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尊严无价

　　第十八章、尊严无价

　　回到三川市，又开始了一成不变的工作。这年的九月，是王志远报评中级职称的日子。根据往年的惯例，只要是大学本科毕业，又从事编辑工作五年以上，到了时间，就可以报评中级职称。按以往的条件，王志远都够格，再加上今年获得了这个全国大奖，他以为，自己今年顺利获得中级职称，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外语考试，他也通过了。虽然好几年不摸英语书了，但为了评职称，他每天都抽出时间，背单词，练句型，做习题，听磁带。每天浪费了不少时间，又找回了当年参加高考的感觉。

　　但学着学着，他就有点纳闷，这些王八蛋制定的职称规矩，是不是有点荒谬啊！技术职称，我搞什么的，你就考我的干什么的技术就行了吗！我又不看外文资料，尤其是自己这个办报纸的，编辑的都是中国的汉字，你不考我汉语的水平，却要考我的英文水平，我发表的文章再多，只要通不过英语考试，就不给我编辑职称，你说这是什么事啊！这些制定规则的王八蛋，也就不会动一下脑子？

　　在美国编英文报纸，难道评选职称，要考试汉语的水平？那洋鬼子们有几个能通过啊？真他妈的荒谬绝伦！

　　好在这一关被自己闯过去了，虽然累死了不少脑细胞。

　　但过了几天，王志远得到一个消息，今年的职称，规矩又变了。不是符合条件就能报了，名额有限，给谁不给谁，要领导班子最后决定。

　　王志远一听这个结果，就急了，你想在报社混了这么多年，别人职称也有了，职务也有了，工资也提上去了，光是这职称一项，就可以提高上百元的工资水平，一年下来，就是一千多元的差距。

　　王志远焦急的赶到人事科，打听具体的情况。人事科长拿出一份新的文件，给他解释道：“由于报社这几年，进了大批的新人，地区人事局，给予我们的中级职称名额，已经非常紧张了。为了控制工资过快增长，所以各个单位的职称名额，今后都按比例控制，达到标准的，一律不给再进了。”

　　王志远问：“地区人事局，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人家达到标准了，也不给进，为了给地区财政减少负担，不提高人家的工资水平，是这个意思吧？”

　　人事科长晃了晃脑袋，说：“他们就是这个意思。控制职称的比例，就是控制调高工资的机会，全地区一年下来，能节省一大笔钱。”

　　王志远气愤的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他们连资本家都不如，连资本家都知道，要逐年给工人提高工资。他们倒好，人家够条件的，他们就硬是划了个条条框框，不给人家提高工资的机会！真他妈的可恶！”

　　人事科长知道王志远发火不是冲着他的，平常里和王志远的关系，也就一般般，他也不愿意得罪王志远，就出了个主意说：“我们单位算不错了，我又去争取了五个名额，今年你努力努力，或许还有戏。”

　　王志远问他：“怎么努力？”

　　人事科长笑了笑说：“这还用问吗？最后给谁不给谁，领导说了算！谁是领导？林总编吗！他说给你，谁还能说什么。你抽空找找他，把自己的情况说一说。”

　　王志远沉吟了一下，看看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好说：“我试一试吧。”

　　回到办公室里，他坐在椅子上，什么也看不下去，一个人出神。他想了想，怎么样找林总编，难道去他办公室，开口求他，说自己想要这个中级职称，只要给了我这个，让我当孙子都行，这也太掉价吧。

　　去他家里去送礼吧，自己刚刚和他老婆弄了那一张，让人家失了不少面子，你怎么还好意思，嬉皮笑脸的登上人家的门，去巴结人家，那不是自轻自贱，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不能，没有哪一条路是走的通的。

　　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这个世道，就要你牺牲自己的尊严来换取。作为小人物，你的一切一切，都在人家手心里捏着，人家想给你，就给你，就像扔给一条听话的狗一块骨头；不想给你，就不给你，随便找个借口就把你打发了。这样活着，真他妈的让人晦气。

　　心情不好，想不出办法，回到家里，他一整天闷闷不乐。

　　黄小燕看他不开心，就知道又遇到事情了，于是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王志远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她听后，说：“你要是抹不开脸，我就去林总编家里一趟，向他老婆陪个不是，再买点东西，送点礼，让他开开恩，放我们一马，行不行？”

　　王志远一听就烦了，指着黄小燕说：“你就这么没志气啊？！给我丢人！你要是敢去，我立即和你离婚。咱就是什么都不要，也要脸面！凭什么向他们赔礼道歉，我们错在哪里了？他们以为自己有权力，就可以指使所有的人了，老子不干，我就是死硬，我就是不服气！什么狗屁职称，不就是一张纸吗？值得老子低三下四的到处去求人吗？没有它，老子照样活，照样发表文章，照样获奖！有什么呀，就当从来没有好了！”

　　黄小燕知道他脾气又上来了，只好不吭气，转身去了里间，哄孩子看电视。

　　王志远看自己发火，也没了对象，只好去了书房，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看着，其实肚子里都是气，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只是在心里生闷气。他恨，恨那些掌握权力，制定一个又一个游戏规则，折磨普通人的王八蛋。恨自己的命运，怎么这样不争气，白读了一肚子的书，写的一手锦绣文章，却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被别人修理来修理去，受不够的气，窝窝囊囊，连自己的女人也跟着受气，实在顶不住，都要开始低三下四了。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就不给一个普通人，一个有尊严的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空间吗？

　　报社和王志远有同样遭遇的也有好几个，大家有一次，到了一块儿，商量到底怎么办？有的说，听说林总编生病了，在省城住院，报社的所有中层领导，这几天都抽空去了省城，看望过了，要不我们大家也一起去，看望看望？

　　在三川这里，领导生病，绝对是个巴结亲近领导的好机会，也是一个合法的搞腐败的机会。大家趁着这个时候，该送礼的送礼，该表示的表示，领导也不会刻意拒绝。纪检部门这个时候也网开一面，不去纠缠领导这些事情。所以在三川市当官的，生生病，家里出现什么红白喜事，都是合法敛财的机会。大家也都认为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也就没什么人因为这个受到追究。大家都约定俗成，见怪不怪了。

　　去看领导，大老远的，自然不能就带着一张嘴去，说上两句问候巴结的话，就算完了，那你就算瞎跑一趟了，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最关键的，是要送礼，送钱，让领导接的痛痛快快，自自然然，要不多不少，既表示了心意，又够不上犯错误的。

　　具体的数字吧，一般像王志远这样的普通职工，你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一千元钱，就够意思了。一般的部门主任，就要高一点，两千才算达标。其他关系好的，位子更关键的，那就自己把握了。这个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王志远也懂。

　　王志远问：“你们打算每人送多少钱？”

　　他们说，有个一千块就差不多了，再买点水果鲜花什么的，加上来回的路费，不少了。

　　王志远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大家都去，名额还是那几个，我主动放弃了，不参与竞争。”

　　大家看王志远这么说，也有道理，就没再劝他。凭实力，如果王志远参与，他的竞争力也不弱，到时候名额竞争的更厉害，说不定又挤掉一个名额，平白为自己增加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划不来。

　　到底谁去了，谁没去，王志远此后也没有再打听。

　　过了一个星期，林总编出院正式上班后，果然开始具体过问报职称的事情。王志远得到的新的通知是，由于今年的名额有限，报社领导班子决定，让所有的有资格的人员，集中到一起开会，投票决定，报谁不报谁。

　　王志远一听，好吗，无记名投票，按得票多少，凭自己在报社的业务能力，说不定还有戏。

　　一天下午，十几个编辑、记者就集中在报社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先听林总编训话。他说：“由于报社的名额有限，就委屈大家了。职称问题牵涉在座的每个人的具体利益，大家都想得到，这个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们还是要发扬点先人后己的精神，向老同志倾斜，向贡献大的人倾斜，年轻的同志，来日方长，今后还有机会。慢慢来，大家都会有的。”

　　王志远坐在那里，望着他光光的脑门，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王志远思忖了一下，在座的十几个人，比自己年纪大的，有五六个，和他们比起来，自己要算年轻同志。但自己刚获得了一个全国大奖，算不算是贡献大的呢？那要看领导怎么看。这个贡献大，是为报社这个集体贡献大呢，还是向报社一把手个人贡献大呢？要是后者，自己就根本没什么戏了，人家几乎个个都去送过礼了，贡献过了，就你没去，还能会轮到你，那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正在想着，人事科长已经把选票发下来了。要求从符合条件的十几个人里，每人选五个，写上名字。

　　王志远以为他们会当场验票，于是就写了自己的名字，至少又多得了一票。选票收上去了，就见林总编把所有的票都捏在手里说：“好了，散会吧。”说着站了起来，自己一个人先走出了会议室。

　　后面大家都鱼贯而出，王志远边走边思忖，自己又被他们耍了一回。这样的投票，没有任何意义，谁得多少票，没有人统计，甚至连林总编，他也不会看。但他却可以任意开出一个名单，交给人事科长，说把名额给这几个人吧，他们得票最高。你说谁会不服气，公开的对他说，要核对一下票才算！

　　没有人敢这样干，除非他疯了，不想在这个单位做下去了。

　　不想给你，就可以任意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发你，让你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你却连一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没有人可以为你伸张正义。

　　当权者可以为所欲为，把你当猴子耍，根本不顾忌你的智商，完全把小百姓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随意践踏你的尊严，这样的世道，真让人没法说。

　　又过了几天，名单公布了，果然没有王志远的名字。因为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王志远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本来就没抱任何希望，所以也就没有多少失望。回到家里，他对黄小燕也就不再提职称的事情。但同在一栋楼上，女人家在一起嚼舌头的时候，这个消息又让她知道了。看到别的女人谈起自己的老公，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提拔了，职称也有了，工资又提高了几百块，小日子一天比一天过的红火。她就一肚子气，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委屈，她恨，恨自己的命运不好，选了王志远这样一个书呆子，什么也干不成，和别人比起来，要啥没啥。

　　回到家里，她连看都懒得看自己的男人一眼，觉得他真是个废物，王志远和她说话，她都是待理不理的，要么说出几个字，就像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

　　王志远看她那个样子，知道她是又生气了，于是就劝她说：“消消气，千万别把自己气病了，别人已经对不起咱们了，咱们可不能自己再对不起自己。那样，简直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毛主席讲，风物长宜放眼量，许多事情，说不清。不要看他们现在得志，那不见得永远得志下去。我们也不必要妄自菲薄，自己的时运不到，再着急也没办法。这个时候，最关键的是不能盲动，不出去丢人现眼。更不能斤斤计较那一点眼前利益，那算什么呀？相信你男人，不是个窝囊废，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扬眉吐气的，让你也跟着风光风光。他们那些人，值得你去嫉妒吗？你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黄小燕听了他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才长出来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郁闷死我了，你说你这个人，文章也写了，全国大奖你也得了，在报社已经算第一个了吧，但该得到的，人家照样不给你；倒是那些什么也不是，整天就知道溜须拍马的人，该有的，全都有了，你们的领导，也太王八蛋了吧，说一套，做一套，也不怕人家议论他？”

　　王志远说：“嗨，你还为他们操什么心！现在的当官的，谁还顾忌那么多，谁不是挖空心思，想多弄点利益，好往上升一级。升官靠送，你没听人家说吗，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这些当官的，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全部当成了利益交换的筹码。你给他送的多，他就给你的利益多。咱就是想送，也没有那个资本啊！从牙缝里省下的几个钱，为了应付必要的门头差事，逢年过节，看看父母，串串亲戚，就都用的差不多了。咱孝敬父母都还不宽裕，哪还有实力孝敬他们啊！算了吧，我看这个社会就这样了，就是靠巴结逢迎当上了官，也没多少光彩的地方，也是用自己的尊严交换过来的，我不稀罕。俗话说，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咱就做个小百姓，今后如果有机会，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挣些钱，过自己轻松愉快的小日子，像闲云野鹤一样度过自己的一生，也算不错的结局了。不服气又能怎么样？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我们正好赶上了这个世道，就是拍马屁的人吃香，老实肯干的人遭罪的时候，比我们命运差的，多了去了，看看那些下岗失业的，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从他们脸上凄苦的表情里，你就能看到，他们心中承受着什么样的苦难，比我们痛苦多了！我们这顶多就是没有提拔，不被领导欣赏的问题，还有一碗饭吃，但他们，完全是生存问题，是活下去活不下去的问题，是怎么活的问题。想想人家的处境，你就平衡多了，知足吧！健健康康的活着，比什么都好，千万不要自己再折腾自己了！”

　　黄小燕听了王志远一番劝，马上就回过神来，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该上班上班，该做饭做饭，也不再和那些妇女在一块嚼舌头，没事的时候，看看电视，带带孩子，少生了好多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