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元封四年,长安城。
时值初夏的傍晚,天阴阴的,偶尔吹过的风中夹杂着湿意。
一个少女沿着长长的大街走来,她边走边到处张望,等她看到一所整洁的院落前种着一棵桑树时,脸上禁不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几步来到近前,“噔噔噔”叩响了大门上的铜辅首门环,门内立即有人问道:“谁啊?”
少女没吱声。
门被打开了,门内站着一位老者,少女这时才开口问道:“老伯,这是李陵李都尉府上吗?”
她话音未落,就见那老者脸色大变,指着她道:“你……你……你是霍姑娘?”
少女刚要开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吴伯,是谁敲门?陵哥哥回来了吗?”
老伯有点慌张地回答道:“啊……不是。是一个过路的,要来讨点儿水喝!”
女子似乎有点儿不太高兴:“是哪个过路的不长眼,这是讨水喝的地方吗?你快把他打发了吧!”
老伯连连答应:“哎哎哎,我这就打发!”
然后他压低嗓音对少女道:“霍姑娘,如今少主人已经成婚,往后你就别来了!我这是为你好,这位主母是不好相与的!”
说完,他歉疚地看了少女一眼,转身进门。
少女刚要辩解“我不是霍姑娘,我是郭弄玉”,但是大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
弄玉叹了口气,有些无措地站在李府门外,她知道就算此刻再敲门,里面的人也不会给她开门了,早知道会造成这么大的误会,她应该一早就说清楚身份。
只是这位急性子又自以为是的老伯大概也不会耐心听她辩解吧?
云中传来几声轰隆轰隆的闷雷,弄玉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天上层层叠叠的乌云堆积得越发厚重,一阵风吹来,桑叶被吹得哗啦啦作响。
弄玉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考虑自己要去哪里避雨。
这次她来长安找心上人韩城,家里人不准,她是偷偷跑出来的。
可韩城现在正在抗击匈奴的前线,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到长安,早知道她等韩城到长安后再来好了,韩城不在长安,她无亲无故,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但跟韩城分开的这些日子,她时时都想见到他,除了思念,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这才决定来长安,等他一到长安,两人就能见面。
韩城曾经告诉过她,他从小是在李陵家中长大,李陵是他能托付性命的人。所以弄玉来到长安后,就想先找到李陵的住家,在他家中落脚,等韩城回来。
没想到自己一上门似乎就被李府的家人认错了,拒之门外。
被李府拒之门外的她今晚上要去哪里栖身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阵马嘶,就见街头出现一人骑马而来,那骑手的马术极好,那匹马也甚为矫劲迅疾,转瞬之间,那骑手已经来到了门前。
他轻轻松松地跳下马来,见阶前坐着一个姑娘甚是诧异:“咦?”
弄玉仰起莹白如玉的脸,有些尴尬地朝他笑笑:“我不是有意坐在这里的。”
他站在阶前,视线与弄玉交汇,不发一言。
他的年纪看上去与韩城不相上下,面容有些清瘦,眉宇间有种飒然清朗之态,原本温柔谦和的神态越发凝重。
弄玉被他看得心中不自在,缓缓站起来,轻声问道:“阁下可是李都……”
她话还没有说完,那人先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光风霁月,好像整个阴暗的黄昏都被他脸上的笑容照亮了,他轻声说道:“素素,你还是回来了。”
不等弄玉说话,他已经伸手拉住弄玉,将弄玉紧紧搂在了怀里。
弄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拼命想要挣开他,脑海里有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这个男人跟那个看门的老者一样,把她当成那个“霍姑娘”了!
男人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亲密地说道:“当初是我的不是,我不应该赌气说那些话。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不喜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李都尉,我不是霍姑娘!你认错人了!”弄玉怕误会更深,他再做出什么举动,急忙辩解。
然而李陵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抱着她叫“素素”,在她耳边呢喃两人分离后的相思。
弄玉见挣扎无用,只能哄骗他道:“我是素素,你看我不是来找你了吗?我不走了,你先放开我。”
李陵闻言,果然放开她,却依然牵着她的手,柔情蜜意地看着她。
他见她额前的头发有些乱,便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整理,弄玉侧脸避开了。
李陵有些不解:“素素?”
那扇原本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美艳的少女站在门口,看着门外亲昵的两个人,口气不善:“李陵,这个女人是谁?”
弄玉知道这个女子就是那老者口中的主母了,急忙解释道:“我是韩城的……朋友。”
她原本想说未婚妻的,可又转念一想,韩城虽然与她情投意合,可两人从来没有明确许过婚约,看李陵的反应,只怕韩城还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她,也不好造次,只能谎称是韩城的朋友。
但那女子却并不相信弄玉的话,冷冷一笑:“韩城的朋友跟李陵牵扯不清?”
弄玉急忙道:“是李都尉认错人了,我是郭弄玉,不是李都尉口中那位霍姑娘。”
她一提“霍姑娘”三字,就见李陵和那女子神情都是一变。
女子看向李陵,脸上就像凝了一层寒霜:“李陵,你果然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那位霍姑娘哈?”
她“霍姑娘”三个字咬得极轻,尾音更是轻飘飘地挑了上去,可口气中却带着厌弃。
李陵还是拉着弄玉,似乎根本就不相信是自己认错了人,也许心里还有遗憾与不甘心:“阿城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这样一位朋友,这样像她。”
弄玉只好回道:“我家住在洛阳,这是第一次来长安。”
“原来如此。”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放开弄玉,朝她愧疚地笑了一下,却掩盖不住眼中的酸涩,“抱歉,是我认错了人。”
弄玉摇摇头,笑道:“难免会遇到容貌相似的人,认错也没什么。”
可是她想要让李陵收留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女子戒备地看着弄玉,满眼狐疑,问弄玉:“你来找李陵做什么?”
弄玉不好意思开口。
那女子见弄玉不说话,神态间有些窘迫,出口更加咄咄逼人:“你说你家在洛阳?那你来长安是来找韩城?”
弄玉点点头:“是,我听说浞野侯在西域打了胜仗,现在乌孙和匈奴都要跟咱们休战,韩城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女子的脸色忽然变得缓和了,对李陵道:“你还总看不起我们,你听听,连她这么一个山野村女都知道我父亲在西域的名气!”
弄玉听她这么说才知道这女子是浞野侯赵破奴的女儿,只是听她轻蔑地称呼自己为“山野村女”,心中又十分有气。
女子继续说道:“现在韩城不在长安,你就来投奔李陵了?”
弄玉长到这么大,虽然没有浞野侯家锦衣华食,也是从小像明珠一样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回答道:“不,我只是来找李都尉打听韩城回长安的消息的!”
说着便转脸对李陵说道:“等韩城回到长安,麻烦李都尉告知他,郭弄玉也来长安了。”
李陵瞧着她问:“郭姑娘在哪里安身?倘若韩城回来,我让他去哪里找你?”
弄玉只好支吾着胡乱给自己编造了个住处:“我住在城南,你告诉韩城,他自然知道。”
那女子又是轻蔑地一笑:“你这个谎话编得也太随意了吧?你是故意想让我们知道你在撒谎吗?”
“临月!”李陵有些不悦,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又问弄玉,“郭姑娘在长安有什么故交亲友吗?”
弄玉含糊着答应了。
李陵道:“那好,我送你过去。”
“李陵!”
“都尉?”
两个女子听他这么一说,都是一惊。
那个叫临月的姑娘率先反应过来,登时换了笑脸,去拉弄玉的手:“看这天就要下雨了,保不齐半路上就会下雨,不如你就先在这里安置一宿,等天放晴了,我们再送你回去。你看这样可好?”
弄玉转眼去看李陵,见他微不可察地朝她点点头。
李陵却说:“不要紧,我的马快,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送她到家了。你先编排人家一顿,又来陪笑脸,也不嫌难为情!”
弄玉明白李陵的用意,便连声附和:“是了,是了,就劳烦李都尉送我回去吧!”
临月横了李陵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打量谁是傻子呢?还住在城南?她怎么不索性说她住在未央宫里?”
说着有些嫌弃地对弄玉道:“郭姑娘,下次扯谎劳烦你用用脑子,城南是未央宫!除非你那位亲友是皇帝陛下,否则谁也不敢让你住在那里!”
弄玉刚来长安,并不了解长安城的格局,她见李陵家住城北,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家住城南,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被人揭穿了谎言。她也明白李陵明知道她说谎却不揭穿,反而帮腔是想让临月出丑,只是她不明白临月为什么从不让她进门,到现在亲亲热热地给她收拾居住的房间,又嘘寒问暖地问她缺什么。
李陵带她进了门,先去堂上拜见了李母。李陵向来事母至孝,李府中大小一应事宜都是李母做主,韩城以前是跟她讲过的。弄玉心中忐忑,她见开门的老者和赵临月因为她长得像那位“霍姑娘”都对她心存敌意,更何况如今要见的是李氏的当家主母。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李母态度始终慈善可亲,弄玉伏在地上朝她行礼,她含笑道:“陵儿,快把郭姑娘扶起来吧。”
随后问弄玉道:“你是城儿的朋友?”
弄玉脸有些发烫,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李母又笑道:“城儿这孩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跟陵儿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孩子。谁知道他口风倒是紧,瞒我到今日!他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我也曾给他选了几户人家的女儿,他都不同意,对着我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再者,他常年驻边,又不在我身边,要想做他的主也难!今日倒好了!”
她身旁一个仆妇打扮的老媪也笑道:“是啊,郭姑娘好样貌,好性情,老奴看着跟咱们阿城倒是很般配!”
李母道:“等城儿回来,咱们就拿这句匈奴未灭不成家的话问他!看他怎么说?郭姑娘是哪里人?”
弄玉忙回道:“我家住洛阳。”
李母道:“洛阳倒是个好地方,我记得城儿的老家也是洛阳。他几年前还回去祭过祖。”
老媪回答:“可不是,那时候他刚当上军中的校尉呢。”
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弄玉的脸却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她正是在韩城去洛阳祭祖的时候认识他的,没想到这位和蔼可亲的李母倒是精明得很,三言两语就把两人相识的时间都推算出来了。
李母又道:“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城儿一休汤沐就总不见人。”
老媪附和道:“阿陵是五日一休汤沐,一个月有六天的汤沐假呢,阿城在军中,跟阿陵他们的休法还不一样,他是三个月一休,一次休半个月。那时候,一休假就十天半月见不到他,回来又十分劳累疲惫,问他,他还说是在军中呢。现在我看多半是跑到洛阳去了吧!”
弄玉见她们两人一言一语,言谈之中似乎总带着一丝尖锐犀利,想到韩城瞒着家里去洛阳见她,脸上有些尴尬难堪。
李陵看出了她的窘迫,便解围道:“母亲,郭姑娘尚未用晚饭,儿子带她去用些饭食再来陪母亲说话。”
李母笑道:“看我失礼了,见了郭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喜欢,倒把正事忘了,你也刚回来,也没用呢?你们一起去吧,阿简在庖厨里准备饭食呢,今晚有兔肉。面汤我没让他们放别的,只放了一点子藿叶。”
弄玉道了谢,临月道:“我带他们去吧?”
李母道:“你且住,我还有事对你说。”
李陵道了别,便带弄玉向后堂来。
李陵在前面领路,他感慨道:“阿城跟我说过你。只是没想到一见面,我倒认错了。”
弄玉听他口气里说不出来的落寞难过,便问道:“我跟这那位霍姑娘长得真有那么像?”
李陵转过身来,正眼看了她片刻,忽而悲伤地笑起来:“论起样貌,也就六七分像,今日认错,也有天黑的缘故。可有时这神态简直……”
弄玉心中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分辩道:“韩城见过这位霍姑娘吗?或者他根本就不记得霍姑娘的模样了,而我与霍姑娘恰好长得相像了些。”
李陵否定了弄玉的这个说法:“当初我、素素、韩城三个人经常去城东赛马,还去终南山打过猎,素素就像是他的妹妹,他怎么可能不记得素素的长相?”
弄玉听了李陵这话,心中有些慌乱,有些杂念更是趁虚而入:难道韩城是因为她长得像这个素素,这才跟她在一起的吗?
如果韩城心胸坦然,那就算是她长得像李陵的心上人又能怎样?韩城为什么不向李陵提这件事呢?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听韩城说过这个素素啊。难道他心里果然藏着秘密?
弄玉虽然思绪纷纷,但她不能在李陵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心事,反过来安慰李陵道:“我没经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恰当。只是……都尉,既然你已经成家了,还是忘掉那位霍姑娘的好。我想她也定然不想让你念念不忘。”
李陵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复杂:“素素会说这话吗?”
他像是在问弄玉,也像是在问自己。
弄玉反问道:“你在妻子面前总是怀念另一个女人,心中就没有想过她的感受吗?将心比心,倘若我夫君这样对我,我心中肯定是难以忍受的!更何况,我看这位少夫人是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李陵静静地站着,看上去非常哀伤,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说:“走吧,庖厨在这边儿。”
他身材颀长,一身戎装铠甲更是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只是此刻他的背影看起来却说不出来得落寞。
弄玉心中过意不去,快步追上去,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跟在他身后。
此时一个滚雷炸响,有雨滴敲打在屋檐之上,发出铮铮然的响声,转瞬间雨越下越大,顺着房檐直直流淌下来,在院子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整个天地之间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烟水雾,天已经暗得几乎看不见了。
暴雨如注,李陵淡淡的嗓音几乎被激荡的雨水淹没,但弄玉还是听见了他那句轻飘飘却又掷地有声的话:“我没有和临月成婚。我没有娶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