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纪委书记

　　第二天上班后，赵一光告诉罗达庆，刚刚接到省政府通知，要罗达庆参加近期召开的全省工业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是各地市（县）长、主管工业生产的副市（县）长和工业局长。按照这个要求，就该是罗达庆和来兴致去参加会议。每次会议前夕，赵一光就要忙碌一阵子，为领导搜集材料，准备汇报。自然，瑶池市实施地方名牌产品的战略计划也要写进去的，这也成为罗达庆汇报材料中的一个亮点。

　　一到省城，罗达庆就有根了，那就是老部下（或者说老朋友）龙王玉。这段时间以来，每当罗达庆跟刘小样偷欢的时候，他就觉得龙王玉像哨兵一样站在他的床旁，岿然屹立地守卫着他。龙王玉手中没有钢枪，头上没有盔甲。省纪委副书记这顶帽子就是他的盔甲，省纪委副书记拥有的权力就是他的钢枪。罗达庆自信是他亲自培育的这个老部下，由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他现在可以坐在树底下乘凉了。这棵大树，对于他这个市长来讲，简直太重要了。当初，龙王玉在瑶池当纪委书记时，这种重要性还显示不出来，尽管龙王玉依然是独立行使权力，但是在地方党委的领导下开展工作，作为市长的罗达庆还是他的领导。一到省上，位置就不一样了。罗达庆隐约觉得，龙王玉可能是主宰他命运的一个重权人物。

　　龙王玉的家属还没迁居省城，现在他是一人独居，接触起来也方便。趁晚上预备会议的间歇，他给龙王玉打了电话，说要去看看他。龙王玉说，我就知道你来开会了，咱们俩要好好叙叙旧。罗达庆就让会务室的司机送他到龙王玉的住处。龙王玉的房子相当简陋，不敢想像是个髙干住房。只有一些起码的生活用品，没有一样时髦家具，显得空空荡荡。罗达庆在屋子里到处看看，深有感触地说：“到底是纪委书记，简朴到这个程度。邓小平早就说过，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嘛。”

　　龙王玉说：“作为临时居住，有这么大我已赚太宽了。如果每个老百姓都能像我这样享受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我们国家早就富强了。所以，当别人说我这里简陋时，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简陋绝对不会给社会主义抹黑。一个人住八十平方，还小吗？”

　　罗达庆说：“那是那是，不同的境界决定了不同的价值观。”

　　两人在房间里说话，似乎也没有很实质的问题要说。首先是不谈工作，只拉家常。龙王玉突然问道：“你家燕妮还在电视台吧？”

　　罗达庆说：“是的。她就那么个本事，只能在那里混一混。

　　不过她也如鱼得水。”

　　龙王玉说：“有男朋友了吧？”

　　罗达庆说：“没有。不过，女孩子家，她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不好问。好像最近她跟李梦泽来往密切，不知是否有那个意思。李梦泽你认识的，就是被开除了党籍的那个。以前在东风县当工业局副局长。”

　　龙王玉说：“他我怎么不认识？不是回来投资了吗？”

　　罗达庆说：“就是他。他人还是不错的。只是我一直在想，他们两人是否合适。”

　　龙王玉说：“只要他人品好，你也别管那么多。当父亲的，要会当。不要当得儿女反感。”

　　说到孩子们的事，罗达庆就想起了龙王玉的儿子龙小强。龙小强大专毕业后在市内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班，做一般的乡镇干部，已经六年时间了，还没挪过窝。龙王玉这人原则性强，从来不管儿子工作上的事情。也许是考虑到自己是纪委书记，不方便调动儿子的工作，害怕别人说闲话。现在龙王玉调走了，一家三口住在三个地方。从龙王玉调到省城的那天始，罗达庆就想过这事，把他儿子调回市里，跟他母亲一起生活，否则多有不便。可在龙王玉调走时，罗达庆一直没说这事，他想龙王玉自己会办妥的，用不着他操心。他想过，你纪委书记也是人，儿子是自己的骨肉，总不会当官当到六亲不认的程度。

　　可龙王玉调走之后，龙小强依然在镇上工作，每周要驱车五十多公里路赶回城里。现在，罗达庆觉得有必要帮忙了，从某种意义上讲，给龙王玉帮忙就是给自己帮忙。罗达庆假装不知地问：“小强的事怎么样？他还在镇上？”

　　龙王玉提起儿子就不大高兴，儿子没什么长进，不是可造之材。龙王玉基本上是不管的。他说：“我看他就只配在那里了，工作能力一般。我说他太平庸，他还不承认。”

　　罗达庆不以为然地说：“本来在一个非常平庸的环境，你能让他摆脱平庸吗？你也不能因此把他扔在山沟里不管。他母亲生病了怎么办？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龙王玉笑笑，说：“他妈妈身体好着呢。”

　　罗达庆说：“回去我把他动一下吧，把他调到市里。”龙王玉想想，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说：“调到市里当然是好事，可他能干什么呢？”

　　罗达庆说：“当秘书怎么样？”

　　龙王玉连忙摆摆手，说：“不行，那小子笔头不行。怎么能调到市里当秘书呢。”

　　罗达庆说：“文章是练出来的嘛。他在市政府，我可以照顾他的。”

　　龙王玉还是说：“那不行，不能让他干不称职的工作。”

　　“这样吧，放在办公室后勤科。管管办公用品，政府采购什么的。这又不是做学问。”罗达庆说。放在后勤科当然是有他的想法的。后勤科是个肥科，基建，办公用品，政府采购，房屋修缮都得由这个科管。事情虽杂，但权力很大。每年有几百万元从这里开支出去，还有一个屡禁不止的小金库。科里的人都很牛，把龙小强放到这个科绝不亏他。

　　龙王玉暧昧地笑笑，起身给罗达庆上茶，没有回答对与不对。但罗达庆已经感觉出这是一种默许，更感觉到龙王玉的谨慎与城府。喝了茶，龙王玉说：“我请你吃消夜吧，外面的小吃很不错。”

　　罗达庆说：“那现在就去，好久没到过那种地方去了。”

　　两人说罢就起身出门。对于罗达庆来说，不是好久没去过那种地方了，而是自当官以来，从来就没去过那种地方。当官之前，各地的小吃都不发达，他去得很少。当官之后，更觉得那不应当是他去的地方。当官得有个当官的样子，在路边小摊上吃饭算什么事。每每从车上看到车外街道上那些凌乱的夜排档，便觉得与自己的生活基调相去甚远，到那些地方吃饭是老百姓的事。更重要的是，那些地方会给他一种肮脏的感觉，会引起他的肠胃痉挛。但他却佩服那些吃夜排档的百姓们，他们就是这样露天里吃着，没见他们生什么病，一个个照样活得生龙活虎，好像他们的精神就是在这里吃出来的。而罗达庆通常的吃饭场所，除了家里便是饭店，少不得有人作陪，也少不得大鱼大肉。这并非是他的个人要求，而是别人要这样要求他。那些年，中央三令五申不许大吃大喝，并有文件具体规定领导干部下乡必须四菜一汤，一切从简。早在罗达庆当县长时，为了贯彻执行中央精神，他就对当地接待领导干部的伙食进行了改革，凡是地市级以上的领导干部来，都以四菜一汤招待。四菜一汤者，均以巨盘硕钵盛之，菜为名菜，汤是名汤，一人一份。四菜一汤下来，最低也在五百元。既不违反政策，也落实了中央规定。更重要的是，四菜一汤完全个性化，私人化了，又绝对保证了卫生要求，正好符合现在提倡的分餐制。后来，四菜一汤从政府招待所传播到其他各大宾馆饭店，成为东风县城的一道具有地方特色的名菜。他们取名叫“首长菜”。因为配料不同，又分成了各种派系，无一正宗者。有一位名厨曾经跑到东风县政府招待所去取经，希望得到真传，回答是目前上面没有做出具体规定。于是，延续下来的“首长菜”就变得五花八门。他们到街上了。这是一排下岗职工办的夜排档。人声嘈杂，生意红火。罗达庆入座时确实有些不习惯。那油腻的桌子，油腻的椅子，还有那油腻的碗筷和端着这些碗筷的手。与豪华餐厅那些雅座，那些漂亮的服务员，那些金碧辉煌的环境相比，简直别如天壤。他在入座时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但屁股不敢往下坐，有点向上提着的意思，如同磁悬浮列车的轮子。龙王玉似乎看出了他对卫生的忧虑，鼓励他说：“坐吧，没事的。这些地方就这样子。”龙王玉这样讲了，他才踏踏实实地坐下去。这回是真正把屁股贴着凳子了。

　　“你想吃点什么？”龙王玉问他。

　　“随便随便。”罗达庆说。实际上看到这副场景，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他甚至觉得龙王玉有点故意捉弄人的意思，偏偏把他叫到这个地方来受折磨。

　　龙王玉说：“那我就随便点了。”他就随便点了。胖乎乎的老板娘应声，一脸喜气洋洋，开始给他们配菜。然后，另一个妇女便开始炒菜。大火烧着锅底，油烟滚滚而出，伴随着咝咝的声音。罗达庆看着她们快活无忧的样子，不敢想像她们从这些锅碗瓢盆中能够炒出什么下岗之后的幸福来。十分钟后，小吃上来了，龙王玉美滋滋地吃起来，而罗达庆却不敢动筷子。

　　龙王玉说：“老罗，吃呀，没有毒的。”罗达庆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挟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他说：“味道不错呀。”

　　这次小吃使罗达庆改变了对小吃的最初印象。原来一些异常简单的大肠，肉丁，排骨，粉丝之类，竟是如此可口。可见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舒服的，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享受着与大饭店一样的美味佳肴。有时候看着他们自得其乐的样子挺可笑，不能理解，不知他们的幸福从何而来，现在知道了。老百姓的幸福就在每天的小日子里，在那平凡的一点一滴中。罗达庆说，没想这里还有点意思。龙王玉说，在这熙熙攘攘的地方，三五朋友都在扎堆儿，能听见许多人谈论政府官员的事情，能听到老百姓的许多怨言，当然还有时下流行的政治笑话和亚黄色各种段子。

　　罗达庆没有主动买单。两人吃了十三块钱，太少了，少得让他觉得不好意思说买单的话。龙王玉在买单的时候，罗达庆注意到他的钱包了，在几个夹层里翻来翻去，就那么两百多块钱。身上装着两百多块钱请市长吃饭，也只有龙王玉才做得出来。不过，罗达庆很体谅他，虽说是正厅级，也只有三千来元的工资，还要开销，还要存储，所剩不多。当然，罗达庆更明白，这种饭吃的不是饭，吃的是情分，远比那些山珍海味要强得多。

　　罗达庆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是刘小样打来的。刘小样问他休息了没有。他说正在外面吃饭。电话里的声音尖锐而嘹亮，罗达庆怕龙王玉听出什參玄机，便把手机关了，关机之前还说了句“晚上加班回去要小心”的话。龙王玉说：“女儿打来的吧？”罗达庆心里一沉，说：“这孩子，每天都要给我打个电话。好像我要逃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