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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作者名:高和本章字数:4414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01
我曾经多次向我爸爸提出要求,要学那一套练气运气的法门,我爸爸拒绝了。他告诉我说,他这一生中,浪迹江湖半辈子,遇到的奇人异事也不少,可是遇到这位老爷子,却是最为幸运的奇缘,至今想起来,老觉得那不是真事儿,就像一场梦。
“老爷子教给我的法门,我实际上学到的不到十之二三,不是爸爸不教给你,而是爸爸实在没本事教。那套功夫不但要熟知口诀,而且要有师傅手把手的护持,身气相联的授气贯通筋脉,没有达到五成以上的功夫,轻易给别人教那套功夫,不但教不会,搞不好走了偏道邪路,还能把人给废了。再说了,我已经给老爷子起过誓,绝对不私自传授给任何人,我怎么能自食其言呢?”
至今我也没学到爸爸那套气功,不过,我爸爸在传授武功的时候,历来极为重视练气运气,所以,虽然我没有运用气息融汇各种武功套路,从而在运用不论什么武术招式都能出神入化的能力,却也在爸爸的指导下,练成了硬气功,并且依靠这一套硬气功,最终在日本站稳脚跟,打开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从那以后,我爸爸每当搞到了老袁家馅饼,就在洪师傅武馆的墙上画个圈圈,老爷子当夜就会到棋盘山上。棋盘山,是我爸爸和老爷子联络、习武的地方。我爸爸按照老爷子的指点练功的时候,老爷子就在一旁心满意足地吃馅饼。老爷子嘴特刁,就爱吃老袁家的馅饼,换了别家的,他一嘴就能吃出来,然后就骂骂咧咧地说我爸爸不地道,用假路数来懵他:“狗小子,下回再用这种冒牌货糊弄我,小心我也用冒牌货糊弄你,看看咱们谁吃亏大发。”
练武再苦再累,我爸爸乐此不疲,乐在其中,因为,他一生最大的两个奋斗目标最终都要靠武术来实现:一是建一家像洪师傅那样的武馆,二是把我叔叔接到身边,让他的弟弟不再受后妈的虐待,过上安逸的好日子。这两个人生目标,对于我爸爸当时来说,远在天边,距离并不比仰头望月近多少。而他面临的最现实、最为难的还是馅饼问题。我爸爸在井口家帮工,那是没有工钱的,人家只管吃喝住宿。除了井口家,我爸爸又没有地方可去。他曾经给洪师傅说过几次,想换个能挣钱的地方,洪师傅却说他还小,在井口家长两年,能干活了再说。
我爸爸是一个饿死也不愿意求人的主儿,为了能有买馅饼的钱孝敬老爷子,尽快提高自己的武功,能在武道上扬名立腕,给开武馆创造条件,硬着头皮向井口提出了要求,希望井口能够多少给他几个工钱。井口告诉我爸爸,他并不是给不起钱,也不是小气舍不得,而是根据法律,如果给了我爸爸钱,那就算做雇工,我爸爸还没有满十六岁,雇用童工就是犯法。而现在我爸爸在他们家帮工,只管吃住,不开工钱,就不能算雇工,也就不违法。
“等你到了法定年龄,可以上工了,我给你联系铁路上的活。”井口先生这样安慰我爸爸。
面对井口这种说法,我爸爸非常无奈,却又不能就此离去,因为,按照他的年龄和在沈阳的关系,离开了井口家,他很可能成为冻饿而死的路倒。我听爸爸讲述这段过程的时候,心里对那个井口充满了仇恨,我认定他是找借口残酷剥削我爸爸。我爸爸却一口咬定,井口绝对不是那种人,他的确是一个遵章守法的好日本人,就是脑子死性了点,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会变通、取巧,想方设法地绕开不让走的道儿,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法儿都敢使。
直到多少年以后,我到了东京,接触了更多的日本人,基本了解了他们的习性,回想起我爸爸嘴里的井口先生,我才理解了,他确实说的是真话。日本人,就是那么一种人,只要上面有明文规定让做或者不让做的事儿,绝对会不走样的遵守。就像他们过马路,规定了红灯停,绿灯行,即便大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台车,只要红灯亮着,他们就耗时干等,绝对没有人变通、取巧,趁机横穿过去。
井口先生看到我爸爸满脸失望,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以后,递给我爸爸一张南满铁路的通行证,告诉我爸爸,有空了,我爸爸可以用这张通行证,进到机务段里边,到机车上煤卸煤渣的地方,捡煤核换钱。那样,他就不违法,我爸爸也不违法。这就是日本人做事的方法,就像他们禁赌非常严格,可是只要在这间房子用钱换了筹码,到另外一间房子玩老虎机、斯罗多,也就是俗称的“扒金库”,输了的拍屁股走人,赢了的回到另外一间房子用筹码换钱,那么,赌博就不是赌博,而是娱乐,就是合法的了。
捡煤核的大都是妇女孩子,有的是拿回家自家烧,有的是卖给铁匠铺子或者其他需要热能高的铁件加工厂。煤核就是经过高温以后,没有燃烧完全的焦炭。焦炭的发热量大大高于煤炭,所以一些炼钢企业专门有焦炭厂,先把煤变成焦炭以后,再用在高炉里炼铁炼钢。焦炭也是铁匠铺等等需要高发热量煤炭的买卖最喜欢的燃料,即便是自家用,也比煤好,烟少、好烧,可惜就是数量少,价格高,一般人家谁也不会花那么大的价钱买焦炭烧,只能从机车清下来的煤渣堆里拣一些零碎。
由于南满铁路机务段属于重要交通枢纽部位,日本人管得非常严格,没有后门关系,拿不到通行证,绝对进不去。所以能到那种地方的煤渣堆里捡煤核的,都是机务段内部职工家属。从那以后,我爸爸每天把樱子送到学校,就背着筐,拿着铁丝耙子,跑到机务段的煤渣队捡煤核,等攒够了一筐,就拿到街上找铁匠铺换成金圆券。
攒够一筐煤核大约要一个星期,一筐煤核换的金圆券,可以买三张馅饼。到太原街老袁家买了馅饼,我爸爸就跑到武馆的墙上画圈儿,当天晚上就能和老爷子在棋盘山会面。按照这个频率计算,我爸爸那个时候,每周可以跟老爷子学一次功夫,就跟师傅练武而言,这个频率刚好。
我爸爸跟老爷子学的功夫,全都在运气上,老爷子从来不教他武功把式。我爸爸曾经问过他,老爷子说,我爸爸学的七星螳螂拳、梅花拳、太祖长拳,包括七节鞭等器械,已经够繁杂了,再学,等于往身上贴膘,看起来肉挺多,实际上是花架子虚胖子。现在要实现的目的就是,以气为骨架,把那些贴在身上的膘都变成力道不尽的筋肉,以气为骨干,把那些贴膘一样的武功套路融会贯通,成为身随意动、随心所欲的本能。
“你别多问了,就老老实实一个字:练,练成了,现在那些武功套路在你身上就能变成飞花伤人、草木杀敌的真功夫。”
这段话是当年老爷子对他的谆谆教导,后来我爸爸让我练硬气功,这就又成了他叮咛我无数遍的言语。
说来也怪,他跟着那位世外高人老爷子练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武馆里考教武功的时候,马上高人一等了,没人能收拾得了他,他收拾谁都变得轻而易举。就连洪师傅,亲自跟他过招的时候,他如果按照老爷子的训练运上气,几招就能把洪师傅打个落花流水。不过,他怕真打败了洪师傅,让洪师傅丢脸,如果那样,按照当时的规矩,洪师傅的武馆都开不下去了。所以,每次洪师傅看到我爸爸把他那几十上百个徒弟一个个拾掇得狼狈不堪,亲自下场考教我爸爸的时候,我爸爸就赶紧收势嗫气,跟洪师傅纠缠一阵之后,假装败北,给洪师傅留个面子。
洪师傅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其中的猫腻,可是话又不能说白了,说白了,谁都不好下台。有几次,洪师傅个别拐着弯问我爸爸有什么境遇,是不是又拜了别的师傅,我爸爸不善撒谎,又不能说实话,就不吱声。洪师傅也就明白了,不再多问,却也不再给我爸爸指点功夫。有徒弟追问我爸爸为什么武功进界那么快,洪师傅就用“从小就练七星螳螂拳,根底扎实,又能吃苦”之类的话头搪塞过去。
不但武功精进,就连身体也发生了变化,过去寒冬腊月我爸爸爬到煤堆上捡煤核的时候,冻得手像高粱面窝头,又红又肿,裂开的口子活像孩子的小嘴。夏天在酷日的烧烤下,捡上一个时辰的煤核,就汗如雨下,口干舌燥,头晕脑胀。现在冬天捡煤核,天再冷,身上也不会像过去那样难忍难禁的打寒颤,手也不再红肿开裂。夏天再热,出上一身汗,身子却不会感到疲乏,更不会头昏脑涨了。
我多次问过我爸爸,他练的那套气功,到底是什么功夫,我爸爸却说不明白,因为老爷子从来没有给他交待过,就象从来没有交代过他的姓名一样。
“也许是少林的达摩易筋功吧,我隐隐呼呼好像听他提到过少林达摩易筋功这个说道,我那个时候小,也不懂,问他也不说。”我爸爸这样给我解释。
倏忽几年过去,我爸爸终于到了能够打工赚钱的法定年龄,我爸爸没提及,井口先生倒没忘记自己的承诺,主动帮我爸爸联系到南满铁路机务段当了上水工。上水工虽然没什么技术,可是学徒期短,半年就能出徒,一出徒就能挣八个金圆券。问题是,上工之后,我爸爸就不能再在他们家干了,一来我爸爸已经成年,再在他们家出来进去,他们家老婆女儿很不方便。二来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有了正式工作的人,应该有自己的住处,再在别人家里混着住,也是很不体面的事情。所以,我爸爸就搬到了洪师傅的武馆里,白天上班,晚上给武馆打更看门,洪师傅也不亏待他,每月给他两个金圆券。
上水工仅仅是个工种名称,实际上工作绝对不仅仅是给机车上水,要干的活非常多,除了上水,还要维修保养上水设备,清理打扫机车,清扫轨道和水池,给机车上煤清炉,反正就是一句话,只要上班,就不能有闲着的时候。我爸爸仗着有武功练出来的好身板,干活不怕累,也不怕脏,
虽然不在井口家当小杂役了,可是井口就对我爸爸一直不错,所以我爸爸一有空,还是会过去看看他们家有什么重活、脏活帮着干。井口的夫人奈子非常感谢我爸爸,也经常留一些自己做的日式点心、饭团、饭卷给我爸爸吃。那个年代,日本人对东北的统治非常严酷,普通中国人不准吃白米饭,只能吃高粱米、棒子面,谁吃了白米饭被发现,要扣上“经济犯”的帽子,罚作劳役。能不时吃上一口白米饭做的饭团、饭卷,对于我爸爸来说,不啻于过年。
闲聊的时候,奈子也会叹息,说我爸爸过去在的时候,没觉得家里有多少事情,他现在不做了,才发现,家里头的琐事实在多得不得了,光是每天给井口先生送饭,就没有合适的人,还得奈子亲自去送。那个年代的日本人男人在单位上班,轻易不会吃外边的饭食,或者是从家里带,条件好一些的就由家里人做好了送到班上,这也是一种身份和经济条件的象征。
奈子提到这些事儿,我爸爸心里一亮,蓦然想起了远在老家山东的弟弟,于是马上给奈子推荐,想把弟弟接过来,像自己一样,先在井口先生家里帮工,也不要工资薪水,有吃有住就成,等过几年长成人了,再找个工作,弟弟也就算独立了。
奈子想当然地认为,我爸爸的弟弟肯定也跟我爸爸一样,身体健壮,吃苦耐劳,为人厚道,马上一口答应了我爸爸。我爸爸高兴坏了,把弟弟带到自己身边,照顾弟弟过好日子,一直是我爸爸的人生目标之一,过去想起来就觉得这个目标犹如天边的月亮那么遥远,现在立马就能实现,我爸爸连坐都坐不住了,回到机务段,立马请假回家接弟弟。
管他们的日本工头知道我爸爸跟高级工程师井口一家的关系,加上我爸爸干活肯下死力,又有眼力架儿,非常中意我爸爸这个中国劳工,便准了我爸爸一个月的假,让我爸爸回山东接他的弟弟。
我爸爸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他当时急着回家接弟弟,走得太匆忙,没跟老爷子打个招呼,当时脑子里倒也闪过跟老爷子说一声的念头,临了却怕耽误工夫,直接走了。更遗憾的是,他这一趟兴高采烈的旅程,实际上是另一桩悲剧的序幕,如果他早知道事情最终会是那样一个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结果,他说,打死他,他也不会千里迢迢把弟弟从山东接到东北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