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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作者名:高和本章字数:4068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38
不知道樱子回家以后是怎么给家里人说的,从那以后,我爸爸在井口家的处境大为改善,井口对我爸爸亲切了许多,有空了还会问问我爸爸的家庭情况。井口的妻子奈子是一个日本式的贤妻良母,为人温顺、善良。也许因为没有男孩子,潜意识里对我爸爸有点母性情怀,从那以后,不但对我爸爸更加和善、宽容,而且还经常把她专门给孩子和井口先生精心制作的小点心分给我爸爸一份。
除了在井口家里境遇的改善,还有一大机遇,我爸爸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机遇需要聪明的大脑追寻一个问题:那就是,井口先生怎么知道樱子和他被宪兵抓到了宪兵队。可惜,我爸爸除了学武术聪明,大脑比起同类的孩子来,并没有特别的优势,所以他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爸爸伤势养好之后,恢复了每天早上练武的习惯,那天他正在扎马步的时候,井口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屋去拿了一页纸给我爸爸,告诉我爸爸,那天有一个老先生到他们家报告消息,说是他们家樱子和我爸爸让宪兵抓走了,还留了一张画,让井口转交给我爸爸。
原来,就在他和日本人打架的时候,一个老爷子在不远处观望,后来看到他被日本宪兵抓走了,老爷子就跑到日侨学校打问,从日侨学校那里得知了樱子的家,连忙又跑到樱子家找井口报信,井口这才知道樱子和我爸爸让宪兵抓走了,便跑去找他的同学,到宪兵队找樱子,顺手把我爸爸也捞了出来。
“这个老头让你有时间去找他,你认识他吗?”井口把那张画着图画的纸条递给我爸爸的时候问道。
我爸爸茫然摇头,在沈阳,他除了洪师傅的武馆以外,哪里都没去过,更不认识什么老先生。洪师傅他倒是相当熟悉,对他也很好,别人都叫他洪爷。可是虽然别人也有叫洪师傅洪爷的,称呼里算是有个爷字,但却并不老,年级跟他舅舅相若,充其量也不过才四十啷当岁。
井口先生也不多说,把那页纸交给我爸爸以后就去上班了。纸上画的是洪师傅的武馆大门,还在大约摸应该是天空的位置画了一个月牙儿,月牙儿旁边划了三道杠杠。我爸爸识字,读过两三年私塾,用得着的字都能认得。看样子那老头不识字,不然他不会用这种方式跟我爸爸联络。那张涂鸦一样的纸上表示的意思,我爸爸想想也就明白了,那个老头让他三更天,到洪师傅的武馆门口见面。至于哪一天见面,纸条上没有说,我爸爸就理解成天天都能见面,当下决定,当天晚上就去当面向这位老人家道谢,如果不是他及时报信,井口先生也不会及时出面捞他,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成了沈阳北边乱葬岗子上鸦雀的肉饽饽。
那天奈子做了几样精致的日本小点心,用精致的小碟子给我爸爸盛了几个,让我爸爸品尝。想到晚上要去答谢那位老爷子,我爸爸就没舍得吃,用草纸包了,揣进了怀里。
白天的忙碌结束了之后,我爸爸向井口先生告了假,就去会那位老爷子。我爸爸在沈阳唯一的去处就是洪师傅的武馆,有空就往那跑,一是听听让他贴心的中国话,二是看看让他感兴趣的武术操练。武馆里的中国话虽然跟我爸爸听惯了的山东棒子腔不一样,凑合着听总比整天听叽里呱啦的日本话顺溜。洪师傅是东三省著名的梅花拳和太祖长拳的武术世家,不然,也没有资格跟我爸爸的舅舅结交朋伙,成为莫逆。
到了沈阳,我爸爸就拜他为师,跟着他学梅花拳和太祖长拳。我爸爸的时间有限,不能像其他徒弟那样整天腻在武馆里跟着师傅,所以每次洪师傅亲自授业的时候,我爸爸都非常珍惜,学得认真,练得刻苦,遇到洪师傅考较武功的时候,我爸爸在洪师傅的徒弟里边总是拔尖的,很受洪师傅的欣赏。再者也看在我舅爷的面上,教他也比对其他徒弟更加上心一些。
井口先生知道我爸爸经常往洪氏武馆跑,只要家里该做的活做完了,从来不阻拦。今天听他说要去会见那位报信的老爷子,连忙从书房翻搜出一盒高丽参,让我爸爸带给那个报信的老爷子,以表谢意。
我爸爸怀里揣着给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人家带的小点心,提着井口先生送的高丽参,来到了洪氏武馆门口等那个老爷子。隆冬腊月,三更时分更加寒气逼人,我爸爸冻得双手揣怀,自己暖和自己,套着大棉靰鞡的两脚活像有刀子在割肉,只能原地蹦蹦跳跳地活络血脉来抵抗严寒。
我爸爸是个实在人,既然来等人家,就下死力的等,一直等到晓星初上,残月尤明的黎明时分,眼见得赶回去洗脸练武,然后送樱子上学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接下来两天,每天我爸爸都过去等那个老爷子,却一直没有等到。连井口先生都烦了,告诉我爸爸,也许那个老爷子是在跟他开玩笑,也许那个老爷子有别的事情,既然连着几天都没有来,说不定不会来了。我爸爸却认死理,认定既然人家约了他,肯定就会来,所以仍然要按照纸条上的时间地点去等那个老爷子。在井口家呆的时间长了,跟井口也熟悉了,我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些抱怨的表情和口吻,意思是埋怨井口给他那张纸条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肯定耽误事了。
井口先生是个明白人,对我爸爸的话外音很清楚,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先道歉,后解释:“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把那位老先生的消息转达给你。当时你身上有伤,我是想让你一心一意尽快把伤养好,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下轮到我爸爸不好意思了,井口是他的主家,年龄也比他大了一辈,这种道歉话,在中国长辈的嘴里是绝对听不到的。所以,我爸爸很不适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学着日本人的样儿,给井口先生鞠躬,然后执拗地问让不让他晚上继续去等那个老爷子,以报扶危解难之恩。井口先生只好答应,还把他的呢子大衣披到我爸爸身上,让他御寒。
我爸爸套着长及脚面的日本呢子大衣,带着日本小点心和高丽参,再一次跑到武馆门前等候那位老爷子。也许呢子大衣起了作用,也许每天晚上跑过去等那位老爷子,已经冻惯了,这天晚上我爸爸觉得好像天气不太冷。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街上已经杳无人踪,昏暗的街灯像一团团鬼火,夜声就像鬼怪的呻吟。过去知道冷的时候,全副精神头都放在御寒上了,天天不冷了,精神涣散,黑暗和寂静,就有点吓人。我爸爸不由就觉得有些心里发虚,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藏着。他站了一会儿,猛然回身,身后却又什么也没有,他刚刚想着这是自己吓唬自己,就有一个东西飞过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力度不轻不重,砸到脑袋上也不疼,可是吓了他一跳。
他弯腰低头四处看看,天色昏黑,什么也看不见,刚刚抬起脑袋,又是一下,这以后他潜意识里有了防范,及时避开,飞过来的东西碰到他身后的墙壁上,掉落到他的脚边,他拾起来一看,是一粒小石子儿。
“谁啊?打我干嘛?”被人暗算,我爸爸心里有点气,却不敢发出来,憋着气闷声喝问,声音却尽量放得柔和。对方却不领情,又是一粒石头飞了过来,这回劲道大了许多,好在我爸爸已经有了防备,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飞过来的石子儿,顺手又打了回去,却没有石子儿着地的声响,显然石子儿又让对方给接住了。这一下我爸爸慌了,黑灯瞎火的,如果没有很高的功力,不可能接住石子儿。他暗叫侥幸,多亏自己谨慎,没破口得罪人,否则,能吃多大的亏那可是没把握的事情。显而易见,今天晚上碰上高人了。
我爸爸没敢再嚷嚷,老老实实贴墙站着,等着看对方还会有什么举动。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响动,我爸爸就想回去,今天晚上他觉得有点邪兴,躲在暗处用小石子儿打他的人,即便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是逗他玩,却也让他忐忑,因为他弄不清楚那人的路数,更没见着那个人的身影,这让他胆怯。
我爸爸左顾右盼地离开武馆的围墙,沿着大街往回走,心里却有点不甘,因为按照他几天来的惯例,他如果不从三更天等到凌晨是不会离开的,现在才四更刚过,就这样回去,万一那个约他会面的老爷子来了,让人家扑个空,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想到这儿,我爸爸就又往回走,决心再等一会儿,他猜想,朝他扔石子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有什么恶意,如果有恶意,也不会仅仅扔两粒小石子儿。再说了,他到沈阳以后,除了在井口家里做工糊口,也就是有空的时候到洪师傅的武馆看看他们练武,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别人,更不可能得罪什么人。所以,刚才那人肯定不会是寻仇或者找碴的,很可能是哪个路人经过这里的时候,见到他深夜一个人站在那里,没事跟他逗趣耍闹的。
我爸爸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着,自己安慰着自己,磨磨蹭蹭的又回到了武馆的大门外边。那个时候的武馆,其实绝然不像港台影视里边拍摄的那么招摇,那么威风,门脸跟普通民居大院的门脸没有什么区别,门脸上也不挂什么武馆之类的牌匾,整个格局跟北京常见的那种四合院差不多,不同的是,院子一般比北京四合院宽敞很多,院子里的地上铺着沙土,以便练武的时候摔摔打打。此时,武馆的大门紧闭,连门口的风灯都熄灭了,四处黑黢黢地活像进了墓道。
我爸爸回到原处,站了一会儿,呢子大衣也终于抵挡不住深夜的寒气,开始觉得冷,就来回溜达,走一走总比干站着要好受一些。他经过武馆门口的时候,从武馆门口的黑影里突然伸出一条腿,如果不是我爸爸身手敏捷,加上踱步的速度不快,换个人肯定要让这条腿绊个狗吃屎。
我爸爸闪避过这条腿,还没站稳,门洞里传出来“嘿嘿嘿”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爸爸松了一口气,脑子里转悠出一个念头:今晚上遇到的事,肯定是洪师傅武馆里哪个师兄弟夜归进不去门了,刚好碰上了自己,便装神弄鬼的跟自己耍闹。弄明白了这个道道,我爸爸想当然地把门洞里躲着的人当作了洪师傅武馆里的师兄弟,嘿嘿一笑,将右手的高丽参作势向门洞里一扔,左手却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沙石攒足了力道朝门洞里撒了进去,嘴里还喊了一声:“着标!”
我爸爸这一招看着平常,却蕴含着黑手。他先假装把手里的高丽参扔向门洞,门洞里的人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肯定会抬胳膊阻挡或者闪身避让,然后他左手的灰土沙石再扬过去,这个时候门洞里的人刚刚完成阻拦动作却拦了个空,本能地就会收回式子,而这个时候我爸爸左手的灰土沙石却刚好打到跟前,想躲想避都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闹得灰头土脸。而且,我爸爸扬出去着一把沙石灰土还蕴含着攒足了的力道,打在身上脸上,虽然伤不着人,却会很疼。
我爸爸的计谋得逞了,门洞里一个人咳呛着骂骂咧咧地跳了出来:“操他妈的,多大的阵仗都闯荡过来了,今天栽你这个毛头小子手里了。”
我爸爸就着微弱的星光仔细看看眼前的人,由不得楞了,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师兄弟,而是一个个头不高,瘦骨嶙峋,尖嘴猴腮,额头下面吊了两道倒挂眉的小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