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贱婢！”

　　滚烫的洗脚水当头浇下，陆星儿伏在地上，双拳紧握。

　　“哑巴啦？”孙晓荷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补了一脚。

　　“小主恕罪。”陆星儿轻轻磕了个头。

　　“滚出去。”

　　“是。”

　　陆星儿捡起脚边的铜盆，低着头默默往外退。

　　“她又打你啦?”一起当差的阿盼接过她手中的铜盆，满脸心疼。

　　“没有。”陆星儿擦了擦脸上的水，柳眉紧蹙：“快进去洗地板吧，不然……”

　　阿盼点点头，突然叹道：“唉，你说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陆星儿笑道：“孙美人不急，你倒先急上了。”

　　阿盼颇为不屑：“她不急?她不急的话，干嘛每天打人骂狗的？我入宫七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难伺候的主子。”

　　陆星儿把辫子解开，浅笑道：“她在府里当小姐时也是这样，估计打娘胎里出来就是这样了。”

　　“你好歹是她的旧丫鬟，她怎么……”阿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对奇怪的主仆。

　　按道理，新妃子入宫时都会带几个得力的心腹丫鬟，要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要么是能力特别强的，要么是知根知底的，总之关系都很亲密。

　　可孙美人和陆星儿完全相反，孙美人毫不遮掩对她的厌恶，陆星儿看似好脾气，每次都是磕头求饶，但眼里的高傲和不屑从未少过，好像把孙美人当傻子一样看。

　　阿盼看不懂，莲儿也看不懂，就连读过许多书的文若姑姑也看不懂。

　　但大家都很讨厌孙美人就对了，毕竟她发火的时候从来不看对象，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阿盼一边舀水，一边叹气。陆星儿坐在台阶上用冰帕子敷脸，看着满天繁星，默默叹了口气。

　　一个月前，她还是陆家小姐，一个月后她是云华宫的宫女，中间还短暂扮演了一下孙府洗衣房的低等丫鬟。

　　一个月前，皇帝大婚，她被抄家，和奶娘在荒山野岭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被她用辣椒粉糊住了眼睛，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然后又被人牙子卖到孙府当丫鬟，因为业务能力不够熟练，上班第一天就洗破了孙晓荷最心爱的肚兜，被她狠狠打了一顿，还被关到柴房饿了一天一夜，最后被她拖进宫来当洗脚婢。

　　陆星儿，陆家小姐，罪臣之女，孙府丫鬟，洗脚婢……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身份？陆星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短短一个月，她的人生剧本好像被人偷换了一样，好事没有，坏事不断。可那又能怎么样？这日子不还是要过下去。

　　陆星儿低头苦笑，把帕子翻了个面，吸了吸鼻子，又开始发呆。

　　“星儿，星儿！”阿盼抱着铜盆回来了。

　　“怎么了？”

　　阿盼在她旁边坐下，咬了咬嘴唇，小声道：“文若姑姑说陛下明天会来。”

　　陆星儿挑挑眉，笑道：“她听谁说的？”

　　“陛下身边的一个小太监。”

　　“孙美人她知道了吗?”

　　“谁敢说啊，给我十两银子我都不去。”阿盼揉了揉手，粉嫩的薄唇微微嘟起：“谁叫她刚才骂我是饭桶，我才不管她呢，最好一辈子见不到陛下，然后变成白发疯婆子，每天抱着柱子喊陛下，哈哈哈……”

　　陆星儿拍拍她的背，喃喃道：“那就什么都不说，等明天陛下来了让她自己想办法。”

　　“好，那我去和莲儿说一声，让她别多嘴。”

　　“去吧。”

　　虽然不知道陛下到底会不会来，但只要有机会打击报复孙晓荷，陆星儿她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陛下一定要来，要突然地来，然后……”陆星儿咧嘴微笑，心里突然觉得舒坦不少。

　　到了第二天下午，负责侍寝事宜的小太监仍然没出现。文若有些急了，顶着大太阳又去宣政殿打听消息，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还差点晕倒在路上。

　　陆星儿正在伺候孙晓荷午睡，突然看见阿盼站在门口朝她使眼色。

　　“怎么了？”

　　“文若姑姑好像中暑了。”

　　“不是让你们待在后院乘凉吗？怎么……”

　　阿盼来回绞着帕子，把文若中暑的原因告诉了她。

　　“活该！”

　　陆星儿果然生气了。

　　“姑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这后宫一向是主仆一体，主子得宠，当奴婢的才有好日子过，不然早晚要一起玩完。就说文若姑姑吧，她马上就三十了，按规矩是可以放出宫了，但每年出宫的名额都有限，除非主子去求，不然……”

　　“那就是为了她自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她这样是有点奇怪，但谁叫我们命不好，偏偏跟了孙美人呢？”

　　陆星儿仍在气头上，阿盼虽然心里着急，但她知道陆星儿脾气倔，因此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劝。

　　“星儿，你想啊，如果孙美人得宠了，那陛下就会经常来云华宫，那我们见到陛下的机会不就多了吗?万一运气好，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孙晓荷突然出现在门口。

　　阿盼缓缓转过头，看见她扶着发簪冷冷笑着，急忙跪地求饶：“小主恕罪，没什么，没什么。”

　　“你说啊，万一运气好，说不定什么？”

　　冰凉的玫瑰金簪在她脸上轻轻划过，阿盼话还没说，眼泪就先下来了:“小主恕罪啊，真的没什么，没什么……”

　　陆星儿跪下磕了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一运气好，美人说不定可以怀上龙嗣，一举高升，保不准哪天就住到成华殿去了。”

　　成华殿是当今皇后慕容丹儿的住处，陆星儿这番话其实已经犯了死罪。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要能救阿盼一命，让她说什么话都可以。

　　“贱婢，你以为我没听到前半句吗？你把我当傻子哄呢？”

　　一连挨了两巴掌，陆星儿有些生气了，但转眼看到阿盼早已湿透的后背，握了握拳头，抬头笑道：“美人怕是听错了，阿盼姐姐是希望陛下能常来我们宫里，是希望美人可以宠冠后宫。”

　　“你还在编，还在编，还在编……”

　　一连打了十几个巴掌，估计是手打疼了才停下。

　　“都给我去外面跪着。”孙晓荷揉了揉掌心，狠狠瞪了陆星儿一眼。

　　“姐姐，对不起。”阿盼轻轻碰了下陆星儿的脸，吓得一抖，哭得更大声了。

　　高高肿起的双颊好像被烤熟了一样，又红又烫，看着就很疼。

　　阿盼又急又悔，一边罚跪一边哭，哭到太阳下山了还在哭。

　　陆星儿咽了咽口水，轻声说道：“别哭了，等下脱水了可不得了。”

　　“脱水？哎呀，文若姑姑！”阿盼睁大眼睛，一下精神起来。

　　“她……应该没事吧？”陆星儿长叹一声，心中既恨且悔。

　　“没事没事，莲儿在呢，一定没事的。”阿盼傻傻笑了一声，双手合十，突然开始求神拜佛。

　　陆星儿突然想起了孙府的一个丫鬟——阿葛。

　　阿葛是孙晓荷房中的丫鬟，负责她的饮食。听说是个十分和善的好人。

　　但有一天下午，陆星儿突然听说她死了。据说是孙晓荷在管教时不小心失了手。

　　至于是怎么失了手倒是不清楚，只知道阿葛确实是死了，她被运出后门时陆星儿也在，她因为洗坏了孙晓荷的肚兜被要求每天在后门罚跪两个时辰。

　　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陆星儿从那一刻起开始真正讨厌孙晓荷了。她很少会这么真情实感地讨厌一个人，但孙晓荷的种种行为都让她大开眼界。这样恶毒的女人配得上最极致的厌恶。

　　“星儿，你没事吧？”阿盼轻轻推了她一下。

　　“我去看文若姑姑。”陆星儿突然站了起来。

　　“你疯啦，美人还没发话呢。”

　　“大不了再挨顿打，可万一耽误了文若姑姑……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阿盼无话可说了，她被陆星儿狠狠地感动到了。

　　“你去吧，美人若是出来了，我自有办法。”阿盼拍拍她的手，露出苍白的笑容。

　　陆星儿握紧她的手，悄声道：“如果她要打你，你就问她还记得阿葛吗？”

　　阿盼虽然很好奇阿葛是谁，但眼下情况紧急，她哪里敢耽误陆星儿的时间，只能乖乖点头，再三让她放心。

　　陆星儿偷偷来到库房，果然看见文若躺在地上喘气。

　　“你没事吧？”

　　“我想喝水。”

　　陆星儿把她扶起来，把装满水的瓷碗轻轻放到她手上。

　　一口气喝完水，文若虚弱地问道：“陛下来了吗?”

　　陆星儿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碗，怒声道：“都快没命了，还惦记着陛下呢。”

　　文若低头苦笑：“你明知道我在惦记什么，又何必说这种伤和气的话？”

　　陆星儿又给她倒了一碗水，语速飞快道：“陛下没来。”

　　文若接过水，轻轻摇了摇头：“唉，怕是不成了。”

　　陆星儿问：“你真的没事吗?阿盼说你中暑了。”

　　文若笑道：“要是中暑的话早没命了，没事，就是突然觉得头晕。”

　　陆星儿扶着她躺下，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她能不能得宠，你能不能出宫，这都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快回去伺候吧。”文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陆星儿偷偷溜到前院，看见阿盼还跪着，顿时松了口气。

　　“她没事。”陆星儿悄悄跪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冰帕子，“路过厨房顺手弄的，先敷着吧，你的脸都起皮了。”

　　“还是你敷吧。”

　　就算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阿盼也没脸接这条帕子。

　　“没事，马上要吃晚饭了，等会儿肯定让我们进去伺候。”

　　话音刚落，孙晓荷果然让莲儿出来传话，要她们赶紧去准备晚饭。

　　陆星儿和阿盼从御膳房领回晚饭，话还没说一句，又被赶到门口罚跪了。

　　莲儿接过她们手上的食盒，一脸为难。

　　陆星儿把文若的情况告诉她，拉着阿盼又开始罚跪。

　　夜色悄然降临，陆星儿呆呆跪着，双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阿盼正低着头打瞌睡，一会儿往前倒，一会儿往后倒，好像喝醉了一样。

　　陆星儿一开始还觉得有趣，看了没一会儿就腻了，歪着头又开始发呆。

　　“我要去方便一下。”阿盼突然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陆星儿。

　　“去吧。”

　　“好。”她扶着墙慢慢离开了。陆星儿捶了捶肩膀，见四下无人，偷偷站起来活动筋骨。

　　“前面何人？”

　　回头瞥见一盏灯笼，陆星儿下意识地低头回答：“云华宫宫女陆星儿。”

　　“陆星儿？是你。”一双明黄色的靴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还不快见过陛下？”

　　陛下?眼前人难道是当今天子刘子宁？

　　陆星儿缓缓抬头，瞥见他衣服上的龙纹后，立即跪下行礼：“婢子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你的脸怎么了？”刘子宁突然摸了一下她的脸。

　　陆星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颤声道：“回陛下的话，没什么。”

　　“大晚上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在这里干什么？”刘子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突然凑近她的脸，皱眉道：“被你主子打了吗?”

　　陆星儿轻轻点了点头。

　　“我叫子宁，刘子宁。”

　　“我叫星儿，陆星儿。”话刚出口，陆星儿就慌了。

　　“陛下恕罪，婢子一时糊涂忘了规矩，陛下恕罪。”

　　刘子宁在她面前蹲下，微笑道：“你在云华宫当差对吗？那我有空再来看你。”

　　“啊？”

　　刘子宁把手上的扇子偷偷塞到她手里，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