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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名:码头王作者名:磨子李本章字数:7665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24

  

  一直到现在,王鸣凤还经常回忆自己当搬运工人的日子。

  她看见自己扛着硕大的包子,在天一般高的过山跳踯躅而行。望着那一个孤苦而单薄的身躯,她总是默默念叨,卧薪尝胆,往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一个骚情的夏季。

  在这个夏季,先是绵延不绝的下着菲菲淫雨。那雨,好像少女丝丝缕缕的情思,剪不断,理还乱,一连下了许多天。接着就是干旱,每天,毒日头白光光的,焦渴得如发情的壮年汉子,到处能够嗅到火辣辣的情欲味道。在高温绞杀下,黄桷树低垂下高昂的头,叶片翻卷枯萎,好像被抽掉了丰沛汁水,真正成为了龙钟老人。只有烂贱的夹竹桃,迎着毒辣暴烈的日头,挺直了青春的嫩绿躯体,竞相开放着轮盘般鲜艳欲滴的花蕊。那火红的,黄色的,粉色的,雪白的花蕊啊,像情欲旺盛的妙龄女子,迎着它渴慕以久的情郎太阳哥哥转,展现着自己的千种风情,万般妩媚。

  这天下午下班后,搬运站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久未照面的癞子书记出现了。他戴着假发头套,倨傲的坐上主席台,并拿着干部花名册,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一个一个的念着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必得赶快答应,这是搬运站铁的规矩。

  癞子书记念到王鸣凤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癞子书记再念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

  癞子书记刚要说什么,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声。是王鸣凤,她和大汉牛宏一起,一边急速的走,一边急吼吼道:“报告书记,我送罗癫子去医院了。他老人家癫子病翻了,见人就打,还说要打死你癞子书记哩。书记你想,不把他送医院,怎么能行?”王鸣凤现在已是公司工会主席,送病人去医院,本是她份内的事情。

  癞子书记说沉下了脸子:“早不送医院,晚不送医院,偏偏开会送医院。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空气非常沉闷,好像要爆炸的样子,只有头顶几台吊扇啪啪的响。

  王鸣凤说:“书记说得对,今天迟到,我违反了公司纪律,我诚心诚意接受你老人家的批评。”

  癞子书记把花名册摔在了主席台,马着脸道:“最近,我们这个公司好像特别不正常啊!有的人,不过就是蒙得几个字,却文屁眼翘上了天!到底有多大能耐,老子也没有见过——你说,你是科学家,发明了什么?你说,你是文学家,又写了一些什么?老子晓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可是,某些人你能够代表知识,能够算是人才?”

  癞子书记索性把汗衫脱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他说:“老子是粗人,没有多少文化,做不来虚滑的事情。但是,我在这个码头摸爬滚打几十年,把青春和精力奉献给了码头,老少爷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某些人也是码头后代,码头人也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总在人后整动作,朝老子脑壳泼污水,妄想改朝换代。”说罢,打开提包将一叠材料摔在桌子上!“哈,异种啊!狗日你脑袋上已经烙刻了深深的印痕!什么印痕?就是耻辱的印痕啊!就是下贱的印痕!鸡啊,就是卖肉的,谁不知道呢?连三岁孩子也知道,连七老八十岁的老人也知道!你骄傲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命中活该吃球,哪怕你藏到江水里头!老子是癞子,却从不打谎眼!老子喜欢直白,虽然戴了假发,但是老子的癞性绝不改变!”

  癞子书记就把假发套摔在桌上,露出他那疤痕累累的癞痢头。

  码头汉子轰地就笑了。

  癞子书记把那叠材料抓起摇晃着:“这是什么,这是某些人背后耍阴谋诡计的铁证!哼,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什么东西嘛!”

  王鸣凤轻盈的走到主席台,把一杯水轻轻放到癞子书记面前。“书记,你老人家好像在说,公司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癞子书记说:“少来这些,老子晓得现在不提阶级斗争,我也不会破例,这个政策水平老子还有!”说罢跺跺脚,“不是到处上告吗?怎么样啊?现在这块地盘还是姓章!”

  王鸣凤说:“书记您口渴了,请喝点水吧。”

  癞子书记没有搭理她,他站了起来,说:“现在,我宣布公司党支部的处分决定——”

  王鸣风把双手高高举起,好像战场上缴械投降的士兵。她脸色红扑扑的,好像盛开着的夹竹桃花,而眼眶里面却闪着莹莹水花,动情的道:“章书记,您的批评对我真的触动很大。我晓得,自己伤害了您,也,伤害了公司老少爷们的感情!作为干部,我没有坚决执行公司雷打不动的学习制度,还到处反映您,我诚恳接受您老的批评。我破坏了公司纪律,违反了公司的工作秩序和学习秩序,没有起到一个当代大学生应有的作用。作为一个搬运工人的后代,我非常难过,也非常痛心!为此,我向书记请求,保留我的干部资格,下放码头,参加搬运劳动三个月。书记,请您老人家批准吧!”

  所有在场的搬运工人都惊呆了。所有的干部也惊呆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时在癞子书记面前还那么吃香的王鸣风,何以转瞬之间就与之形同仇敌?

  他们都张着大口,望着王鸣凤。

  癞子书记也木呆呆的望着王鸣风,半晌没有开腔。他脑袋里面急速在转动。他没有想通,王鸣风的发言,何以与他将要宣布的处分决定一个版本?难道她知道公司支部委员会的决定?

  王鸣凤浅淡的笑着,狗日癞子还会说什么呢?他还能说什么呢?好像阴霾天盼望阳光的夹竹桃花,王鸣风静悄悄的等待着。

  癞子书记的手微微颤抖着,心里狠狠骂着自己,老子失心疯了么,大江大河都经过,居然怯火了一个黄毛丫头!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喝了口水,说道:“痛心啊,一个大学生,一个码头工人的后代……啊。不过,劳动不是处分,劳动光荣哇。王鸣风同志没有犯错误,这只能算是小小的失误,对不对?哈哈,王鸣风同志主动请缨,到码头参加劳动,这就很好嘛。这说明,王鸣风同志还是善于学习,善于改正失误的。公司领导非常欣赏这种积极的态度,并且乐意给王鸣凤同志提供一个向工人学习的机会。”

  接着,癞子书记念了几个文件,至于上面是什么内容,他懵懵懂懂自己也不知道。会议纪律十分差劲,闹哄哄的,好像自由市场。癞子书记没有制止,他感觉自己脸上无光,灰头土脑的。癞子书记觉得,这个会议开得好窝囊,好像会议的主角不是自己,反倒是王鸣凤那烂婆娘。因此,文件刚一念完,他就赶忙宣布散会。然后,把桌子上的文件抓起,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鸣凤望着癞子的背影,她想,癞子显然已癫狂,这是不是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呢?她默默的走出会议室,沿着小路朝嘉陵江走去。

  江水汤汤。陡然上涨的江水把困牛石完全淹没,那一片葳蕤的夹竹桃已被淹没了一半。浊浪中,她们争先恐后簇拥着,频频向王鸣凤点头,好像向她招手致意。那鲜艳生动的夹竹桃花哟,好像火焰一般燃烧。那火红飘荡着飘荡着,少年时代的情形就又浮现在她的眼帘。

  耻辱啊!王鸣凤默默的念出了声,身子一颤,颓然软在沙滩上。

  晚霞瑰丽。王鸣凤感觉自己不能自制。啊,那哪是夹竹桃花,分明是自己身上喷涌出来的鲜血,那么红,那么艳丽,犹如火种一般,把她周身的血液也点燃了。

  啊!王鸣凤低吟着,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陡然传来一阵苍凉悲怆的歌声。

  落木入水浪萧萧

  愁绪无尽梦逍遥

  汉子无奈胡搞整

  追忆成灰鬼缠绕

  是罗癫子,怎么他从医院出来了?

  癫子大叔,迎着凛冽的江风,王鸣凤朝那歌声跑了过去。

  清晨,顶着骚情的毒日头,王鸣风朝牛背湾码头走。举眼望去,浑浊的江水好像发情的野兽,汹涌着朝岸边打来。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在波浪撞击下剧烈的相互撞击,发出砰砰啪啪的裂响,好像要垮掉的建筑。绞车铁轨笔直而陡峭,路两旁,长满了葳蕤的夹竹桃。这些骚情的植物,在毒辣的日头下开得闹热,疯狂而野道。

  也许,码头根本就是男性的世界,所以,需要阴柔的夹竹桃花来陪伴点缀?王鸣风笑了。她心情很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正汩汩朝上奔涌。还没有工人来,她是第一个到的。

  坐在货船的尾舱,王鸣风好像看见摇晃着的跳板上,蹒跚着一个摇晃着的身躯。那是她的母亲,她,曾经也是这里的女搬运工人。

  小时候,王鸣凤经常到码头,亲眼见过母亲摸活路。母亲穿着肮脏的汗衫,下面是阔大的灯笼短裤。迎着凛冽的江风,母亲与一个汉子抬肥猪一般的条石。母亲的胸口闪颤着,胸前两砣硕大的乳房,好像要撑破衣衫喷薄而出。母亲身躯如树干,脚板砸得跳板闪悠闪悠。江风怪叫着刮过,母亲的灯笼裤子如气球般鼓起,那红色的内裤泄露出来,火一般燃烧。母亲好霸道啊,当时这里没有机械化,全靠工人肩挑背磨,她居然能够在这里坚守十五年!

  十五年啊。

  工人们陆续来了,都是清一色的汉子。

  云丰公司是市里的重点码头,曾经有过许多辉煌。不过,随着公路与铁路建设的加快,这里已经慢慢衰败,就像一个走进暮年的老人,显现出了龙钟老态。

  牛背湾码头确实是男性的世界。如今,这里摸活路的搬运工人,没有女性。

  王鸣凤成为码头第一个下放劳动的女干部。

  王鸣风举着钢钎,在货船上撬条石。这是一个装卸机械化码头,所有货物,都靠吊车以及绞车运输。不过,王鸣风好像运气特别不好,这天刚上班,恰好就停电。见停电,搬运工就高兴了,他们骂咧着,哈,今天真是天照顾我们,可以休息一会。

  这时,组长老黑走过来,拍拍王鸣风的肩头,道:“大侄女,你真干部参加劳动了?”王鸣风说嘻嘻。老黑说:“弟伙们,今天这批货是急件,必须要运走!所以,我们要使老力。哈,卵大卵小,自己摸到!弟伙们,照规矩,各自摸自己的活路,摸完就回家,喝酒,睡老婆,怎么都行。兄弟伙,雄起!”

  王三发说话了。王三发是搬运公司资格很老的搬运工,在牛背湾与王鸣风是隔壁。王三发说:“组长,你这个分工原本也公正。可是,今天大侄女来了,人家是干部,再说,还是女流……”

  老黑组长脸色黑成了锅底。他咋呼呼的道:“女人又咋了,干部又咋了?都是靠搬运公司工资吃饭,自己提劲要来码头与我们下力棒槌三同,难道叫我们养一个活老人?!”

  王鸣风默默把王三发推到一旁,她笑眯眯的望着老黑组长:“是啊,我既然来到小组,自然就与弟兄们一样摸活路,不然,怎么向癞子书记交代?”她拿起搭肩布,垫在肩头上。“雄起啊!”王三发与一个工人吼叫着,把一尊条石放到她肩头上。王鸣凤气沉丹田,挣起来。好沉重的条石啊,山一般坠在王鸣凤肩头。她咬着牙,艰难的挪动着脚步,朝跳板走去。刚上闪悠悠的跳板,她就喘吁吁了。看那跳板呢,就好象漂浮在水面,肩头肉皮磨烂处,巨痛如潮水样骚刨着她的神经,她感觉浑身软耷耷,迟疑着,想朝回转,甚至,想把条石摔掉。

  下力汉摸活路全靠板命

  靠天爷靠土地总不得行

  两个卵撑持了一个球

  是汉子就要扎实鼓劲

  雄起!雄起!雄起哇!

  陡然,在江岸沙滩边,传来罗癫子那声嘶力竭的吼叫。那叫声沙哑,粗野。就好像野道的狂风扫过,显得十分狰狞与突兀。

  王鸣风浑身一震颤。此刻,汹涌的汗水小溪一般汹涌流淌。她浑身觳觫,好像待宰的小羊羔。朝前走一步,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已经挪动不了脚步了。

  依稀地,又传来一阵飘飘渺渺的歌声。

  下力啊砸笨啊凭借野力

  上坡啊下坎啊依仗硬气

  捏着啊鼻孔哟把老力使完

  雄心啊壮志飞跃了险滩急流

  罗癫子叔叔!王鸣风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又望见困牛石旁那蓬娇艳的夹竹桃了。阳光下,那花开放得好热烈好缤纷哟,愤怒如火。她看见母亲了,她抬着山一般的货物在前边走,好像路标一般引导着她。

  王鸣凤牙齿刀子般咯吱咯吱着,迎着那丛葳蕤的夹竹桃花,她从跳板上艰难的走了过去。当她终于把那条石放倒在条石垛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疲乏得要虚脱过去。

  这是一个疯狂而骚情的夏天。已经一个月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毒辣日头每天周而复始的高悬在天上,把人的汗水烤干了。公路上的沥青被烤化,变做了一滩滩稀泥,汽车从那经过,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咝咝声;而人走过那里,却被黏糊得拔不起脚。在干燥闷热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牛背湾那两株兄弟黄桷树却死掉一株。死去的是大哥,它好像被野火焚毁了一般,枝干枯槁,树皮脱落,就在一天早上轰然倒地,露出黑森森的空筒,情状惨不忍睹。那弟弟也显得十分难堪,树叶枯黄,枝干干裂,十分孤独的样子。

  夹竹桃却开得轰轰烈烈。火一般的夹竹桃花啊,与毒辣的太阳交相辉映,争齐斗艳。长江发洪水了。嘉陵江发洪水了。从上游汹涌流泻而下的洪水,带着呼啸,裹着泥沙,疯狂的劫掠着沿途的建筑。

  这天早上,王鸣凤到公司办公室,刚好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市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当晚最高洪峰将通过,要求单位采取一切措施,动员水位线以下的居民全部撤除到安全地带。

  接过电话,王鸣凤沉思着,她咬牙切齿的道:“癞子啊,你狗日也有今天。”

  王鸣凤风风火火朝外面走。

  起风了,呜哇叫着的江风,妖怪一般迅疾的掠了过来。在西边天际,隐隐的传来沉闷的雷声。金蛇狂舞着,她刚走到通往牛背湾那条青麻石小路,倾盆大雨就兜头下来。

  好雨!迷蒙暮色中,天地混沌,缀连成了一片;风妖鼓动着巨嘴,把那雨吹成弯脚杆雨,斜斜的砸在地面,把地面撞击出一个一个的小坑。地面一会就汹涌着愤怒的一道道小河,呜咽着一首首低沉雄浑的歌子,奔泄而来。举眼望去,嘉陵江黄浊浊的,巨浪拍击着江岸,发出令人震撼的轰隆轰隆的巨响。夹竹桃也矮了身姿,簇拥着,喧哗着一首骚情的歌。

  王鸣凤浑身被雨水浇湿,那汹涌的雨水钻进她的鼻子与嘴巴,咸惺惺的,很呛人。

  陡然就下起冰雹来,劈劈啪啪的好像爆豆子一般,打在人身上,很疼。

  “狗日的天气!”王鸣凤刻毒的骂了一声。她双手搂抱在胸前,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儿,牛背湾搬运村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住户们看见,云丰运输公司工会主席王鸣凤浑身透湿,挨家挨户动员住户们马上迁移。随同她一起的,居然是平素很少露面、疯疯癫癫的罗癫子和码头上著名的说书人苟天才。罗癫子仍然穿着一身中山装,可是,神态却与平时截然不同。他眼冒精光,步履沉稳,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领导干部。二苟天才呢则语气浑厚柔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量。

  其实,就算领导来,说破了嘴皮,居民们也不会有离开家的想法,尤其是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可苟天才却搬出了清代、以及民国年辰大暴雨造成的灾害,并说当前这场大雨,并不会比那时的雨水小。

  也怪,王鸣凤苦口婆心说一歇效果不大,可苟天才一帮腔,事情就很快说妥。一瞬时,牛背湾就忙碌起来,呼儿叫女,扶老携幼,人们顶着草帽,戴着斗笠,举着雨伞,背着包袱,汹涌的,然而是有组织的朝上半城走去。

  最后,王鸣凤与苟天才、罗癫子来到孤寡老人赵婆婆家。赵婆婆八十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度日子。推开门,王鸣凤见屋子已经漏雨,屋里到处摆着脸盆、口盅、碗、甚至尿罐,接着雨水,发出丁丁冬冬的声音。王鸣凤拉着赵婆婆,告诉她马上要涨洪水,叫她跟自己走。

  赵婆婆耳朵很背,她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啊啊啊的疑问的望着王鸣凤。罗癫子在一旁大声的喊叫着:“要涨大水了,老人家,快逃命吧!”

  赵婆婆说:“啊。”她挣开王鸣凤,“什么哇,莫耽误我,我还得把被盖遮挡了,不然晚上可不能睡觉。”

  王鸣凤与罗癫子对视着,显得束手无策。

  陡然听得隐隐的震撼。那响声急促,使人不寒而栗。啊,洪水来了!王鸣凤顾不得什么了,对罗癫子他们说:“罗叔叔苟叔叔,快跑哇!”一把把赵婆婆背在了背上,踢开门,冲了出去,苟天才和罗癫子也紧紧的跟在了后面。当他们离开屋子,朝坡上走了十几步,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赵婆婆那简陋而寒酸的吊脚楼,在洪水的肆虐下,彤塌了。筋斗扑爬跑在牛背湾高处,王鸣凤把赵婆婆放下,揩了一把冷汗。

  赵婆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哽咽着,颤巍巍拉着王鸣凤的手,说道:“丫头,谢谢你。要不是你救命,我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王鸣凤呜咽着:“啊呀,我的老爸老妈——”转身朝牛背湾冲去。罗癫子一把把她抱住,气呼呼道:“你没见洪水已经把街道全部淹没了,还要眼睁睁去送死?!”

  夜色笼罩下来,路灯亮了。王鸣凤狂怒的叫着:“我不要你管!……”她双手疯狂的抓着罗癫子,用牙齿狠狠的啃啮着他。“你把我放了,我要去救我爸爸妈妈呀……”风雨中,王鸣凤的声音凄厉,好像刀子一般剜着人的神经……

  市长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市长披着雨衣,在许多随员陪伴下,沿着那条青麻石路健步走来。许多盏雪亮的灯光照射着他,把他那冷峻、严肃的脸色照耀得白光光的。他朝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低声说了什么,那个小伙子就高声问道:“谁是这里的负责人?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罗癫子捅捅王鸣凤后腰,低声道:“小花,你赶紧答应,是龙是虫,决定你命运的时刻到了!”

  王鸣凤把脸上的泪水揩干,答应道:“我。”她站起来,穿过人群,走到市长面前。

  突然听见破锣一般的吼叫声:“我是这里的领导,我是这里的书记和经理。”是癞子书记,此刻,他站在自己家那屋顶的花台上,无数探照灯照射下,他的身躯那么单薄。在他旁边,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女人拽着他。他气急败坏,想要挣开,却没有得逞。

  人群轰然一声笑了。当着市长和他的随员,不少人用恶毒的咒骂,数落着癞子书记的种种恶行。

  赵婆婆被罗癫子搀扶着,来到市长面前。赵婆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诉说着工会主席王鸣凤的救命之恩。她说:“几好的丫头啊,为了救群众,她把自己父母的生命也搭上了……”

  赵婆婆声泪俱下,把王鸣凤舍弃自己父母,救助自己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人们都沸腾了。有人大声叫喊着:“雷锋,王鸣凤就是我们这里的雷锋!”

  掌声响了起来,这自发而真挚的掌声,好像春天的惊雷,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市长被这一切深深感动,他轻轻把赵婆婆搀扶起来。他说:“同志们,巨大的灾难对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每一个革命干部,都是严峻的考验。真的很好啊,这里,既有舍生忘死、救群众于水火的干部;也有醉生梦死,寻求自己享乐的负责人。好,好。”市长拍拍王鸣凤的肩头,王鸣凤却讶异的叫了。市长问:“怎么了?”

  王鸣凤说:“我肩头有伤。”她怕市长不相信,把衣服撩开,露出前些天在码头工作时落下的伤痕。

  望着王鸣凤的肩头,市长真的被深深触动了!这是多么稚嫩的肩头,白皙,嫩滑,好像绸缎一般;却又是多么可怕的肩头啊,两个肩头上,布满了乌红和鲜红的伤疤,那鲜红的是新伤痕,而乌红则是伤口结上的血痂。市长紧紧握住王鸣凤的手,动情的说:“小王啊,感谢你,你为我们上了很生动的一课啊!你是共产党员吗?”

  王鸣凤腼腆的点了点头。

  市长对随行的新闻记者说:“你们宣传的镜头不要对准我,而要对准像小王这样的基层干部!”他的话刚完,只见劈劈啪啪闪光灯一阵闪烁,接着,有记者已经把话筒递给了王鸣凤。

  市长再一次与王鸣凤握手,然后向人群挥挥手,走了。

  老爸与老妈居然没有被肆虐的洪水卷走。两人的遗体,是一天以后发现的,那时,洪水已经溃退。老妈卡在那蓬夹竹桃树丛中,她面色艳红,眼睛睁得很大。那蓬依然翠绿娇嫩的夹竹桃与她交相辉映,使她变做了一只美丽的夹竹桃花神。

  而老爸则躺在那株黄桷树下,那株老黄桷树被洪水劫掠以后,裸露的根须好像女子多情的手臂,紧紧的搂抱着他。他,变做了黄桷树的儿子。

  牛宏和几个汉子把父母的尸体放在门板上,然后,打来清水擦拭着他们的身子,给他们换黑色的丧服。

  王鸣凤没有哭,倒是邻居赵婆婆痛哭失声。赵婆婆扑到老妈的遗体上,哭喊道:“妹妹啊,你不该死,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你啊……”那撕心裂肝的哭嚎,把牛背湾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撼了,他们望着两个被白布单蒙着的老人,以及他们的唯一的女儿。王鸣凤默默地看人把爸妈抬上火葬场的车子,然后随着车子一道,走了。不过,临走的时候,她没有忘记把那一只大花圈捎上。

  那是一束用夹竹桃编织的花圈。绿茵茵的夹竹桃叶片上,愤怒的开放着火红如血一般的花朵,把人们的眼睛都灼痛了。

  依稀地,传来罗癫子有板有眼的歌子。

  背时的爹啊

  砍颈子的娘

  把我生养在码头上

  吃没的吃

  穿没的穿

  勤扒苦挣装了个虫

  到末了一缕黑烟飞到云层上

  ……

  王鸣凤的眼睛潮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