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恶梦（7）

从去年开始，来访者数量逐渐稳定，咨询费也提了一提，月收一万二左右，席心打算存钱买房，没必要的消费能省则省，上次跟周文说了这事儿，让她看看按分期还自已的钱，这还没还呢，又借上了。

席心很难拒绝别人，相比说“不”，她说“行”就顺口多了。尤其是对周文，因为对她说“好”的次数更频繁。

周文跟别人介绍席心总是说：这是我闺蜜。席心理解的闺蜜，是比好朋友还要亲的，这种关系，往往是黏糊到拉丝，难舍难分，就像拔丝红薯，又粘牙又甜得发腻，腻得直犯恶心，总想喝口水漱漱口。

席心不认为这样的关系是健康的，她喜欢的关系是隔开一臂远的距离，所以周文来重庆工作的时候，麻烦席心帮她找住处，席心坚持两人分开住，而不是合租一个两居住一起。

当初两人是怎么越走越近的来着？席心揉了揉眉心，把书放在茶几上，回卧室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席心睡到7点半自然醒了，比闹钟还早了几秒，这该死的生物钟，想睡懒觉都不行。

起来煎了两个鸡蛋，冲了杯豆浆，吃了杯老酸奶。坐回沙发里，一边咬苹果，一边翻开《红楼梦》，点开《董梅讲透红楼梦》的音频课，重新品书里的百态，从食物，衣服，房间陈设，人物的一言一行，命运走向，对儒释道的理解和运用，等等，可以说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十九年前，席心十四岁，青春期对情绪和自我犹如放在二十倍放大镜下的关注，加上抑郁症的加成，使得对离别、悲剧、死亡过度敏感和害怕，对《红楼梦》的关注几乎都放在了宝黛等人的命运悲剧，已经十年没敢再看书。

十九年后的今天，随着那个被遗忘的创伤的修复，席心对《红楼梦》也有了新的渴望，想再看看除去悲剧以外的东西，想再多了解一些这个故事。

快中午的时候，周文打电话过来问起床没，过去吃饭。

席心换了衣服，拿了手机、钥匙、《红楼梦》和遮阳伞下楼，马路对面就是周文住的小区，重庆已经暴晒了十几天没下雨了，街上车来车往，几乎没有行人，感觉分分钟能烤熟一盘外焦里嫩的五花肉。

席心以最快的速度走到周文家，后背已经湿透了。

“心儿，炒了这个空心菜就能吃饭了。”，周文在厨房里喊了一声。

席心趁这个空隙，去冲了个澡，换上周文的睡衣，把自已的湿衣服晾起来。

出来饭已经摆好了，清蒸鲈鱼，可乐鸡翅，清炒空心菜，两碗米饭。

席心夹了一个鸡翅两口干掉，满足的说：“亲，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呢。”

周文在开一瓶红酒，“那是，我可贤惠着呢，谁要是娶了我，有福。”

“那是，谁要是娶了你，就偷着乐去吧。想喝酒？”，席心不喜欢喝酒，白酒伤胃，啤酒长胖，红酒后劲儿大。

“来一杯。”

“我陪你半杯。”

周文给自已倒了一满杯，给席心倒了半杯，两人碰了一下，周文喝了半杯，席心喝了一大口。

看她这样子席心就知道，“心情还不好吗？”

“嗯。”

“吃饭。”

“我昨天晚上又失眠了，吃了一颗安眠药睡的。”

“百忧解没停吧？”

“……停了一周了……”

不等周文往下说，席心就急了，“啊？为什么停药，医生说可以停了吗？”

“不是，你看我吃这药给胖的，胖了十五斤，衣服都穿不下了，我每天起来衣服穿不下，找衣服穿，就心情更不好了。”，周文原来特别瘦，八十几斤，现在快一百一十斤了，关键是突然长胖，肉是囊的，视觉上看着更胖。

“那你应该明显的感觉到，突然停药你的情绪也是突然断崖式的下跌了吧？”

周文点了点头。

席心又问：“除了长胖没衣服穿，还有别的原因吗？”

周文抿了抿嘴，“就昨天晚上说的那事儿。”

席心睁大眼睛看着周文：“你在惩罚自已吗？你不能原谅自已，所以你不想让自已的抑郁症好，所以你就停药？”

周文又点了点头，她把筷子放下，抽了张纸擦嘴，纸巾揉成一团扔进桌子下面的垃圾桶里。

她始终避开席心的目光。

“文文，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可能我说得着急了，但我只是出于关心你的目的，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席心解释完，周文还是不看她。

她继续说：“你觉得，怎么样，你才能原谅自已呢？”

周文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你原谅了自已，你觉得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

周文沉默了一会儿，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有人跟我说‘对不起’，跟我道歉。”

“谁的道歉？那男的吗？”

“对。我觉得他欠我一个道歉。”

“好。还有吗？”

“……我想跟那个没出生的孩子的道歉……”，说着周文就哽咽了，她把脸埋在手里，泣不成声。

席心坐到周文身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等着。

良久，周文去洗了把脸，席心把碗筷收拾进厨房洗了。

“亲，你给那个孩子写封信吧，晚上烧给他，这样就算道歉了。”

周文进卧室写信去了。

席心在客厅又继续看《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毒设相思局，不，席心不认为王熙凤毒，贾瑞色胆包天，明知道凤姐儿是有夫之妇，两家又是亲戚，还追到王熙凤家里去招惹人家，不教训他留着过年吗。贾瑞因此病得卧床不起，跛足道人送来“风月宝鉴”镜，叫他照背面来保命，他却偏偏要照正面，在镜子里看到凤姐，进去云雨，因此送了命。贾瑞自已种的因，得的果，跟王熙凤有什么关系。

这年冬底，林如海身染重疾，写信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叫贾琏送黛玉回去，再接回来。再回来林黛玉就成了孤儿，依靠贾母、贾府生活，更加心思敏感，小心翼翼。有红学家考证说贾琏去处理林如海的后事，吞并林家家财，正好用作来年元妃省亲，盖了大观园。小说里没明说，席心也认同这个看法，不然林家世代官宦家产丰富，林如海没有兄弟分割继承，怎么林黛玉什么都没得到，还得靠着贾府每个月发的二两银子过活呢。

如果林黛玉继承了林家的万贯家财，那就变成妥妥的大女主，管家、经商一手抓，跟宝玉诗词歌赋，游山玩水，风花雪月，不需要以泪还情，许他白首不分离，许他生同寝死同穴，秒变爽文。

这么看来，王熙凤爱财是万万没有错的，手里有银子才有话语权，尤其是女人，不，男女都一样。

周文从卧室里出来又进洗手间洗了脸，眼睛又红又肿。她努力挤出个笑脸，“我写完了。”

“晚上晚点儿下楼去烧吧。”

“好。”

“那男的叫什么，你还得吗？”

“郑晓东。”

“去找张A4纸，写上他的名字。”

“干嘛？”

“去写，马上就知道了。”

席心把写了“郑晓东”的A4纸贴在椅背上，椅子放在周文对面。

“听我说，跟着我的提示语走。现在，闭上眼睛……”

周文闭上了眼睛，席心继续缓缓地说：“深呼吸，吸气…1，2，3，4，呼气…1，2，3，4，吸气…1，2，3，4，呼气…1，2，3，4，再来一遍……让自已完全的放松下来，想像，郑晓东的样子，他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脸，耳朵，他的样子越清晰越好，他穿了什么衣服……他的声音……他就坐在你的对面……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呢？如果你准备好了，就睁开眼睛开始吧。”

周文猛得睁开眼睛，瞪着面前的空椅子，只是在她眼里，郑晓东坐在那儿。

她胸口起伏，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人渣！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如果杀人不犯法，我一定会杀了你，人渣！祝你来世投胎成女人，去感受流产带来的身体和心里双重的伤和疼，哈哈……人渣！”

“周文，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不起。我不该马上要结婚了还骗你上床，不该怕你用孩子来纠缠我而不顾你的感受说了那些话，我当时害怕，怕老婆知道了不跟我结婚。其实，你是个好姑娘，你不会用孩子来干什么，我为我的自私和胆小向你道歉，对不起。你可以不原谅我，请你原谅你自已。”

周文听到“郑晓东”的“对不起”，冷笑一声，“你这道歉，够晚的，八年了，你知道我这八年有多难过吗？你不知道！”

“你有没有梦见过那个孩子，他有没有让你接他回家？有没有喊你的名字？”

“郑晓东”没有回答，只一直重复着“对不起”。