我也知道了这句成语的出处,这是《淮南子。人间训》中的一个典故。我爸爸是个只读了两年私塾的半文盲,我不知道这两句颇有文化品位的成语他是怎么知道的。
当我在日本,经过数年血泪挣扎,总算可以立足的时候,跟我爸爸一样,我从国内接来了我的弟弟。然而,正是我把弟弟从国内接到了日本,却让我从另外一个意义上失去了弟弟。这个时候,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我爸爸当年承受的对命运的愤满、无奈,理解了爸爸说那两句成语的背后,背负的是一生难以抒解的巨大伤痛,和一生都无法抹灭的遗憾。
叔叔身体羸弱,从小不但远离了母爱,还要遭受后母的冷遇和虐待。我爸爸去接我叔叔的时候,叔叔已经十四五岁了,却仍然长得象个营养不良的小孩。这让我爸爸心碎,他在家的时候,我叔叔过的日子就已经很悲惨,他不在的日子,叔叔怎么活下来的,他无法想象。唯一的好处是,爷爷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说服了后母,坚持让叔叔上学读书,所以,叔叔的文化程度却比我爸爸高了许多。
到家第三天,我爸爸就带着叔叔离别了故乡,踏上了返回沈阳的路途。那个时候交通非常落后,从山东到东北,有海路、陆路两个选择,海路相对舒适一些,也近便很多,费用却高,我爸爸根本负担不起。陆路费用低,因为主要靠两条腿走路,即便乘车,也只能一站一站的换乘长途马车。我爸爸选择了陆路。他们俩一路上经受的颠簸饥寒之苦,我爸爸后来用这样一段话轻描淡写:你叔叔一路上不断线地喊冷喊饿喊累,你爹我又没钱一路坐车,只能走一段坐一段。后来经过天津的时候,看到大街上有撂地摊卖艺的,你爹我受了启发,也跟着撂地摊打拳,赚几个钱,跟你叔叔我们哥俩就靠着你爹一路撂地摊卖艺,熬了两个多月,总算回到了沈阳。
到了沈阳,我爸爸带着叔叔到了洪师傅武馆,却见武馆大门紧闭,冷冷清清,没了往日的活气儿。我爸爸费半天力,才算砸开了武馆的大门,看门的他也不认识,是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人,他开门时候脸上流露的惊恐和紧张,让我爸爸大为惊讶。
“你是谁?干哈的?”
我爸爸也反问他:“你是谁?干啥的?洪师傅呢?”
一句洪师傅,证明我爸爸是友非敌,那个人紧绷如鼓的脸顿时松弛了:“洪师傅有急事离开几天,你是干嘛地?”
我爸爸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姓许,山东许,是给洪师傅打更的,就在这儿住,回家接我弟弟刚刚回来。”
那个人一听我爸爸这么说,马上如释重负:“你就是那个打更的山东许啊,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我爸爸带着我叔叔进了武馆,那个人连忙又把大门关上,不但拴上了门栓,还又从旁边抱过来一个顶门杠,死死地把大门顶住,这才跟着我爸爸回到了我爸爸住的房子,告诉我爸爸:“好啊,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洪师傅可能过几天才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
我爸爸惊问:“洪师傅出什么事了?我那些师兄弟呢?”
过去,这个武馆非常兴隆,即便洪师傅有事不在,师兄弟们也会热热闹闹地练武较功,或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瞎吹胡聊,现在却是这么一幅冷清、空寂、破败的样子,这让我爸爸错讹,他才仅仅走了不到两个月啊。
大汉说了声:“不用问我,你住下就明白了。”说罢,背了自己简单的包袱,竟然不从大门走,飞身跃上围墙,然后又爬上屋顶,消失在屋脊后面。
我爸爸面对这个局面呆立在那儿,捉摸不定还该不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看样子,肯定发生了大事,不然,洪师傅那么一个在东三省武道上赫赫有名的馆主,绝对不会扔下半生心血操持的家业,把武馆托付给刚才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局外人留守,自己一跑了之。我爸爸这个时候已经确信,洪师傅绝对不是外出办什么事情,而是逃跑避祸去了。
后来我爸爸才知道,他不在期间,洪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到沈阳大剧院看戏,坐在楼下的普座上。楼上的包厢里有人喝茶的时候,不知道嘴露还是腮帮子长洞洞,茶水滴到了楼下,刚好浇到了洪师傅大徒弟,我爸爸大师哥的脑袋顶上。大师哥愤愤然,起身朝楼上吼,楼上的人给他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话的内容是道歉,听在耳朵里却很生硬,不像道歉,反倒像嘲弄。这一下大师哥和其他几个师兄弟都不干了,站起来破口大骂,楼上的也被激怒了,索性把茶壶里剩下的茶水一古脑地泼了下来。这一下连洪师傅也动怒了,跳起来带着几个徒弟就上了包厢,接下来就是一通混战。开打了,双方连骂带打,这个时候洪师傅他们才知道,对方是一帮日本人。日本人极少到戏园子看戏,因为语言不通,他们看不懂,所以洪师傅他们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是日本人,所以说中国话才能那么生硬、怪里怪气。
那个时候的中国东北人,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基本上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遇到不平,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老祖训,遇到日本人耍蛮,通常采取的办法是一跑了之。可是现在双方已经动上了手,又都动了火,也就顾不上细想日后会有多大的麻烦,先找个眼前的痛快再说,那几个日本人肯定不是洪师傅跟他徒弟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还有一个被不知道哪个徒弟一个窝心腿踹到了楼下,掉在楼下的普座上痛苦地哇哇惨叫不休。
日本人看到不是对手,连忙扯呼,洪师傅他们知道对方是日本人了,也不敢过于纠缠,放过他们,也赶紧开溜。回到武馆,师徒几个惴惴不安,不知道那些日本人是什么来路,会不会惊动日军宪兵队,到武馆来找麻烦。如果惊动了日本占领军当局,那麻烦就大了,最低限度,武馆肯定要被查封,抓人蹲笆篱子也是躲不了的灾难。
到了这个份上,洪师傅和几个打架的徒弟只能暗暗祈祷,指望那些日本人不知道他们的路数,同时做好了随时扯呼的准备,不行就跑到关内去另谋生路。过了几天,风平浪静,平安无事,他们暗叫侥幸,看样子那帮挨揍的日本人并不知道他们的来路,所以也就没办法找他们的后账。当时他们最怕的是占领军官方出面收拾他们,他们却不知道,那几个日本人是开拓团的次郎、三郎之类的野狗,他们自己进到城里打架惹事也为官方不容,所以并不敢找官方告状。可是,毕竟被痛揍一顿,而且是被中国人揍了,憋在心里的窝囊气怎么也得发泄出来。开拓团里不乏日本的柔道、剑道、空手道高手,听到哥们在沈阳的大戏院里被中国人揍了,尤其是听说打人的中国人都身负武功,便把这场市井斗殴上纲上线,把一场偶发的打架,看成了中日两国技击水平高下的比拼。输了的一方,当然不会服气,四处调查那天晚上打人的那帮人的路数。
很快,他们就查清楚洪师傅他们一帮人是洪家武馆的人,便跃跃欲试,要踏平武馆,给日本的技击争个名誉。既然是武道上的竞争,他们倒也讲究武道规矩,没有惊动官方,也不敢惊动官方,日本官方一心想把东北全境变成他们事实上的一块殖民飞地,建设哪怕是表面上的王道乐土,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社会治安问题,也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韩国人,只要敢公开闹事,一概严惩不贷。因而开拓团的武士们倒也不敢惊动官方,他们也知道,如果公开斗殴,官方出面,自己打到人家门上寻衅,很可能不会得到官方多大的庇护,甚至可能因此受罚,被收到军队里派往华北前线打仗。
开拓团里的武士们决心自行解决,他们有充分的自信,打败中国武士,为日本武道扬眉吐气。洪师傅他们还在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躲过了一场灾祸的时候,人家却寻上门来了。那些开拓团的武士们并没有像市井流氓那样一哄而上乱砸乱打,他们采取的是正规的比武规则,先是派一个信使上门拜访,毕恭毕敬的鞠躬致礼,然后就要求跟武馆“交流”武技,谁赢了,这家武馆就归谁,败了的一方还要在沈阳最繁华的东大街十字路口连跪三天,向获胜一方谢罪。
信使把信件交给我爸爸的大师兄,然后深深连鞠三个躬,转身昂然离去。日本人的特点就是,行为举止极为礼貌,言谈吐语极为文明恭敬,然而礼貌和文明恭敬绝对不耽搁他们的豪强和霸道。
洪师傅他们面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他们深知,惹上了开拓团的日本武士们,对方不占上风是绝对不会罢手的。中国人讲究的是见好就收,日本人讲究的是绝杀全胜,这从给洪师傅他们的战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日本人胜了,不但洪师傅的老本得拱手送给日本人,还得在沈阳最繁华的地界公开谢罪,那样一来,洪师傅今生今世就别想再在武道上混了。让洪师傅他们最为担心的,还是官方的插手,如果仅仅是武界争强好胜,最不抵也不过就是武功招数上的胜负而已,输了,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而且根据他的武功造诣和徒弟数量质量,他自信胜算的把握还是很大的。为难的是,如果官方出面,把这场比武当作治安事件处置,他们不被枪毙,后半生也得在笆篱子里度过。
信使走后,洪师傅就陷入了大祸临头的慌乱之中,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向张少帅和蒋总裁学习,把半生家计扔下,一走了之。想当年九一八事件的时候,驻扎在沈阳周边的东北军有十六万人,日本关东军不过一万六千多人,这么悬殊的力量对比,张少帅都能借口蒋总裁下令不抵抗,扔下供养他们父子的东北父老乡亲一走了之,他区区一介武夫,有什么扔不掉的?于是他解散了武馆,临时在大街上拽过来一个长得有点威风的流浪汉,给人家塞了十五块金元券,谎称自己要带了徒弟们出去办事,让人家给他看门,然后带着几个徒弟夤夜逃跑,一溜烟的跑进关内,躲到了河北沧州武林同道家里,想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之后,再偷偷潜回沈阳以谋东山再起。
洪师傅跑了,武馆闭门谢客,开拓团的武士们上门比武,却吃了闭门羹。他们并不趁虚而入,打砸抢烧,就是每天轮流在武馆外面叫嚣挑战,用这种举动羞辱早已跑到河北躲猫猫的洪师傅,宣示大和武士的威风。被临时征召过来看大门的流浪汉还真不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敬忠职守,尽管每天门外日本武士耀武扬威,叫嚣不停,他吓得胆战心惊,却也没有像洪师傅那样一跑了之,躲在院子里盼着洪师傅早日回来,他也好交差。
我爸爸带着我叔叔从山东回来,懵头懵脑的一头栽进了武馆,那个流浪汉可算是有了接班人,二话不说把差事扔给我爸爸,自己也终于解脱,避开了这摊儿大麻烦,一溜烟的跑回大街上继续逍遥流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